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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重华宫这个洒扫小侍者来得巧,令本已打好腹稿、准备还击的秦阁老突然又深陷百口莫辩之境地。
只因皇帝闻言就提前退了朝,又速速赶往后宫处置家事,哪怕秦阁老长了一百张嘴,这前殿的人潮也是顷刻间就退散了,他又该去哪里辩解?
这之后的日子里暂且不说内阁果然拟了旨,着大理寺、都察院与刑部三司会审孙连堂,继而果然牵扯出户部当年的一系列黑账,难免令齐王的查账之路瞬时无比顺畅,一扯便扯出一大串蠹虫。
单说那秦阁老既然已被御史言官指到了鼻子上,不但女儿秦修仪虐待亲王正妃实属前所未闻,那孙连堂本就是他得力门生的事实,也已无法更改。
他也只得于第二日便告了病,近两个月都默默窝在秦府假作休养,捎带手再做些无力挣扎。
韩宓既对朝堂之事越发了解,那她当然也明白,倘若有哪一位朝廷命官被御史言官弹劾,不但得上折自辩,手中的差事与职权也得暂时交出来,直到“沉冤得雪”方才可以重归朝堂。
说来这也是科道一路的厉害了,偏偏那位礼亲王却从未将御史言官们放在眼里,或是说他即便再在意,也要将戴宏这位原都察院右都御使赶出京城去。
外带着孙连堂也是再难起复,这才导致秦阁老一派如今更是在科道一路再没有自己人可用。
她便不由得笑赞礼王妃李莹玉还真是秦阁老一派的猪队友,先是凭借一腔醋意顺利挑唆了礼王与戴宏的关系,继而又借助脚伤未愈、害了礼王的亲娘秦修仪。
当然这其中也有孙连堂的功劳——当初要不是孙连堂在小洞天面见了礼王府的管家,张口便给戴宏告了一大状,礼王又怎会早就对戴宏心生不满?
……也就是在日子过得飞快间,天气还不等正式入冬,孙连堂已被判了阖家流放西北之刑,户部与两湖地方的那些贪墨官员也相继落了马。
韩云枫这一日才刚下衙归了家,便有小厮递上一份手抄邸报,说是温靖侯世子差人送来的。
“庄世子说这份邸报要等半个月才印呢,还请老爷看完便烧了吧。”栓柱这般回禀道。
韩云枫笑着点了点头,便将那邸报展开细细看起来。
怎知也就是这么一瞧之下,他的心顿时跳个不停,饶是他这外书房里火炉烧得很暖,背上冷汗也立刻浸湿了他的中衣。
原来这邸报上竟然列了一份贪官名录,有一大半都是耳熟能详的,皆是秦阁老的门生,再不然也是不管借助什么手段、早就与秦府搭上关系的,譬如联姻,譬如以门徒之名投靠,总之都是秦阁老的人。
那他当初究竟是被什么鬼迷了心窍,竟然险些与秦氏一派的孙家凑到一处?
就算那时的他还未与温靖侯府成为亲家,他大舅兄却与文阁老早就结了姻亲,他可早就心知肚明自家与那孙家不是一路人啊,他怎么还敢作这样的死?!
他当然也明白,那孙玉容根本就是仗着手中掌握着他的一个小账本,这才使得他当初不得不与她斡旋起来,继而又沉迷于孙氏的美貌,也便颇有些将假戏做了真。
可那本小账他也早在孙氏手里看过了,说是受贿也不过是三笔一共四百六十两银子的事儿,莫说是当初的他,就算是眼下已是深知利害的他,他也不应该太过在意啊?
这么区区一点受贿银两怎么就能成了他的短处,令那孙玉容将他死死掐在了手心儿里?
难不成是那孙玉容的手中真有那传说中的奇药,这才……不但将苏寅生苏驸马迷得五迷三道,连他韩云枫也着了道儿?
只是也不等韩云枫继续深想,他突然就打了个冷颤,又突然有些明白了,他这般猜测孙氏……其实无外乎是想替自己曾经犯下的错处找个借口。
这世上哪有人不犯错,又哪有多少人在犯了错后只在自己身上找毛病?
