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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过才一年后,弟弟又跟一个扬州知府的师爷打架,对方要他赔一万两银子。
她心里很疼,不是因为银子,而是因为她的弟弟。她从来连对他说话大声一点都舍不得,却被别人打成那样。
她卖掉了所有首饰,跟戏班借了银子,凑足了一万两银子,将他赎了出来,虽然以后一年,她将每天不眠不休跳舞,只因没了那倾国倾城的兰花指,每台戏唱下来不到一两银子,还经常被戏班子里的人奚落打骂。
然而,她却只是关心一件事——这样下去是不能继续资助弟弟的。
于是,她加大了“神仙丸”的用量,尽管大夫说再这样下去,她撑不了几年了。她的音色却逐渐靡丽哀艳起来,带着一种暗哑迷离的风情,她的身价开始艰难而缓慢地上升。
她再次鼓起勇气去接他回家。那一日,正好是除夕,柳絮般的雪花飘飘洒洒,空气中弥漫着节日的喜庆。她想着,正好接他回家过节,虽然再也不能给他做她喜欢的七宝软香糕,但是她早已然买好了一大盒,在家里放着,等着他回去给他接风洗尘。
他却冷冷地看着她,目光中带着尖锐的蔑视:“这次你又卖身给谁了?一万两银子,你的身价越来越高了嘛!”
她心里的口子又裂开了,全身似扭了个麻花儿似的,一股一股地疼得汹涌,却哭不出来。眼里有些润,她使劲眨了眨眼睛,半天终于挤出一个笑:“那不是……”
她想着他也许会听她的解释,无论如何,他们总归是一家人,他总归是她的弟弟。
“滚,你给我滚,以后别再告诉任何人我是你弟弟!”她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他近乎疯狂的咆哮堵了回去。
他跑出去的时候将她撞倒在地,他从前和她吵架负气而走的时候,她可以伸出手拉住他,而现在,她不能了。她的双手软软垂在地上,似两团白棉花。
没有手的支撑,她无法起身。地上冰冷如刀,丝丝切割着她的手。
街上很多人看着她,指指点点,没人拉她一把。
“这不是桃花苑的凝烟姑娘吗?怎么,这位公子不要你了,你又何必苦苦痴缠……”
“那位公子给了她多少钱,才使得她这样?”
“哦,那是她弟弟?不知这是第几个弟弟了,真是一表人才,玉树临风,怪不得她这么舍不得他呢,想是将她伺候舒服了……”
“阿姊的绝技是兰花指,不知弟弟的是什么。她弟弟长得可不比她差呢……”
“胡说什么,她弟弟可是扬州城最年轻的举人呢!只是,不知是哪位老爷,嗯……”
在舞台上,她也经常听见那些男人的话和女人的刻薄话,她早就习惯了,也从不在意。然而,现在他们在说她的弟弟,她日里夜里呵护的生怕他受丁点委屈的弟弟。
那些戏文里写的心如刀绞,从前她并不懂,还觉得矫情,如今她终于懂得了。
“别再告诉任何人我是你弟弟。”他说的是对的,是她太笨,未早点意识到有这样一个卑贱的阿姊,会给他带来多大的伤害。
那一日,她用绵软如棉花般的双手,努力支撑着地面,一次次跌倒,一次次又撑起来,磨骨钻心般的疼痛从手上传来,她全身被冷汗浸湿,街上的行人带着形形□□的目光看着她。
偶尔,有好心的孩子和少女想要拉她一把,然而,她却不接受任何人的帮助。她不要这些辱骂她弟弟的人帮她。
到了最后,天色渐黑,行人渐渐稀少,暗星沉沉,天空微雪洒落,柳丝风片下,烟雨画船里,洞箫声声传来。
她竟然用手支撑着站立了起来。
从那天开始,她发现了双手恢复的好方法。
每天,她练习用手指一点点拿东西,钻心的疼痛经常使她疼得昏死过去。然而,大半年之后,她的手竟然奇迹般地复原了,她又能做出那艳惊四座的四十九手兰花指。
桃花苑凝烟姑娘,七七四十九手兰花指名动江南。
她再次声名鹊起,身价倍增。
她想着她还能赚钱,弟弟可以不要她这个人,但是不能不要她的钱。她知在官场混,金钱有多重要。
因此,她这个人是没有必要留下来的,只有她永远地离开,他才能好好地活在没有她的世界里,过上有尊严的生活。
当京城最大的戏班子出重金买她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京城的梨园春,名伶如云,竞争异常激烈,再红的伶人也需要有贵人捧,不然就很难有名气。她已然二十三岁了,在歌舞界算是老人了,虽然外表和十七八岁的时候并无多大区别,她却感到自身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
那些达官贵人们大多去捧那些才出道的十六七岁的小女子,她们的唱功虽然不够好,却足够年轻水嫩。如同当初她才出道的时候一样。
