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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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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蓉支,你妈妈来了,快,快回去看看呀!”

    常向玲站在包谷土边,朝着绿色闪光的包谷丛丛里,扬着手,兴奋喜悦地高叫着。

    没有人答应她,她又睁大双眼,跑到一个更高的土坎上,向正在扳包谷的社员们喊道:

    “看见慕蓉支没得?快叫她出来呀,她妈妈来了!”

    包谷土里就像是吹过了一阵秋风,宽大长溜的包谷叶子一阵沙沙作响,传来男女社员们的招呼声、议论声:

    “看见小慕没得,快叫她回寨上去!”

    “小慕的妈妈来了!”

    “这可是上海知识青年们的喜事啊,几千里外来客人了!”

    “嗳,小慕的妈妈来山寨干啥呀?不是听说,她妈妈是当医生的吗?”

    一传十,十传百,顷刻间,慕蓉支妈妈到来的消息,韩家寨的社员们都知道了。

    紧挨着山脚一块马蹄形的包谷土里,袁昌秀正和慕蓉支站在一起,各人负责扳一畦的包谷。慕蓉支用一支穿着塑料玻璃丝的竹签子,画开包谷壳壳,把一个个包谷果果扳下来,扔到背在身后的背篼里去。她做得专心一致,没有听见远处的叫嚷和人们的议论。

    袁昌秀像听见了什么,她一撩长辫子,停下手头的活,对慕蓉支说:

    “小慕,你听,像是有人在喊你!”

    “喊我?”慕蓉支还有些奇怪,在劳动中,谁会找她呢?她正抬起头来张望,常向玲已经跑到她的土头来了,她气喘吁吁地叫着:

    “慕蓉支,快,快回去,你妈妈来了!你妈妈从上海来了!”

    慕蓉支怔住了,妈妈来了,妈来干啥呢?上个月,她来信说,患了急性肝炎,在家里养病,她怎么可能到韩家寨来呢?常向玲平素爱开玩笑,肯定是她在哄我。慕蓉支仍旧画开一个包谷壳壳,说:

    “别开玩笑了,向玲,我妈妈怎么会到这里来呢!快一起来扳包谷吧!你已经迟到了。”

    这一来,可把常向玲说急了,她不顾包谷土里绿叶撩人,几大步跳到慕蓉支身旁,拉着她的手臂说:

    “真的,慕蓉支,这一回我决不开玩笑,是你妈妈来了,我都看见她了!决不哄你,哄你是小猫、小狗好不好?快回去吧,不要让你妈妈等急了!”

    “真的?”常向玲一脸的认真,慕蓉支信了,她的脸骤然一变,突地转过身来,显得很激动:“我妈妈在哪儿?”

    “集体户里!周玉琴正招待你妈妈呢,快去吧!”常向玲帮慕蓉支卸下背上的背

    篼,说:“嗳,是我给你报信的,你妈妈带来好吃的,可别忘了我呀!”

    袁昌秀也连声催促:“不会错了,快去!”

    慕蓉支脸上一乐,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她又回转身来说:

    “昌秀,你给妇女主任告一声假啊!”“要得!”

    慕蓉支从土头跑上小路,顺着弯弯拐拐的小路,往韩家寨方向直跑。

    这里的包谷土,是离韩家寨最远的田地。足足有五里多路。每年,这里的一片田土,总是最先开犁、最先播种,入秋之后,这里的包谷和豆豆、葵花籽,也最先成熟,最先收获。以往,包谷土的活儿都是妇女劳动力干的,但由于这块田土离寨子远,队里总是集中了男女劳动力,在几天之内,一口气干完。生怕已经成熟了的果实,被人顺手牵羊偷走,或是被野猪、猴子糟蹋。

    慕蓉支顺着田土边的小路,一会儿就跑离了劳动的社员们。急匆匆地跑了有半里多路,气喘得粗,心跳得太快,她由疾跑改为快走。

    山区午后的秋阳照在她的脸上,两行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她丰腴的脸腮往下淌去,急于要见到妈妈,她连汗也顾不得擦一擦。

    妈妈,空闲时候经常想念和提及的妈妈,一晃,快两年没见了。突然之间,妈妈已经来到了自己身旁,她坐在集体户里,正和周玉琴聊天呢!怎不叫慕蓉支大喜过望呢!这时候,慕蓉支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渴望见到妈妈,妈妈,对她曾经那么亲热和关怀的妈妈呀!慕蓉支有多少话儿要对她讲呵!

