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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光走出笑姬的禅房,门外的阴冥一直黑着脸,跟在身后。
走过练武场,走过讲经堂,阴冥的脸色越来越黑,不时发出冷哼的声音。
神光也不说话,一直往前走,直到走到讲经堂里面的密室,他才叹了一口气道:“阴兄,你无需如此,我没关系。”
阴冥望着他苍白的脸色,眼睛下面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冷哼一声:“为了不让她发现,你把自己的血揉在三阴归元丹里,想喂给她喝,可是她不肯,你就直接放在灯油里……你这样多浪费心血。”
神光双手合十,手上虎口处夹着一串佛珠。
他面色憔悴,沉默不语。
阴冥声音愈发大了起来:“你这样下去,会怎么样,你难道不知道吗?”
他霍然一把抓住神光,双手几乎在发抖:“光兄,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的星月菩提珠已经给了他,你再把血也这样给她,你不想活了吗?”
神光依旧沉默着,不发一语。
阴冥气得一把把背上的刀一把拔下来,气愤地说道:“等我去一刀砍杀了这妖女!”
神光伸手,一把拉住阴冥,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光兄,这是我的劫数。命中注定,无法更改。”
说完,他双手合十,默然念诵佛经。
“且让我应了这劫罢。”
密室里只有一盏古旧的青铜莲花灯,灯火微明如豆,一只小虫子扑闪着翅膀,落入灯油中,慢慢被烤焦了。
第二日清晨,忽然寺庙里大乱起来。
笑姬才刚刚醒过来,就看见所有僧人在练武场集合。乌鸦鸦站了一大片。
有些僧人衣衫不整,看起来似乎是仓促中起床的。
神光站在练武场上方,脸色疲惫,眼睛下面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一个武僧走过来,三十多岁,身形高大健壮,面目黝黑,笑姬认得他,他是栖霞寺武僧的头领法玄。
法玄沉痛地说道:“方丈师兄,昨夜我们有三个师弟被杀,杀人者为水月镜花楼的杀手笑姬。请师兄恩准,我们报仇。”
笑姬斜倚在窗口,凉凉地望着眼前这一幕,脸上依然带着一个笑。
凉薄的,讥诮的,无所谓的。
双手扶在窗棂上,微微有些发颤。
小和尚戒嗔气得哇哇叫——
“杀了我三个师兄,笑姬这贱人……要是被我抓到她,我非打得她万朵桃花来,眼泪鼻涕流。”
“杀笑姬!”
“杀笑姬!”
“……”
笑姬望着神光,神光的目光沉沉的,望着远处的天空,天空碧蓝如洗,阳光明艳,可是,在这么美丽的晨光里,有三个年轻的弟子被夺去了生命。
神光沉默着。
笑姬不耐烦地踢腿,一下一下的,像心脏在极速跳动,那扇半旧的墙壁上扬起了簌簌灰尘。
不知道过了多久,神光的声音沉沉地传来——
“如何能证明是笑姬所杀?”
那些群情激昂的武僧顿了顿,望向他们心中一直敬仰如神的神光,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半晌,那领头的武僧忍不住提高声音道:“所有死去的师兄,在胸口处都有一道伤口,伤口薄如细线,宽约半寸,在伤口下方,有参差不齐的缺口。而且三位师兄乃是我寺里排名前十位的高手,凶手却一剑致命。”
“而且,在尸首旁还留下了一句话——杀人者笑姬。”顿了顿,他的声音里带着激愤:“除了笑姬,敢问这世间还有谁能做到?谁会这么狂妄?”
笑姬听到“这世间还有谁能做到”的时候,微微笑了起来,她抱着膀子,将头微微靠在窗户的位置上,一脸戏谑地观察着到底要走向何方。
神光又沉默了片刻,笑姬感觉他的目光好像往自己这边扫了一眼,然而那目光如同蜻蜓点水一般,还未察觉就已经飘移。
最后,笑姬听见他说道——
“事有蹊跷,不可乱下定论。等查清了再说。”
笑姬抱着膀子的双手忽然就松弛了下来,她面上依然带着笑,那笑容微微有些朦胧,像被晨光晕过一番。
众位武僧惊异地望着他,江湖上谁都知道笑姬杀人无数,满手血腥,就算杀她一百次都不会冤枉她。
这时候,又一个武僧法显站出来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笑姬这样的人,就算冤枉她了又怎样?她本就该死的,不是么?”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附议:
“这妖女,杀了那么多人。早就该为民除害了。”
“我母亲的亲表妹的侄儿的结拜兄弟是她杀的。”
“我舅舅的第八房小老婆的亲舅姥爷是她杀的。”
“我父亲的姑表兄弟的姑表妹妹的老公是她杀的。”
“杀笑姬!”
“杀笑姬!”
