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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意间,听到一首歌,好比暗夜昙花惊放,美得令人侧耳侧目。词又是这样静动相宜,颇得爱玲华丽苍凉的意味,勾起我对爱玲的想念。
“阳台搭着紫藤花架,半壁斜阳爬,谁又拉起胡琴咿咿呀呀,红胭脂映着白月牙,岁月起风沙,油纸伞外雨还在下”
听得这样的开头就叫人想起三十年代的上海,黄黄白白的月亮下,爱玲笔下倾城之恋中的白公馆的幽然岁月,仿佛老僧入定般与尘世隔了一道,实际上一点小的动静,就足以惊动尘心。毕竟是入世的,且心又不纯。
白四爷胡琴咿咿呀呀声中,一干人粉墨登场,热哄哄闹腾腾的一场大戏开锣,起初的白流苏颇有些林黛玉的味道“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说不尽凄凉羸弱。别的且不说,四爷四奶奶那一番明刀明枪的大动干戈,就叫人胆寒,老太太又木,三爷三奶奶虽看上去好些,明里一盆火,暗里一把刀的算计焉知就没有?否则白流苏的钱又怎么被盘剥得尽?只是中国向来如此,一个白脸自然就有一个红脸,人世茫茫,岂能不给人一点微弱希望吗?纵然杀伐了你,也必要你觉得名正言顺,死得其所。
就像戏里唱的,电视里演的,皇帝下令处死臣下之前必得接一道圣旨(实在匆忙口谕也行),道明了罪过,谢主隆恩万寿无疆,才准人去死。这样的逼迫,使槁木死灰的白流苏也起了激愤之意,林黛玉竟变作贾探春。所以人怕无心无意,一旦起了心意,便如仙佛起了尘缘似的,老天亦要给人机会将人历练一番。徐太太这个热络人便出现了,白流苏的将死未死之境,陡然有了一线生机,她竟遇着了范柳原。
依然是那首歌:“世纪末的高楼大厦,远眺着烟花,冬夜里的人群嘻嘻哈哈,石头森林孤独水塔,霓虹开不出花,地铁呼啸说不出话”
唱的是香港,一九三九年,爱玲赴香港大学就读。香港是新的天地,那些碧蓝深海,红土山坡,火红的野花拨剌剌地直烧到天边去香港在她的心里是了极浓艳的一幅画,没有香港,就没有后来的传奇。
陌生感让爱玲变得沉静,一方面为了实现到英国留学深造的计划,努力地学习,放弃了写小说的嗜好,连最爱的章回小说也不看,后来还是在战火里才重新想起看官场现形记,另一方面她结识了炎樱,一个欢快明亮如阳光的女子。
一九四一年底香港沦陷了,港大被迫停课。爱玲三年半的努力,就在这一场战争中被烧得灰飞烟灭。站在一个城市的废墟上,爱玲拈花一笑,一段倾城之恋产生了她用自己的痛苦,创造了一段传奇,满足了我们对天长地久的渴慕。
柳原和流苏原是相对的,老天让她离了婚,他风流成性眼高于顶,也是契机,否则哪有相逢的理由呢?她与他原是最好的对手,小心翼翼计算爱的代价,计较爱的真假。你退我进,你追我赶,上演爱情戏。香港的胭脂红粉,琉璃水塔,一切都褪色成为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一场爱情戏,华丽的舞台布景。
她写道:“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二十三岁的她,已是一双眼看透,一只笔写透俗世男女情。似这般。如何能不寂寞。寂寞得只愿躲在家里,为别人编织爱情的梦。
这时,歌已经唱到“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别再计较爱的真假,都不过一刹那,都已经沦落在天涯,只是一群平凡的女人(突然听到警报在拉,炸断故事尾巴),只是一群平凡的男人(哭着哭着睡了,风也喑哑),(整个城市瞬间倾塌,这为了成全她),都不过一刹那。”
爱玲原是在香港住过的,香港沦陷时她亦在,虽有炎樱陪着,到底是一个人承受尘世惊惧,别人不能替的。香港那般的慌乱潦草,她却是潦草的镇定,字字句句里竟而不乱。那个白流苏,到底有几分爱玲的影子在。只是白流苏有范柳原,爱玲有谁呢?素性刚烈的她,却在炎樱离开她去上海的时候哭了,那一哭,是哭世事还是人心无常呢?人在脆弱的时候最是无助,需要保护。爱玲,那时候,你的“范柳原”在哪?后来的后来,你的“兰成”又在哪呢?
香港,在你的手里,忍心让它陷落,只为了成全白流苏,可是,终究无人为你陷落。倾城倾国的爱情,毕竟只是传说。
现在香港不会陷落了,塌陷的只是人心。我想,我们没有爱吗?我们不愿意爱吗?不是。只是我们背负的太多。放弃又是一件艰难的事情,爱太炙热时,等不到天荒地老的那一天。只有让它毁掉,是天毁而不是人亡。面对缠绵悱恻,却又各怀心绪的爱恋纠葛,这是惟一的出路,也是解脱。
许多事情不愿意直接面对,也不愿意点点滴滴消融,只等一场大灾难来临。痛苦如同钝刀割肉,一块一块,痛在心头。却不如来一场大灾乱更痛快,更彻底。所谓地老天荒,太遥远,所谓天久天长,太漫长,只有天毁人亡,拼个你死我活,一了百了,彻底做个了断。
柳原看着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那时候再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爱到深处竟是绝境。只希望将这个世界统统毁掉。那些牵扯不清的人,那些挥抹不掉的事,都消亡了。那样就能彻底地爱你了。但是,我们心头总是有那么多恻隐。
歌的结尾还在悠悠地唱:“阳台搭着紫藤花架,半壁斜阳爬,谁又拉起胡琴咿咿呀呀,红胭脂映着白月牙,岁月起风沙,油纸伞外雨还在下”
一个城市的陷落,才成就了一段倾城之恋,人生原可华丽颓唐至此。而我们的倾城之恋又有谁来成全呢?也许也许,只要能像白流苏一样舍得等待,像爱铃一样坚强。爱情还有希望罢!
君不见油纸伞外雨还在下,岁月仍起风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