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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范丽杰觉得那语调听来有几分缱绻几丝苍凉,十分动人心怀。来不及细想,只见那双乌沉的眼睛霍然一亮,如夜色中星光闪动。
长生这般惊喜神色令她很是受用。心中悠然一动。离长生这样近,他眉目清晰生动,对上他熠熠逼人的眼,阅人无数的她竟暗自有些许失神。毕竟是过了动辄心花怒放的年纪,一念之间,她就将心思按下不提。
长生,她悠悠地开口,虽说是不提公事,但我还是有些话要问你。两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如果你愿意回答,我希望听到的是真话。
长生早知范丽杰约他来此,绝非参禅,吃茶,谈风月这么简单,闲话已毕,自当切入正题,一笑道,lisa,你问吧。
范丽杰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说,一、你和谢江南关系如何?二、你对承天将来的发展有什么想法?
她神情很笃定,目光柔和,像是能望到人的心底去。
像是大海涨潮或退潮前的静谧,范丽杰看着长生泡茶,注水出茶,一气呵成。
眼前这男子,小她甚多,但神气凝重,黑沉沉的一双眼眸,看不出任何端倪,两两相对,他渊停岳峙的气势,令她不能小觑。
她初时不过是因sam的原因对长生稍加留意,渐次,是对他真正起了兴趣。长生不太类同她素日接触应酬的那些老老少少们,他家世显赫,却不是纨绔;他自然是年轻的,却又老成持重得恰如其分;他明明是有野心的,却又显得古淡脱俗。真是意趣十足。
他像她新到手的一件古玩,难辨真伪,来历,难以估算其准确价值,却已足够让她上心,留意。
长生先为她斟了茶,随后举杯浅啜了一口,抬眼,神色坦然地说,目前是不好不坏。往下可就是不好了。两者皆是如此。
他对着眼前这女人不欲说假话,一则她足够聪明,二则她足够干练。只怕承天的事,她从各种渠道了解的信息不比自己少。
不小觑轻慢任何对手,是长生从商之后学会的第一条法则,第二条法则是,谨言慎行,但尽量说真话。
见他如此直率,范丽杰笑道,那接下来的事就好谈了。房地产,你有没有兴趣?
长生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从从容容说,我不懂这行水深水浅。
她笑着举杯与他遥遥示意,我懂。
范丽杰和长生各住一间房,门对门。隔着窗可以看见长生坐在那里,久久不动,如老僧入定。隔得这么远,她依然能感受到他心事沉沉。
范丽杰自知提出的诱惑不小,考验自然也不小。那答复,自然也不急于一时。长生虽然待人接物谦谦有礼,但剔透如她,阅人无数,如何会觉察不到那温润如玉的外表下深藏不露的倨傲?
她回想起刚才长生问她,侧着头,眼睛里有一点纯真的狡黠,他说,你是否觉得我太闲?
她又忍不住笑,英俊的男人偶尔流露出的稚气总是动人的。何况他不是真的幼稚。
帘外雨潺潺,她有耐心等他慢慢靠拢过来。
雨意正浓,一阵阵风卷雨袭,淅淅沥沥窸窸窣窣只是不尽,那声响连素日的唧唧虫鸣也掩下了去,长生心里一片岑寂,睡意全无,他知道范丽杰多半也没睡,索性亮着灯。今晚和范丽杰把话开了,心里反而澄定。
他不得不服这女人眼光狠辣,料事于微。她提议的时机也恰到好处,莫非她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他和她,算上谢江南,三者往来也不频繁,怎么就被她看出端倪?他思前想后,暗想究竟是哪里露了破绽,也不得什么头绪,总躲不过是稚嫩罢了。
范丽杰无形中提点了他。他和谢江南之间,不长不短也消磨了这么多年,近年来两人关系稍微改善些,也仅止于周到而已,远远谈不上亲近,他甚至比不过公司里其他几个副总受信任。眼下公司里派系已成,明争暗斗,保不齐将来还有势同水火的时候。他夹在里面十成十是炮灰。
平心而论,因是有谢江南,他学了不少东西,可亦是因他,他不得不束手缚脚,许多想法施展不得。仰人鼻息,看人脸色,做到实在憋闷的时候,他就自我安慰,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即便他如范丽杰所言,自立门户,难道就能过得舒坦?
