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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姬再次见他,是重阳节后一个月。城中瘟疫流行。
那一天,笑姬装扮成一个病人,名字叫做棠书梨,本是城里某个院子里的姑娘。因为染上瘟疫,被丢弃在他栖霞寺下的一个山路旁,一棵桂花树下。
神光近来每日下山救人,这是他必经之道。
笑姬无需担心被识破,因她本就是无心的。
这瘟疫和七公子必然脱不了干系——他说他要助她,却原来是这样。他久已不花费这样的代价去杀一个人,这次却完全不计代价,不惜一切。
秋意更深。山间晨雾涌起。白茫茫一片。
仿若所有的圣洁和思念都从那混沌的尘世脱出来,在这空寂的山间凝结成一片清凉而柔和的白雾,给世人以渺茫的生望。
于是,人们千里万里地赶来,聚集,呼唤,等待。
笑姬一身污垢,遍体脓疮,摊在一卷破烂的草席之上。
“方丈,前方好像有一个人。似是染上了瘟疫。”
那是一个尚显稚嫩的声音,该是寺里的小和尚罢?
笑姬微微睁开双眼,只见一片濛濛金光在前方明灭闪耀,一个极清致的轮廓从缥缈的白雾之中浮出来,似漂在半空,虚幻孤单。
她咳嗽一声,那淡金身影就悠忽而至,淡金的衣角微微拂在她脸上。
那么温柔而清凉的拂来,使她一阵恍惚。
然后,一双清凉的手将她扶上竹制的担架。青黄的竹竿凉得那么舒适、妥帖,似一双手凉凉的将她拥抱。
两个小和尚抬着她,神色带着木然的悲悯,似已见惯这人间苦难。后面的小和尚唇红齿白,面目姣好如女孩。
“方丈,染上瘟疫的人实在太多,我们就算连夜赶制药物,也只是杯水车薪,请问该怎么办?”
“车到山前必有路。”那人的声音带着那种宁定一切的沉寂和温和。
“我是不是要死了?”笑姬吐出微弱气息,羸弱地问了一句。
“施主,切勿担心。佛会救你。”他的声音仿若从虚空伸出的一只坚定的手,温和有力地将人挽留。
“我好渴,佛能给我一口水喝吗?”笑姬咳嗽道。
“方丈,我们只剩一钵水了。”小和尚悄悄提醒,“离寺里还有三炷香呢。这是给你留着的,你一天都没喝水了。”
“给这位施主喝吧。”那温和的声音淡淡的,却坚定地说道。
“方丈,要不你先喝一口罢。就只喝一口。”那小和尚在耍赖了。
“贫僧自有佛祖护佑,给这位施主。”那声音坚持着。
两人争执半晌,笑姬咳嗽道:“你们再吵下去,我就真的要去见佛祖了。”
下一声咳嗽被清凉的水堵在喉咙,一个土黄的陶钵斜坐在她的锁骨上,她的锁骨似一个三足鼎炉一般,供着那陶钵,钵中的清水就往她的口里倾出来。
那水清丽柔艳,她在钵中望见自身生满脓疮的脸,还有那一只淡金的被星月菩提的手。
她的头被一只温凉的手微微抬起,恍若有莲花悄然盛开在那土黄的陶钵里。
“我好冷,佛能给我一件衣裳吗?”不久之后,笑姬开始瑟瑟发起抖来。
话音刚落,一袭金色的袈裟就披在她身上。她只觉全身都沉入一片金色的温暖的流沙之中,周身每个毛孔都被一种极致的暖和柔覆盖了,充满了。有一条温暖的河流从身侧缓缓流过。
“方丈,你身染伤寒,怎可如此?”小和尚惊呼。
“贫僧自有佛祖护佑。救人要紧,我不碍事。”那声音依旧温和而清凉。
“我好饿,佛能给我一个肉包子吗?”不一会,笑姬又喃喃地道,同时肚子咕咕叫起来。
“施主,再忍一忍罢。寺里很快就到了。回到寺里就有吃的了。”那小和尚不耐烦了。
“戒嗔。你们先抬着这位施主上山。我去去就来。”说完,就已经飘然远去。那一条温暖的河流远了。
半柱香之后,小和尚惊讶的声音响起:“方丈,你哪里寻得的膏饼?这是只有山下才有的。要十几里山路呢!”
