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小说 www.jinghezhi.com,最快更新吾爱菩提 !
那一天晚上,神光走进笑姬禅房的时候,正看见笑姬笑盈盈地望着他,一边笑道:“和尚,我发现你今天笑得好骚包。看起来似乎是发春的趋势。你果然是喜欢上我了。”
神光顿了顿,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笑姬轻轻喵了一声,一只小白猫从床脚钻了出来,神光吓得往后一缩,笑姬笑得得意:“和尚,你破功了。以前你看见我这只猫儿的时候,你还能保持表面上神色不动。想着你看看,简直一溃千里嘛!”
神光仓皇而逃。
第二日,寺庙里有一个小姑娘疫情发作,将要死去,神光用尽全力抢救,最终那小姑娘还是失去了呼吸。她的母亲是一个年过五旬的妇人,听见这消息,当时就昏了过去。
神光静静地望着那躺在禅床上的少女,她大约十四五岁吧?和十年前的笑姬应该差不多大。
这十年来,总共发生过三次瘟疫,这小姑娘有家人照看,都不免病重死去。
而笑姬,身边只有一个患有心疾的兄长,和一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妹妹。
她那时候家破人亡。
她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神光望着那小小的尸体,亲手阖上了她的双眼,低低地念诵了一句经文,心中叹息一声——
“这人间太苦,下辈子再重新活一次吧!”
当天晚上,神光没来。
因为,神光要为那个染上瘟疫而死的少女做法事。
讲经堂就在她住的禅房的斜对面,隔着一个练功场,笑姬斜倚在窗口,远远地望着那里。
讲经堂里传出哀哀的哭泣声,黄色的经幡高高挂起,堂里点起了四十九盏莲花灯。
四十九个僧人穿着淡黄色的僧衣坐成两列,神光坐在最上方,闭着眼睛,左手放在下盖上,右手虎口上挂着一串佛珠,念着她听不懂的经文。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他在念《往生咒》。
他的神态如此庄严肃穆,端坐的姿态,好像一幅清俊的佛像。
少女的家人不时哭倒在地,撕心裂肺地苦寒:“我那苦命的女儿啊!”
每当她这么闹一次,神光念经的嘴型就微微一顿,等她晃过去了,然后又继续念经。
笑姬望着他,过了很久,很久,不知道想起些什么,她忽然微微笑了,有些自嘲的。然后,转回身去,半躺在禅床上,抱着瓷枕,指甲在上面划过锋利的痕迹,发出“嗤嗤”的声音。
然后,她望着窗外,发出了一声叹息。
讲经堂内,那个悲痛欲绝的老妇人第三次扑到神光身上,然后又第四次被其他僧人扶开。神光刚刚坐直了身子,右手虎口上的佛珠刚刚放在最合适的位置。
这时候,他的手顿了一下。
他的目光穿过那四十九个僧人,穿过那个哭喊嘶吼的老妇人苍白的乱发,穿过那个宽阔的练武场,抵达了那扇小小的半旧的窗口。
那个女子半躺在陈旧的禅床上,怀抱着瓷枕,她抱得那么用力,双手使劲地在上面划来划去,她的头侧卧着,望着天空,长发从床上淌了一地。
她的脸上带着一个模糊的笑。
隔了那么远,他只是看见她一手抱着瓷枕,一边仰望天空的姿态,不知道为什么,他从那个姿态,那个笑容里面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悲伤和绝望。
那个他正在做法事的少女,在临死的时候也是那样一种姿态,半躺在床上,手中紧紧抱住一个瓷枕,指甲拼命在上面划来划去,头发从床上落下来。
他的心好像被重锤击中一般,升起了强烈的疼痛。
那个头发苍白的老妇人还在哭喊着:“我那苦命的女儿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我可怎么办啊……”
到这一刻,到他远远看见她抱着瓷枕,半躺着睡在禅床上的这一刻,他的内心深处,才真正升起了一种强烈的悲痛和绝望。
他忽然想到,她是一个孤儿。
在她死之后,是不是不会有人为她哭泣,悲伤,不会有人为她超度,所以,她才会触景生情,抱着瓷枕,绝望地望着天空?