    只是,慕蓉支稍稍有点疑惑,妈妈到山寨来,怎么这样突如其来,事先讲也不讲一声呃,连信也不写一封,电报也不打一个。

    不过,高兴过度的慕蓉支,自己给妈妈寻找着理由,也许,妈妈已经痊愈了,这次有机会出差到山区来。集体户里那个小冯令,他的舅舅,不也是在今年春天插秧季节到韩家寨来过的吗。他舅舅是出差路过,来的时候也是突如其来,叫人料想不到。妈妈肯定也是这样的。

    乐不可支的慕蓉支,这样想着,顿时疑云全消,显得满面春风,喜出望外。

    一只黑白鱼鳞花纹的大蝴蝶,从她眼前飞过,她没有去注意。一只美丽的黄雀儿,在她身旁掠过,她也不去留神。秋天了,山野里、草丛间,到处是青松果、红子檬、吃上去怪甜的怪枣,和剥出来喷香的毛栗,慕蓉支什么也看不见。

    天是蔚蓝色的,一片纯净;群山是翡翠色的,一片葱绿蓊茏;山间的泉水是碧色的,清澈得映得出人影子。慕蓉支感觉到,这群峦叠嶂的山区,是多么美丽,多么叫人心旷神怡啊!一定要请两天假,陪着妈妈到山头上去看看,到树林子里去走走。这样的景致,在上海是怎么也找不到的呀!看,连迎面吹来的风里,也是香味扑鼻。

    慕蓉支记得,前面有一条小路,穿过韩家寨二队的水田,到韩家寨上,可以少走好些路,她张开双手,蹦蹦跳跳沿小路跑去。

    田间的小路溜窄溜窄,一个人在田埂上走,还得留神,才不会跌到田头去。田头的谷穗出齐了,正在灌浆呢。慕蓉支留神看看,今年的谷子长得不差,只要不碰到秋寒,看来收成要比前几年好一些。自从知道程旭在育种之后,她虽然不干水田的活,也开始留心起水田里水稻的长势了。甚至还学着程旭的样,暗暗记下老农嘴里的农谚背诵着。什么“春耕忙忙,打田栽秧;过了季节,误了日光”什么“谷现吊,四十朝”等等,等等。哎呀,前面那是谁呀?

    只顾埋头思忖着急走,慕蓉支没发现田埂小路上有人正蹲在前面,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抬头望去,心不由得“咚咚咚”擂鼓一样敲打着,脸上火辣辣地发烫。

    蹲在田边观察水稻长势的,正是程旭。哈,他顶着烈日像个傻子似的看什么呀?

    自从遇到那件可怕的事情以来,已经过去十来天了。慕蓉支记得很清楚,当她从袁昌秀那儿听说了德光大伯打听来的消息之后,她是多么欣喜若狂啊!虽然她答应昌秀,对消息的来源保密,免得惹来其他的祸事,可她的脸隐瞒不了这样兴奋的消息!她曾经兴冲冲地去找过程旭,甚至有两晚上,她故意看书看得很晚,倾听着大祠堂外程旭回到小木屋子去的脚步声。但是,十来天里,慕蓉支几乎没有和程旭照过面。那天,她在寨口上远远地看到他,便迎面向他走去,可他拐过一个弯,避开了。还有一天晚上,他总算回到小木屋子来了,慕蓉支听到他开小木屋子门的声音,便合上书,轻手轻脚走出集体户,走到小木屋子门口去。奇怪,她走出灶屋时,还听到小木屋子里有声音,可等她轻轻走到他门口,屋内已经没有声音了。慕蓉支低低地叫了两声,只听见屋内传来不自然的鼾声。她知道他是故意装假,伸手推了推门,门已经从里面闩紧了,推不开。

    慕蓉支一阵心酸,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她赌气地转过身,回集体户去了。她知道,程旭是在故意回避自己,尽管他将被逮捕的危机已经过去,但他仍在照着说过的话办事,毅然割断和慕蓉支之间的接触和联系。像他坚决说过的一样:一刀两断!