他也便顿时收起自己这番见不得人的心思来,同时庆幸起多亏大舅兄手段凌厉,令他早就迷途知返,与妻子女儿间的冰冻也渐渐化解开了。
否则在那孙家彻底落败的那一日,他韩云枫也必是拉着韩家一同给孙家陪葬的那个傻货。
韩云枫便用力将手中那份手抄邸报缓缓揉成一团,扬手投进了不远处的火盆里。
那邸报虽然已经不是平顺的纸张了,被火舌一舔还是立刻燃烧起来,红红的一团甚是张扬漂亮。
可是这样的火焰终归只是看着美丽,却到底燃烧不久,那火红又圆满的火光不过是瞬间便燃尽了,又即刻黑沉下去。
倒是火盆里的银霜炭,即便难得跳跃起绝美的火焰,也不会像那纸团燃烧的热烈,更不会闪烁出太过耀眼的光芒,终归是一直默默的发着热,令这外书房里温暖如春。
韩云枫就仿佛从两种决然不同的燃烧里又领悟到了什么,便沉声招呼栓柱进来将火盆端走:“端到你们听差的倒坐房里烤着去吧,我回后院了。”
而在往常,他离开外书房回到后宅可不会这么早……
等韩宓从汀兰馆回到家中后,才一迈进正房准备给她娘问安,便瞧见她父亲轻手轻脚的从西次间中走出来,又将手指竖在口边叫她禁声。
待她随着父亲走进了东书房,她这才知道,原来她娘的身子越来越沉了,人也越来越容易瞌睡,眼下才刚睡着了。
“好在离着晚膳时分还有一阵子,能叫你娘多睡一会儿。”
韩云枫将他不叫女儿大声说话的原委讲了,说是害怕女儿惊动她娘,便又颇为殷勤的问起来。
“我已经告诉厨房了,叫她们给你娘炖一只软烂肘子,再熬些清鸡汤来烫点儿青菜,给你祖母做一个山东老家的葱烧海参,宓姐儿今日想吃些什么,我这便再吩咐厨房去。”
韩宓这些日子虽是眼见着自己的父亲越变越好了,如今也不由得狐疑满腹起来。
谁叫他本是个男人家,就算再殷勤也很少将自己当成管家婆子,连一家子晚膳要用些什么都这么操起心来?
她就微微有些惊讶的抬眼看向韩云枫,直道父亲今日这是怎么了:“这些小事本来交代给王妈妈就算了,父亲怎么还亲自打理起来?”
韩云枫不免有些尴尬,不过尴尬过后,他还是一咬牙一狠心,就将庄岩今日差人给他送了一份朝廷邸报的手抄稿之事说了。
“我知道岩哥儿心里一直都在……为你们母女鸣不平,这才将半个月后才要印出的邸报叫人提前抄了一份给我送了来。”
“因此上说起来这事儿也怪我,怪我明明早就知道错了,我又弯不下腰来直接和你们做小辈的承认。”
“为父便觉得不如还是多抽些时间陪陪你娘吧,等日子渐渐久了,你们将我的改变都看在眼里,想来也就不用我多解释什么了。”
眼见着韩云枫的脸色越发涨红,韩宓一时便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接话回答她父亲了。
连她父亲都说了,他不想直接低头认错,可他今日却还是与她承认了,这话叫她这个做女儿的晚辈怎么接?
她前世的很多苦难是都拜他所赐不假,若不是他红杏出墙在先,她就不会成为没娘的孩子;若不是他将孙氏母女引狼入室,她就不会在苏家被那金朝德占了便宜去,更不会傻乎乎的将夫君拱手让人。
可她当年成为金家大当家后,翅膀已经够硬了,她都看在他是她亲生父亲的份儿上、并不曾真将他如何呢,他今世已经逐渐的改好了,甚至不惜给她娘当贴身老妈子了,她还能说什么?
这就更别论她早就知道他也是一颗棋子,是一颗遇上美色便失了心肺、被人利用的可怜棋子了……
她便在良久的沉默之后终于笑着叹了口气,直道父亲这是什么话。
“其实岩哥哥叫人给父亲送那个手抄朝廷邸报来,我当时也在的,说起来还是我在他书房里瞧见了这个,就跟他说不妨叫人给您送一份来。”
“这哪里是他或者我依然在为谁鸣不平呢?”
“我们只是都想到父亲也是朝廷命官,将来更是还要高升的,这才想着叫您提前拿到它,也好对朝堂之事提前了解了解,多知情总是有好处的不是么?”
“我的字可是小时候经您手把手教出来的,后来的字帖也都是您亲自写好装订好,再叫我临摹的。”
“那份邸报根本就是我在岩哥哥书房里亲手抄的,那字迹您竟没觉得熟悉?还是我眼下的字已经越写越差了,白白辜负父亲当年的教导了?”
韩宓这番话的确是实情,只因她既然一直将父亲的转变看在眼里,她娘又快给她添个小兄弟了,再隔三差五敲打自己亲爹这种事,她实在已经不想再做。
而她既然不想再做,她又哪里愿意叫她父亲一直这么以为,还将庄岩也牵扯了进来?
这若是落到旁人耳朵里去,岂不得说她韩宓得理不饶人,认理不认亲,攀上了温靖侯府便联手夫家打压自己亲爹,是个活生生的狼羔子?
她自己倒是不在乎外人如何看她,可是她难道不怕连累韩家与夫家名声,甚至累及她那没出生的小兄弟么?
因此上她也着实没想到,给她父亲提前送来一份邸报瞧瞧竟造成了这样的后果,早知如此还不如不了!
韩云枫倒是闻言也惊讶了。
敢情那份手抄的邸报竟是宓姐儿先抄好了、再叫岩哥儿差人送来的,目的只是为了叫他尽早了解朝堂局势?
那他方才那番话岂不显得太过小肚鸡肠了,看起来倒像他因着自己曾经犯过错,便看谁都像是借着他的错处、动不动便想敲打他的,连那邸报也是敲打他的手段之一了?
那就不如索性在今日将这个误会说开了吧,就算叫他再一次给宓姐儿认错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