讲经堂内的僧人忽然发现,之前一直冷静淡定的方丈师父,念经的声音忽然起了变化,声音断断续续,好像在发抖,又好像在一个字一个字更清晰地念出声来,似乎是为了更深地将这些安慰的经文传递给亡者。
“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坐在最外面的小和尚戒嗔忽然落下泪来,他感到在这一段《往生咒》里,充满了无限的感情,生者将得到安慰,死者将得到超度。
那个悲痛欲绝的老妇人忽然安静下来,呆呆地望着神光,呆呆地听了一阵以后,她脸上悲痛的神色渐渐消失了,她是这里的老香客,听过无数的经文,可是却也未曾听过这么富含感情的经文。
那种浓烈的安慰之情,想必她的女儿泉下有知,一定会得到足够的安宁。她脸上渐渐露出欣慰的神色,双手合十,垂下头去,静静聆听。
当天晚上,神光来到笑姬的门口,那房门紧闭。
他站了好一会,才敲了敲门。
门里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进来。”
他在这一声里,听出了与往日不同的情绪,他禁不住微微往门前一倾,然后,站住了,伸手推开门。
她依然半躺在禅床上,怀里的瓷枕垫在头下,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下,然后,又望向窗外。
她变得这样安静,真令他感到不习惯。
像是看出了他的不安,她微微笑了起来:“你今天讲的那个经文还不错。我怎么感觉好像是你念给我的情书一般。透着一股发春的味道。”
神光瞬间觉得自己今天的怜悯之情完全是白费了。
他顿了顿,望着她:“这是《往生咒》,是专门悼念亡者的。”
笑姬忽然笑了,这一次的笑容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戏谑,然而却带上了更深的悲凉:“你忘记了,我也是亡者。”
说着,她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记得么?我是没有心的人。”
神光望着她笑得那么轻松地拍着胸口的模样,眼帘抖了抖,微不可察地咽下了一口气,他感到从最深的地方生出一种痛意。
他走过去,在她半尺远的地方停下。
这是他主动靠近她的最近的距离。
他看着她,说:“我会帮你找回你的心。”
笑姬顿了顿,脸上慢慢浮起来一个诡异的笑:“你知道我的心在哪里吗?”
那个笑容还未完全展开,神光又说道:“我知道。”
笑姬看着他,有好一会儿,似乎在研究他这句话的真实性,又或者是在研究他的表情:“在哪里?”
神光说道:“在七公子那里。”
顿了顿,又说道:“我会想办法。”
笑姬脸上浮起一个诡异的笑,摸着胸口,抛了一个媚眼:“其实,我的心在你那里。”
神光:“……”
果然就不该同情她。
良久之后,笑姬一只手抚住胸口,又躺了回去,语气戏谑苍凉:“虽然我的心不在了,但是我的风情还在。和尚,要不要我们打个赌。”
神光望着她,目光深沉,带着痛楚:“阿弥陀佛,什么赌?”
笑姬脸上渐渐浮起一个诡异的笑:“赌你会不会为我动心。”
神光顿了顿,垂下眼帘,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是出家人。出家人不能破戒。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沉湎儿女私情,只会误了修行。”
笑姬忽然用一只手蒙上眼睛,那双眼睛在她的手指缝后面,斜斜地望他:“刚才你在为别人超度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不等他回答,她哀伤地叹息了一声:“那个女孩很幸运。因为有人为她哭,为她伤心,为她超度。”
她的那只手微微颤抖起来,顿了顿,她的声音有些暗哑:“我也曾经有过为我哭,为我伤心,在我死后会为我超度的人。可是——”
神光坐在窗前,他的眼帘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的手从袖子里伸出来,缓缓地伸向笑姬覆盖在眼睛上的那只手,却在只有一寸距离的地方,停住了。
然后,他的手指张开,似乎在虚空中握住了她的手,最后,他收回了手。他收回的手也在袖子里颤抖着,他必须要用另外一只手死死抓住。
他始终不是她的对手。
“你想怎么赌?”