    如果这是一般的恋爱,那就好办了。程旭如此孤傲自负,女孩子碰了一回钉子,便会断然回头;即使以后他想重温旧情,女孩子也要照样狠狠地报复他之后才原谅他。

    可现在恰恰不是这么回事,慕蓉支很明白,程旭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是怕由于自己身上的麻烦,连累到她才这样做的呀。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如果程旭自己身陷危局,还死赖活缠地要同慕蓉支好,那慕蓉支倒要考虑考虑了,和这样的人好下去有没有必要?而程旭采取目前这种果断的措施,相反,慕蓉支越发觉得他的高尚和正直,越发想接近他。往往,为他的这种冷淡和故意回避的态度生气,只是几分钟的事。过后,慕蓉支总想和程旭有一个机会,好好地谈谈一切。偏偏,机会真是难得。

    也不知他为什么这样忙,慕蓉支总是看不到他。前几天,姚银章在吃饭的时候,找到小木屋子门前,气冲冲地把程旭叫出来,粗暴地要他停工反省。姚银章的声气,把整个集体户的人都吸引得跑出来,男女知青看着姚银章,把手指到程旭的胸前,厉声厉色地说:

    “你不知己过,一犯再犯,总是和大走资派的黑爪牙混在一起,和自发势力的代表人物富裕中农混在一起,根据你的表现,上级指示,勒令你停工反省,队里不记工分。限你交代几方面的问题”

    姚银章唾沫飞溅,盛气凌人地说:“一、你和韩德光混在一起,明来暗往,在搞些什么阴谋诡计;二、你回上海去四个月时间,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三、你和富裕中农韩德才打得火热,搞过哪些投机买卖。一点一滴,都给我老老实实写出来,不交代清楚,不许你出工!”

    看着姚银章气势汹汹的态度,慕蓉支为程旭暗暗地捏了一把汗。她在心里说:为什么,像程旭这样的人,人家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整他、打击他呢?不要说他爸爸还没最后定性,就是他爸爸确实是反动分子,党的政策,还是鼓励他们与家庭划清界限,为革命出力、为人民服务的呀!

    晚上,躺在床上,她在为程旭感到难过,不知他怎样来对付这新的打击;也不知他究竟怎样写这些交代。她真想问问他,讲几句话,安慰安慰他呀!

    一直没机会,没想到,今天却在这儿碰到了。姚银章让他停工反省写检查,他还到田头来干啥呀?

    慕蓉支看到程旭并没发现她,便放轻了脚步,向他走过去。

    眼看,越走越近了,她能清楚地看到他了。他瘦多了,长久地在太阳下晒,脸色黑红黑红的,那双炯炯的眼睛,好像在眼窝里陷得更深了。这么热的秋老虎天,他穿着一件洗淡了的卡其布学生装,背脊上被汗水浸透了一片,他穿着也不觉得难受。男青年都是不爱清洁的。

    慕蓉支暗暗思忖着,一直走到他身旁,他竟然还没察觉到自己身后有人!简直到了如呆如痴的地步了。慕蓉支心里感动地想着:三年来,他大概天天都是这样忘记一切地沉醉在育种中吧!她看清了,他正手捧着一束谷穗,在全神贯注地数着谷粒。

    慕蓉支不知如何招呼他才好,直等到觉得他数完了,她才“噗哧”一声笑起来。

    他惊惧地抬起头来,看清了是慕蓉支,他窘迫地淡笑着,急忙直起身子,一步跨进田头,给她让道。

    慕蓉支伫立在那儿,伸手捋捋鬓发,笑吟吟地问:“你在干什么?”

    “数数谷子。”程旭因为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慕蓉支,有点不知所措的尴尬样,嗫嚅着答道。

    “十来天过去了,你们育的良种,有眉目了吗?”慕蓉支决定不放弃这个机会,趁着四野上都没人,好好问问他。“听昌秀说,你们忙得没日没夜”

    “有眉目了!”这一次,程旭爽快地回答道:“我们把‘七月黄’的雄花粉授到‘珍珠矮’的雌花上,进行杂交试验。今天授粉的‘珍珠矮’壮浆了!”说到这儿,程旭神情兴奋激动,两条眉毛扬起来,显得很高兴。

    “真的,祝贺你呀!”慕蓉支看到程旭这副模样,衷心地给他道喜:“花了多少勇气和心血啊!”程旭笑了,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慕蓉支很少看见他笑,可他真笑的时候,笑得多么甜啊!慕蓉支觉得,他笑的时候,脸上显得更生动和漂亮些。只听他轻轻地说:

    “还得继续干哪!”