也只有这么想,才能把那年少如火的性子压下去。
他所忧虑的是,是两者经营理念的分歧。谢江南近来越发野心勃勃。手下的贸易公司和运输公司盘子已不算小,稳稳当当也算是行业领袖,偏偏意犹不足,想着一本万利,插手其他行业。他想起尹守国的论断,聪明人就怕过了头,手太长,什么都想沾。
他深以为然,却无能为力。许多事,不是他说了算,他说多了,就成了僭越。
这二三十年间,商业从历史断层中重新萌动,骤然苏醒就需应对世界经济高速发展的效率、步骤及规则,如幼童追赶成人脚步。激进、热闹、混乱,欠缺规范和有效制约。草莽英雄辈出,一时风光,草草收场,善终者少。“富不过三代”仿佛是中国商人生来背负的诅咒。
长生从商,是成长环境自然放置他到这个位置上,是尹守国所愿,尹莲所愿。他自知被尹家恩养,这是偿报的方式。而他世俗层面的性格,多谋善断,冷静机诡,善搏善斗,确实也能从中得到乐趣。
另一方面,尹家所带给长生的身份优势,足够他去呼风唤雨。名利、财富、女色,在眼前纷纷开谢,来去匆忙。要得之太易,反而失去获取的兴致。内心深处,他始终睁着一双眼,辨析眼前幻象,花花世界,如风入松,穿身即过。
初时长生以学习之心介入,学习掌握规则,整个生意在他看来是一场游戏,商业所带给他的快乐,是在现实中和理想中获得平衡,获得实现价值的激情,经济利益尚在其次。无论多大的局面,输赢无甚着意。即便是面对比他经验丰富,强大许多的对手,他亦不曾心存惧意。
实而言之,他不是没有野心的人,只是没有那么急切昭彰罢了。尤其是明知谢江南防己甚严,志不同道不合之后,他不愿意先做出什么事来授人以柄,落人口舌。毕竟根基浅薄。
心头的火,暗暗地烧着。迟早会烈焰腾空,焚烧他所怨憎的一切。屈于人下,非他所愿,亦非能善了之举。
长生关了灯,躺到床上去,范丽杰的提议,不可谓不诱惑,但尚需思量,从长计议。
眼看星河欲晓,他才朦胧睡去。
高原天气变化无常。晚间陡然下起雪来,先是细如绒毛,渐渐纷扬,变作鹅毛大雪。凌晨时长生和缦华被冻醒,缩手跺脚起来生火。
朔风无声,只见暗蓝天空,大雪簌簌飘落。往火炉里投入柴火的噼啪声,这是属于藏区夜晚的声音。火光映照中,长生的脸看起来沧桑又年轻。缦华盯着他明亮的眼睛,不知这男人还有多少幽沉过往。
一直以来,长生的讲述并不冗长,有时会短暂的沉默,像是陷入某种回忆,需要从往事中梳理线索,之后才会继续。她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他的讲述里,如同沉醉在一部节奏缓慢寓意深长的电影里。
长生的讲述停顿的时候,缦华毫无睡意。有句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长生。她慢慢地说,我很难想象你是怎么熬过来的,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我工作上的那些考验,全都不值一提。
长生仿佛是在笑,呵了一口气,他转头看了窗外,声音有些艰涩,这么大的雪。那些人很难翻越多雄拉山口,到达墨脱。
是了,他虽然从不说去墨脱。可是心心念念那里。缦华忍不住还是问了,你为什么不去墨脱呢?
大藏经甘珠尔称颂:“佛之净土白马岗,殊胜之中最殊胜。”墨脱被指作白马岗,是西藏最为神秘之地。藏人心中的莲花圣地。白马,贝玛皆为藏语“莲花”音译。墨脱之意即为:“隐秘盛开之莲花”——墨脱原为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二三年后,知者渐众。近年来尤为声名在外,成为旅者心中趋之若骛的圣地。
长生说,墨脱墨脱,会留着以后去。
回味着墨脱的意蕴,缦华脑中灵光一闪,长生说过尹莲的藏名即为“贝玛”墨脱之寓意又特为“隐秘的莲花圣地”或许长生不去,是因为尹莲。那成了他心中的禁地。
她揣测到他真实的心意,心中凄恻。忽然有种刻骨的悲哀。终于体会到母亲那种悲哀和怨愤。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人,无论她是生是死,无论他们是聚是离,你是越不过去的。
窗外朔风寒雪,万仞横绝,缦华心中酸涩沉重。她想,我高估了自己。
缦华起身从铁壶里倒了一碗茶,递给长生。四目相投,她说,如果你不困,我很想继续听你说。
长生望着她,目光似这南迦巴瓦的积雪莹然,语气却是暖如炉火的。