笑姬忽然拿开手,眼眸睁开,笑得十分得意,好像刚才的悲伤都是装的:“我们以一个月为期,如果你爱上了我,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神光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贫僧如果未曾动心,施主你就要随我修行。”
笑姬走过去,坐在笑姬怀里,在他耳边说道:“其实,我怎么觉得,一个月的时间有点太久了。”
神光不说话,依然双手合十,低声念诵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过了一会,笑姬顿了顿,又说:“这个月十五,我要出去一趟。”
神光顿了顿,问道:“是出去杀人么?”
笑姬唇角上弯,笑道:“杀手不就是干这个的么?”
神光的眼睛黯了黯,沉声道:“你可以留下来。”
笑姬的手僵了一下,带着笑意:“如果你愿意娶我的话。”
神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息了一声,久久地,他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是出家人。”
***
水月镜花楼里。
七公子问月笙——
“你确定吗?”
月笙笑道:“属下办事,什么时候让楼主失望过?。宫里的老人们都证实了。至于皇上知不知道,这个属下再去打听。”
七公子沉默了片刻,又问:“笑姬那里怎样了?”
月笙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诡异,低声道:“还有三天,可是那和尚没有半点中毒的迹象。”
七公子转动着座椅旁边的扶手,面容沉沉的:“她总会回来的。”
三天之后,就是月圆之夜,她需要“九转大还丹”。
***
十四日的那个晚上,神光坐在窗口,正讲到:“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
窗口处忽然寒光一闪,一把匕首插在窗棂上,雪色的,刀口上闪着一点青色的光。
神光还未抬头,笑姬的手已经按在腰间,半空里划过一道璀璨光华,然后,窗口里溅进来一缕血,落在窗台上,刚好盖住了一朵莲花的花心。
笑姬飞身而起,外面有三个黑衣人,已经倒下了一个,另外两个正飞奔而去。
她吸气,起身、挥剑,刺出,在半空划出一个灿烂而冷酷的圆,嗤嗤两声,那两个黑衣身影怦然倒地。
“等一等!”神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然而,他声音还未完成,她手肘一横,烟花斩已经收了回来,剑锋上滴答滴答地烫着鲜红的血。
神光站在窗口处,望着那三具倒地而亡的尸身,身子微微倾斜,肩膀塌了下去,双手微微颤抖了起来。
半晌,他嘶声道:“他们……不是刺客。”
笑姬回过头来,她的眼神冰冷,眼尾处微微上挑,腮骨略方,那种杀神一般的表情,仿若刺出又收回的利剑:“不是刺客,那是谁?”
如果是七公子听见她说这话的声音,一定会明白她这声音里包含着恐惧,她在杀人之后,从来都是戏谑笑语,这样冷静,只是因为恐惧。
恐惧,她是不是杀了他所在意的人。
如果是那样,她该怎么办?
神光靠在窗口上,光头微微前倾,垂下的眼帘微微颤抖,那是一个苦痛的姿态,他说话的声音很艰难,好像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咙里涌出来:
“他们……是光武门派来的信使……”
光武门是武林中有名的名门正派,和栖霞寺是盟友,天下皆知。
笑姬往后退了一步,她面上的神态未变,然而那只拿剑的手却抖了起来,那剑发出铿然抖动的声音,好像有无数细小的钉子敲在上面。
那一柄烟花斩,自从十年前拿在手上,便再没有抖动过。
然而,此刻,她的声音颤抖了起来:“那他们……为何要扔把匕首……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