    “嗯,”慕蓉支郑重地点点头,连忙问:“姚银章要你写的检查,你写了吗?”

    程旭脸上的笑容忽地一下消失了,他蹙起眉头,轻蔑地哼了一声道:

    “我没那么多时间”

    “那、那怎么办?你不写检查,他不让你出工,也不记你工分。到秋后,你拿什么参加分配呀?”

    “我能面对他的高压手段,胡乱诬赖人吗?”程旭反问。

    慕蓉支呐呐地说:“僵下去,也也不是个办法呀!”

    “他停我的工,正好!”程旭坦然地说:“这些天,我正愁无法照料那些杂交种子呢!”他瞥了她一眼,岔开话题,提议道:“你,要去看看那些壮了浆的种子吗?”

    “好,”程旭这么主动提议,使慕蓉支很高兴,她点点头答应着,又迟疑了一下:“不过”

    “今天大家都去远处扳包谷,没有人,正是机会,可以去看看,快走吧!”

    “不,程旭,”慕蓉支想到母亲在等她,便为难地说:“我一定去看,不过不是今天。你听我说,我是有原因的。现在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有空?我”

    “干什么?”

    “我想好好地和你谈谈”

    程旭的眼睛烁烁地亮了一亮,正要答应啥,忽又想到了什么,他的脸又“刷”地阴下去了,他勉强抑制着自己,声音低弱地说:

    “不、不要”

    “为什么不要啊?程旭,你为什么”

    “慕蓉,你听我说,听我说。”程旭声音喑哑,可非常恳切真诚地说:“我已经说过了,这样不好”“有什么不好的?”慕蓉支有点局促地说:“你不是因为我不去看你的良种而生气吧?我是有原因的呀,告诉你,我妈妈来了,妈妈!”

    “噢,你妈妈来了!”程旭两眉一展,立刻找到了措词,截住慕蓉支的话说:“那好,那你快回去呀,快回去看妈妈。”

    说着,程旭用手指慌乱地一指,跳上田埂,像躲避什么似的,快步如飞地在田埂上跑远了。

    “程旭”慕蓉支追了几步,站定下来,她嘴巴张了张,没大声喊出口来。程旭的背影远去了,慕蓉支愣怔怔地瞅着他的身影在竹林那边消失,心里像猫爪抓似的难受。

    慕蓉支因为妈妈到来的一腔欢乐,被与程旭的狭路相逢冲淡了。程旭的举动,像一盆冷水,浇在她火热的心上。她蹒跚地沿着田埂走去。

    走了几步,陡地想到妈妈还在等她,她又加快了脚步,穿过了窄窄的田埂,就不顾一切地往韩家寨上飞跑而去。

    “妈妈,妈妈!”还没跑进大祠堂,慕蓉支便放声叫了起来:“妈妈。”

    听到屋里周玉琴用上海话说了一声:“慕蓉回来了!”慕蓉支一头冲进灶屋,正巧,周玉琴和严敏也从里屋走出来,慕蓉支看清了,正是妈妈,正是妈妈!

    妈妈穿件浅灰色的两用衫,一条深咖啡色的的确良裤子,乌黑的头发梳得齐齐整整,两年没见,妈妈还是那样端庄,慕蓉支很难从妈妈的面容上发现她有点苍老的痕迹。她只是觉得,大概是由于旅途劳累的关系,妈妈的脸色略微有些苍白,眼圈边有点儿浅黑。见了妈妈,她又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