缦华,感谢你来到我的身边,他说,我不是个擅长倾诉的人,那些往事压得我失语。遇见你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些陈年旧事,会随我的生命一起消失,沉入轮回。遇见你之后,我才懂得,能够诚挚地与人分享自己的内心和经历,是一种尊贵的修行。上天还肯赐予这样的机会,是我至深的福德。你让我,能够坦然面对内心不敢直视的怨愤和挫败,进而懂得珍惜此生所得。
她说,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是在遇见你之后,我才更深地懂得。生命是一条河流,静缓,深阔,恒无止息,它属于存在于世的所有生灵,千沟万壑,终了时,殊途同归。最终的指向,都是内心的平静和安然。我们在这里相逢,不是为了寻找彼此,而是为了寻找真实的自己。
他说,其实我当时有鲜明的预感,这次不同以往,我做出的决定,很可能导致今后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是要安安稳稳护着尹莲,待在承天,做谢江南的下手,还是跟范丽杰合作,自立门户。说实话,两条路都是蜀道。而我,是臣服于自己的嫉妒与欲望了我终是想着和他一较高下。这个念头无时无刻不在鼓动我。
虽然表面对范丽杰不置可否,但长生对她的提议,毕竟是上了心,闲来亦同赵星野饭局,席间聊起房地产。赵星野一贯大方,对他言无不尽。
他是粗中有细的性子,长生尚未问什么,他先自兴致勃勃地问,怎么?你有兴趣?要我说,你也别在谢江南手下做了,做什么狗屁副总,憋屈死人。要我说,咱哥俩做房地产得了。
见他说得这样直白,长生忍不住笑出声,摇头,你说得跟菜场卖菜似的,就你这个炮仗性子,一点就着,怎么在机关里混这么多年的?
说来有意思,赵星野的父辈都是宦海浮沉谨慎不过的性子,赵家多年来谨慎经营,堪称政坛不倒翁,偏偏出了个赵星野,最是尚义任侠,不服拘管。眼见是不适合入仕途的,大学毕业之后,就被他父亲安排到建委工作。他在建委工作接触到房地产,过不了几年,就辞职出来,跟人做起了房地产。他为人仗义疏财,交游广阔,家庭背景又深厚,真正放出话来,明里暗里,谁不买他几分面子。
赵星野嗤地一笑,得,您斯文淡定,谨言慎行,我打小是个泼皮无赖,习惯了口无遮拦,成吗!
长生笑骂,滚你的蛋!
赵星野大乐,扬扬得意地说,我估摸着,也就我能逼得你爆粗口,不胜荣幸啊不胜荣幸。
他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大刀金马地坐着。将酒杯往桌上一放,挟了几口菜吃了,神采飞扬地笑道,这不是混不下去,趁早自个儿请辞,省得日后捅出漏子被人告到我爸和我姥爷那里,那才是吃不了兜着走。我在万方,也不过是挂个名,谁还认真管我,乐得逍遥自在。
长生闷笑,是。我觉得你最适合是当江湖老大。
他本是随口一说,赵星野却真来了兴致,认认真真地点头,我跟你说,住宅地产和商业地产、工业地产大不一样。政府官员倒好办,真正遇上钉子户,拖家带口要死要活的,还有,施工过程中万一出现什么意外,你当不需要那些人出面吗?
他又絮絮说了好些运作内幕,长生皱眉听着,末了说,你这些话可别跟别人说,仔细传到你父亲耳朵里不好。你父亲是要名声的人。
赵星野拿筷子指指门口,这是自个儿的地方,这里就我们两人,你是我兄弟,我不信你信谁?话说回来,这一顿你请。
他这样推心置腹,肝胆相照,长生心里一热,只得举杯相陪。饮到微醺时,只听赵星野笑语,只怕谢江南不那么容易放你过身。常言道,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
长生心中一凛,迎上赵星野一双似醉非醉的眼睛,对视一笑,世家子弟骨子里的练达,耳濡目染的精明,不是纨绔的外表可以掩盖的。
他说,你放心。谋定而后动。我有什么打算,会提前知会你。
长生没有跟赵星野提范丽杰,这个女人眼下正是城中热点,众人津津乐道,说起来,又有一些云山雾罩,爱恨交织的意思,他不欲让人误会自己和她过从甚密。
事后,范丽杰再约他时,长生开门见山地问,你为何不直接找谢江南合作?
他问得直接,令她一番准备好的说辞暂时失效。范丽杰微微错愕,没有显露出来,落落大方地说,原因有官方版本和非官方版本,你要听哪一个?