“……”
日光忽然强烈起来,笑姬远远望见神光站在练武场的台阶上,那台阶有十二级,青石彻成,台阶上有些凹凸不平的印子,那是练武的僧人常年跺脚踩踏出来的。
神光一身半旧的淡金僧衣,僧衣下摆垂在台阶上,轻轻拂在那台阶上,像是想将这世间的一切抚平。
日光千条万缕地戳在他的光头上,刀光剑影一般,笑姬似乎觉得下一刻,那些日光就要穿透他的头颅,将他绞得粉碎。
他一只手紧紧转动佛珠,额头上慢慢渗出汗来,密密的,细小的。
笑姬站了一会儿,打开门,往练武场走去。
每走一步,都像在刀尖上凌迟。
极致的痛苦。
世间所有人都在逼她,杀她,毁她,谤她。
世上所有人都站在她的对立面。
神光远远地望着她走过来,忽然张开了嘴巴,往下走了两个台阶,他脸颊微微抽搐起来,用目光阻止她,请求她。
笑姬望见他脸上的痛苦和纠结,又微微地笑了起来,带着三分嘲讽,五分无畏,两分复杂的表情。
她走过去,与神光站在同一个台阶上,众人面面相觑:“这位姑娘,我们在商议寺中大事,还请姑娘回避。”
“最近寺里不太平,还请姑娘注意安全。”
笑姬顿了片刻,笑了笑,神光望着她的表情,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每次她这么一笑的时候,就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
下面那些武僧望着她,心中也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笑姬笑了笑,说道:“笑姬嘛——我认识。”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剑拔弩张。
那领头的法玄和法显,已经握紧了手中的降魔伏虎棒。
笑姬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得冷静而清晰:“其实想知道笑姬是不是凶手很简单。”
所有人都望着她,不约而同都带上了“这娘们是个疯子或者傻逼”的表情,神光也望着她,目光沉静,带着些许刻意隐瞒的焦虑。
日头强烈起来,无数金光洒落,在人群中跳脱,铸造成一道一道的分界线。光明处愈加光明,阴暗处愈加阴暗。
阴影和光明,如此泾渭分明。
“笑姬爱财如命,杀一个人价值黄金万两,业内排行第一。”
笑姬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然后又如此清晰地响在每个人的耳边,鲜明深刻,好像一个朴素的真理,“你们这些和尚,有谁会出这样高的价钱来杀你们呢?”
所有人沉默下去,那些质疑的表情都换成了“似乎如此”,相互对视了一阵,“似乎如此”的表情又换成了“果然如此”。
最后,“果然如此”的表情终于尘埃落定,变成了“他妈的原来爷被耍了幸亏被这娘们点破了,可是这娘们是咋知道的呢?”
笑姬脸上的笑容终于微微收敛了,她淡淡笑道:“因为笑姬也是我的仇人,我研究她,已经十年了。”
所有人脸上的表情又换成了怜悯和同情,还有一丝丝“原来爷爷居然连个娘们都不如”的尴尬心理。
那法玄咳嗽一声,对神光低声道:“既然凶手还未查明,那弟子们就先去查明了真相,再来回禀方丈。”
神光微微颌首,众人散去。
空旷的练武场上,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笑姬没有再看神光一眼,她转身离开。
一步一步,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可是每一步都好似耗费了巨大力气。
走出了大约九尺远,神光忽然低低问道:“为什么?”
笑姬微微顿了度,低声道:“不是我做的,我为何要承认?”
神光又问:“你以前为什么不辩解?为什么任由别人冤枉你?我知道……”
笑姬的背影微微抽搐而来一下,脊背有些弯,她一只手按在腰间,声音冷而锋锐:“就让他们冤枉好了,只要他们打得过我。”
神光顿了顿,又问道:“那你这一次为什么要辩解?”
笑姬在心中骂了一声秃驴,冷笑道:“因为我昨天晚上梦见我大姨妈来了。”
神光:“……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笑姬:“我大姨妈说,如果一个男人始终问你为什么,那么他就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神光:“……”
笑姬没有告诉他,从前,栽赃嫁祸的事情,她从来无所谓。
可是,这一次,这个和尚想要给她一个清白。
既然如此,她成全他。
她成全他之后。
她就再也不欠他什么了。
那个水陆法事,她一直等着。
***
半夜忽然狂风大作,黑云低垂,眼看就要下起雨来,她来到栖霞寺后山的树林里,树叶做成的哨子吹了半天,七公子才姗姗来迟。
笑姬冲上去,一巴掌就往七公子脸上扇去。
“我答应过你,这一次一定会完成任务,你为什么要杀那些僧人?”笑姬怒冲冲地斥责道,“你不就是为了给我们制造矛盾,逼迫我早日完成任务吗?”
她以为他一定会躲开,可是他竟然没有,任由那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他脸色苍白,脸上瞬间浮起来一个鲜红的指印。
七公子静默地注视着她,脸上又深深的痛意:“阿未,你从前对我说过什么,你忘记了吗?”
笑姬脸上出现一刹那的茫然。
恍若记忆的盲区。
七公子的目光如同鹰隼一般,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刹的茫然。他的眸子黯了黯,然后,他沉声道:“你从前说,你愿意。你说过的话,许下的承诺,你忘记了吗?”
笑姬微微张了张嘴,眸光亮了亮,又归于黯淡,她半垂着头,月光在她的眼窝处打上了深深的阴影,再也看不清她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