    严敏淡笑着、亲切地向女儿点了点头,用审慎的目光,细细地打量着这几天日夜焦心的女儿。

    从包谷地里劳动回来,慕蓉支的脸膛给太阳照得绯红绯红,额头上沁出一片细密的汗珠。她在太阳下劳动,没戴草帽,上身穿着的那件浅绿小圆点子中式对襟罩衫,还是严敏60年代初随医疗队下乡时穿的。下身那条裤子膝盖上打了两个大大的长方形补丁,针脚缝得很密。严敏记得,三年前女儿来插队时,这条卡其布裤子还是八成新的。女儿脚上那双黑鞋面白滚边的搭扣布鞋,塑料底已经磨得很薄,白滚边已经起了毛毛,侧边也补了补丁。严敏心里说,这样的一身打扮,叫珊来穿,那是硬捺着她的头她也不会穿的。当母亲的,头一次从两个命运截然不同的双胞胎女儿身上,发现了她们俩的不同之处和差别之大。

    慕蓉支笑得很真诚、坦率,从脸上看得出她见到母亲之后心里的快乐。她比在上海的时候健壮一些,原来白皙秀丽带些娇柔的面庞,现在红黑红黑的,好羞涩的神态也改变了很多。唯有那双眼睛,一点也没变化,还是那样明朗温和。

    头一个印象,严敏觉得女儿是在劳动的生活中变了。但究竟变了多少,她说不出来。

    “快,你陪妈妈坐坐,我去下面条,你妈妈一下火车直奔生产队而来,还没吃饭呢!”周玉琴热情地对慕蓉支说着,就动手张罗起来。

    严敏忙伸手阻止:“你可别忙啊,我不饿。”

    “没关系,妈妈,我们在这儿像一家人一样,让她煮吧!”慕蓉支拉着妈妈的手,笑眯眯地走进寝室里去。

    母女俩走进寝室相对坐定,互相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严敏的头脑里,由于乍到陌生的山寨,装了满脑子新鲜的印象,她有很多话儿要问,有很多话儿要说,可是面对钟爱的女儿,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刚才和周玉琴已经聊了一阵子,她大致已经知道了慕蓉支这几天里的情况,也知道了程旭并没被捕走的情况。尽管周玉琴一下子便猜到了,严敏是因为收到了她和刘素琳写的信才赶来的,但严敏嘴上并不这样说。看到女儿和他们的集体户之后,她觉得,女儿的事情不像想象得那么严重和可怕;但是,得知程旭并没被捕走之后,她又觉得事情有些复杂和不好办。刚刚见面,不便于马上谈这个问题。况且,母女俩谈这个问题,需要时间和条件。所以,面对着近在咫尺的女儿,严敏一时觉得有些语塞。

    慕蓉支并没看出母亲的这些内心活动,她被妈妈的到来这一阵高兴的迷雾遮住了双眼,只是一个劲地问着:

    “妈妈,你累吗,累的话吃过面条就睡觉!”

    “我不累。”

    “妈妈,火车上挤不挤?你怎么会找到韩家寨的?山区的路七弯八拐,很难找的呢!”

    “火车上不算挤,我睡的卧铺。”严敏只得照实回答女儿热情的有点唠叨的问候。“今天正巧,下了火车,我在车站上打听韩家寨在哪儿?正巧你们队上有个叫韩德才的社员拖砖瓦到火车站去,他听说我是你的妈妈,就把我拖来了!这个老农民,真够热情的。”

    “哎呀,真巧呀!”慕蓉支笑得“格格格”的,好清脆“妈妈,这次,你是出差路过这儿吧?”

    “不,”严敏不露声色地摇摇头,解释道:“我的肝炎已经全好了,可医院还让我休息三个月。好久以来,我就说来看看你了,这次有那么好的机会,和你爸爸商量了一下,把决心一下,说来便来了!你感到有点突然吧?说真的,你离开我几千里,一个人独自在外生活,我心头总是不放心。特别是这几个月来,病假在家,到了晚上,更惦念你了!也不知你生活得怎么样?亲自来看一看,可以放心一些!”严敏露出了一点话意。

    “妈妈,你还把我当小孩子呢!”慕蓉支一点也没听出母亲的弦外之音,她很相信母亲的话,撅着嘴道:“我都二十三岁了!你二十三岁那年,不已经生下我们了吗?”

    严敏摇摇头:“我的青年时代,怎么能和你们相比呢?时代完全不同了!”母亲说得很认真:“现在二十三岁的姑娘,还不到谈恋爱的年龄呢!”