长生答得干脆,两个都要。
范丽杰不以为忤,抿嘴一笑,贪心的小孩。见长生目光灼灼看着她,便娓娓道来,鸿达看好内地的住房需求,进军内地是势在必行,董事会的意思,不仅要一鸣惊人,还要求稳中求胜。谢江南野心勃勃,锋芒毕露,与他合作风险太大。
长生好整以暇地说,天子脚下,人才济济,我不信除了谢江南和我,你能没有别的备选?
范丽杰端着咖啡,靠在那里,笑得眉眼弯弯,点头道,那自然是有的,不过那是退而求其次了。你是第一人选。如你所说,天子脚下,派系林立,我这样的外乡人,如果不是深思熟虑过,也不会跟你开口,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香港那边有你的个人资料,我们做过分析。这六年里你做过哪些事,帮承天赚了多少钱,你有多少能力,我们恐怕比谢江南还要清楚。
长生淡淡道,承蒙夸奖,人贵自知,我不想失掉自己为数不多的长处。
范丽杰笑吟吟地瞧着他,走近些,微微侧身,便有一缕如兰似馨的香气透过来。眼波流转,半是调笑地说,我就喜欢你这清心寡欲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
她相当乐意同他打这样的眉目官司。
长生抬眼看她。今次不同以往,范丽杰不着晚装,亦不同于大觉寺里休闲打扮,身着有一套看似平凡又极见品味的套装,剪裁得宜的西服长西裤套装,将她的气质凸显得更为不俗。
装的。他干脆利落地回答。
在她的笑声中,长生不动声色地起身走到窗边,垂目把玩着手中的瓷杯,那杯中绿意沁人,阳光下看来分外悦目。他嘴角勾起浅浅笑意,lisa,你还是不能说服我。
他那样凭窗而立,一笑之间,风神夺人。范丽杰只觉得眼前似水波一晃,险些乱了心神。
她低头抿了口咖啡,做出个无奈的样子,好吧,实不相瞒,我们同样看中尹家的资源,而尹守国看重的人是你,不是谢江南。这你不必自谦。我想知道的事,自然有了解的渠道,至于尹莲,她从小待你亲厚,如果你提出自立门户,她应该不会反对,反而会帮着你应付谢江南。私人的原因是,我中意你。
她随即话锋一转,你现在长期受制于人,束手缚脚,仍将承天打理得有声有色,一旦你放开手脚,前途未可限量。这么出色的人才,我怎么舍得放过?
她盯着他,眼中水光潋滟,半笑半叹道,哎,有问必答,我这样开诚布公,言无不尽,你可满意了?
长生不置可否地一笑,承天发展到今天,是谢江南领导有方,善于把握时机。他是很有魄力和远见的人,我不过是奉命行事,尽我本分罢了。
他慢慢地喝了口茶,放下茶杯说,时间不早了,想必你还有约,我先走一步。
范丽杰点头,款款起身拉开房门,脸上笑意不减,那我不送了。
长生的车刚出了范丽杰住的酒店车库,就接到尹莲电话,他对尹莲极是上心的。她语气稍稍有异,他便察觉出来了,问,怎么了?
尹莲只说,电话里不方便说,你快回来。
长生心下一松,尹莲既然不在电话里说,想来不是尹守国或是惜言出了什么意外。待他回到家中,看见尹莲等在客厅,身边一个杂人也无,气氛已是大异往常。尹莲见了他便迎上来说,跟我上楼,波拉在书房。
乍听本该在西山疗养的尹守国在家,长生不由得脸色一变,想着什么事,事态这么严重,远远超出他预料。
他见尹莲神色凝重,额头一层密密的细汗,来不及多问,急急脱了衣服,跟着上楼。
尹莲反手关了门,尹守国示意他和尹莲坐下,书房里一时静得鼻息相闻。长生正待开口,只听得尹守国一通猛咳,他和尹莲一同站起来,长生站到尹守国背后帮他顺气。
好一阵面色才缓过来,尹守国睨了垂手不语的尹莲一眼,现在知道急了?
长生尚不知出了什么事,但见尹守国眼风甚是凌厉,被他眼风扫过只觉得心头一凉。此时见他嘴角微抿,轻扣桌案,眼皮微跳,隐隐是动了真怒。尹守国虽生性威严,不苟言笑,对着尹莲和长生却一贯温和,从小到大,他这般严厉神色并不多见。
长生不明所以,当下不敢插言。尹莲见父亲气色缓过来,也是不敢坐下,垂手肃立,轻声说,爸,那这事到底怎么办?
话音未落,只见尹守国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那茶盏中茶水飞溅,厉声道,你们有胆子走私,就该想到后果。现在不过是协助专案组调查,你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