她刚出道的时候不懂得讨人欢心,觉得能吃饱饭同时接济下家里已然满足,只是专心跳舞,没有别的念头,对那些富商大贾们的邀请也是能推就推,却不曾想反而身价倍增,不消两年便成为扬州最红的名伶之一。
但是如今,捧她的人少了,她才开始觉得焦虑,其实她除了唱歌跳舞追债,其他的交际手腕其实非常低下,譬如上次她弟弟和人打架被抓紧府衙,府衙里说是要一万两银子,她就当真给了一万两银子,后来听同院里的姑娘们说,其实只要一千两银子就行了。
她好多次在府衙门槛徘徊,想把那九千两银子要回来。但是望见那威严的府衙门内,威严的衙卫,吼了一声“威武”,手中一根大棒子足有人那么高,再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实力,就放弃了这个打算。
就这样半红不紫地过了几个月,有一日,戏班班主逼她去陪客吃饭。班主说那些都是大大的贵人,叫她和另外几个女子一起好好招呼。陪客都是要不断地敬酒。
被众人围在中心频频敬酒的是一位紫衣公子。面色苍白,眼光斜斜上掠,有一种烟水迷离的魅惑,略微上翘的嘴角,带着一点讥诮。
那人看起来有些病恹恹的模样,而且酒量也不太好,酒过三巡,不断的敬酒已然使他有些支撑不住了,而那些人的热情丝毫不减。
她心里有些不忍,又因看出那人衣裳料子很贵,想必是个贵人,也许她能多捞些油水。这么想着的时候,她走到他身边,用舞台上变戏法的法子,悄悄将他杯子里的酒换成了水。
他皱着眉头喝下去以后,一脸惊异地望着她,她对他心知肚明地一笑,有些小小的得意和欣慰。
她听人说那是当今的中书监大人,她正准备问中书监是个什么职位。小春芽已经在旁边鄙视地回答道:“就是太监,当多大的官儿也是个太监。”
凝烟当时的第一感觉,居然是太监还能娶媳妇儿不,如果娶媳妇儿的话……后面再想下去就有些偏题了。
总之,凝烟当时想,如果傍上了这位王大人,一定会得到很多的好处,虽然他是个太监,但是看他的衣裳料子,一定很有钱。
在走出门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上次他在桃花苑来看过歌舞,可惜当时她扮演了一个滑稽的小燕子。
真是可惜。
凝烟也不知道为何想起这个就觉得可惜,后来她想了想,觉得应该是可惜当时在扬州的时候没能从他身上捞到银子的缘故。
临走前,她似乎觉出他又多看了她几眼,但是她马上觉得是自身看花了。她自觉连他身边的丫鬟都比她要多几分颜色,而且那丫鬟才十六岁。
她已经二十三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老了。
然而,从那天开始以后,他每天来看她跳舞,每次来都点《长相思》。
她在舞台上唱着:“日□□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一边远远地用余光瞥见他坐在二楼的包厢里。
发束金冠,腰系玉带,一身紫色锦绣长袍,极有轮廓的一张俊脸半隐在烛火里,右手端着青玉茶杯,半天才饮上一口。戴着羊脂玉扳指的右手拇指,伴随着戏曲的节拍,轻轻地叩击着茶杯壁,悠闲中透出一种慑人的威势和烟水迷离的魅惑。
戏文里写的“翩翩浊世佳公子”,不就是这样子的么?
她在舞台上唱着唱着,目光便似江河上一叶无主的小舟,止不住地往他那里漂流而去,心里似吹开了小小一蓬蒲公英,每一枚种子上都开了一朵茫茫的白花,在空中轻飘飘打着颤儿。
她从未觉出跳舞是那样美妙的一件事。从前,她跳舞,每场最多使出十手兰花指,逢着贵客,也不过使出二三十手兰花指,只因每一种手势就有一种疼法,二三十手已然是她的极限。
然而,在他来的日子,她却每次都卯足了劲一般,全然使出七七四十九手兰花指。四十九手兰花指,便有四十九种疼法。
而她愿意为他疼。
仿若,他来的每一次都是最后一次,她必然要将每次都当成是生命里最后一次演出,倾尽一生,方能无悔。
他每个月大概来十次,每次静静地看完她跳舞以后,便悄然离开。然后戏班老板便抱着一堆东西跑来看她,笑得一脸欢畅。
每次都是一个一模一样的红木雕花的盒子,盒子里却放着名贵的药材。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客人,从未受过这样的礼物。她一向被明码标价。只是,他为什么要送药呢?难道,他知她有病?
她又开始妄想了。她的戏唱得越来越好,声音愈加清甜柔媚,眼波更加明艳传神,兰花指更加风回婉转,淹然百媚之中更有风情万种。
她开始在京城的歌舞界红得发紫,成为名动京城的倾国名伶。无数文人墨客,为她写下靡丽的诗篇,无数权贵公子、富商大贾为了看她一场戏,不惜一掷千金。
那是她一生中最鼎盛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