    慕蓉支愣怔了一下,没有立刻接母亲的话。当严敏刚要捕捉女儿脸上疑惑的表情时,慕蓉支又笑开了,说:

    “那当然,妈妈,你们那时候根本没有插队落户啊!”“嗯。”严敏点点头:“在插队落户期间,主要是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劳动中锻炼自己,争取尽快地补充到工作岗位上去,对吗?”

    慕蓉支点点头。

    严敏继续说:“我在上海参加过多次上山下乡的家长会议,可以说,这是绝大多数当家长的心愿。只是有些子女,并不像家长所希望的那样,你大概也知道的。去年,经过几年的

    “文化大革命”大学又重新招生了,你们这儿听说没有?”

    “嗬,这消息,还着实震动了整个集体户呢!那一晚,大家议论纷纷,好些人通宵没睡着觉。”慕蓉支回想着告诉妈妈“只是,名额太少了!听说,整个专区十一个县,只有几个名额。名牌大学,一个县还分不到一个名额。现在上大学,又不兴考试,怎么轮得到我们呀!妈妈,听说,要上大学,就得通路子。我们这些远离上海几千里的知青,在山区有什么路子啊?表现再好,也是白搭!”

    严敏蹙起了眉头,思忖了片刻,没有马上回话。女儿说的这种现象,她不是不知道;医院里那个工宣队的头头,几次三番介绍来看病的人,不就是凭着路子嘛!金莉和工宣队头头打得火热,不就是想利用他通路子嘛!这是一种不良的社会现象,可要是像女儿这样的青年,尽往这上面想,就会自暴自弃,不求上进,对她显然是没有好处的。也许,她变得这么快,正是受了这些坏风气的影响呢!

    想到这儿,严敏只能回避慕蓉支正面提出的问题,劝慰道:

    “这是大学招收第一批工农兵大学生,名额确是很少。但随着形势的好转,会逐渐增加名额的,只要确是表现好的知识青年,我相信总是会有机会的。关键还在于自己的表现!你说的‘通路子’‘开后门’这种现象,不是没有。但是,要坚信,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不会允许这种不正之风败坏社会风气。从目前看来,这种现象还是少数嘛!”

    母亲的正面劝告和解释,使得慕蓉支点点头。自小,她是相信母亲的。

    寝室里,母女俩在交谈;灶屋里,例假在家的周玉琴边下着面条,边竖耳细听着她们的对话。慕蓉支的妈妈突然到来,周玉琴还是有些隐隐不安的。她很怕,严妈妈立即告诉慕蓉支,她的到来是由于接到了她们的信。这样,慕蓉支会对她有很大意见的。偏巧,今天陈家勤和刘素琳去公社开会了,要到晚上才回来。要是刘素琳在家,她会感到轻松些的。

    不过,听了一阵,她开始心安了。显然,严妈妈是很讲策略的,她一字不提慕蓉支和程旭的事,只是在和支随便聊天。她确信,严妈妈是相信刘素琳和自己的,她们给她写信,也是为慕蓉支好!等严妈妈说服了支,再告诉她,信是她们俩写的,慕蓉支自会明白,她们也是为了她好!那样,她和刘素琳就不会为这事和支有矛盾了。

    听着听着,周玉琴由不安变得羡慕了。她羡慕支有这样一个有知识的、通情达理的妈妈。周玉琴的爸爸是上海一家大商店的营业员,妈妈是里弄生产组的工人,他们的文化水平都不高,说话做事,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的。在家里,孩子做了错事,妈妈只会大叫大嚷地责骂;爸爸更干脆,抡起巴掌,就朝孩子打过去。

    要是自己做出了慕蓉支这样的事,和一个有犯罪嫌疑的知青谈恋爱,爸爸妈妈赶到集体户来,劈头就要厉声责骂她了,哪里会像严妈妈那样,不露声色地和女儿平心静气地交谈呢!

    水滚沸着,泛起阵阵白沫。面条已经煮熟了。周玉琴挑起一碗面条,加上作料,试了试咸淡,给严妈妈端进去,客气地说:

    “严妈妈,有话慢慢说吧!先吃碗面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