声音蓦然一转:“方丈,你是用千里光隙的步法下山去的。这可是极耗功力的啊!你原本……”
话语却被一个温和的声音阻断,听不出丝毫劳累,仍旧那么温和宁定。
那只金色的手将松软的膏饼送入笑姬的唇。她像睡在金色的流沙里,那河流一次次将暖流注入她的身体,生生不息。
“这竹床睡着好疼,佛能背我一程吗?”又过了一阵,笑姬又问道。
“施主,你满脸流脓,浑身长疮,衣衫不整,自私自利。你再叽叽歪歪,婆婆妈妈,神神叨叨,碎碎念念,小心我一拳打你个万朵桃花开,眼泪鼻涕流!”那小和尚唇红齿白,容貌姣好如同少女,却满面怒容,声音和爆栗子一般。
“戒嗔啊,你要戒嗔。”那温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笑姬嘤咛一声,叹息道:“大师,这小和尚好好凶,我好害怕。可是又好漂亮,好可爱,我好喜欢。”
漂亮小和尚在虚空中对她挥舞拳头:“万朵桃花开,眼泪鼻涕流!”
这小和尚鲜嫩可爱,他的血是粉红色的,甜美清澈如同清泉,笑姬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喉咙动了一动。
神光望着她,目光悲悯。
良久,他双手合十:“施主,你但有所求,贫僧无所不应。”
笑姬一颤,几乎把披在身上的袈裟抖落下来。
走进栖霞寺,只见一片修罗场——
一条条带着脓疮的肉虫挣扎在那肮脏、污秽的衣衫里,烂席上,尘土中,到处流满了褐色的脓水、血水,还有呕吐物、排泄物。那一只只瘦得脱形的鸡爪一般的手,在那肮脏的肉身上不断撕扯,撕扯出一个个红色的疮疤,疮疤下面流着脓血,轻轻一碰就破了,溅得满身、满地都是。一股股恶臭横冲直撞,将人心中所有的耐心、仁慈和修养都冲刷干净。
“啊……哦……”密集的□□声从那不忍目睹的污秽中传来,飘荡在栖霞寺往日洁净的殿堂之中,示威一般要将这人间最后一块净土也拉入地狱。
似一个发酵许久的垃圾场,似一个令人战栗的修罗场,连神佛都忍不住想要逃离。
笑姬也不由皱起眉头。这肮脏的血液,连她都不想闻。
抬着她的担架从那拥挤的秽乱中挣过,神光给她喂了一碗药汤以后,就走进了那片修罗场。
那一袭金色的僧衣穿行在那污秽中间,不染尘埃,那么干净。
他走到哪里,哪里就干净了;他的目光投向哪里,哪里就觉得救了;他的手放在哪个人身上,那人就觉平安了。
笑姬从未见过那么干净的人。
“莲主,回来了……”
一个带着禅意的呼唤,那么低而热切地在人群中传递,似一把生命的火炬,次第点燃了生的希望。
“大师,我头痛,失眠。”
“施主,按风池穴,百会穴,每日服天麻三钱,连服七日。”
“大师,我膝盖痛,胸闷。”
“施主,按足三里,三阴交穴位,服川芎、赤芍、白芍、各三钱。”
“大师,我肚子痛,月事不调。”
“施主,按天元穴,气海穴,每日服定坤丹三次,每次半丸,连服七日。”
“大师,我和我相公不孕不育。”
“……施主,女子年五十而月事绝,男子年七十而精血衰,此乃自然天道,人伦常理。”
笑姬从窗户望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了一丝笑意。
“人参、三七、当归、黄芪……这些药材都太贵了。寺里的香火钱已经尽了。方丈,怎么办?”一个褐色僧衣的老和尚释然一脸焦色地拉住他,低声问道。
“将寺里的田地先卖一部分。”
“已经卖了七成了。剩下的三成,不仅要供应全寺,还要供养这许多病人。可是万万卖不得了。”
“我马上著书一封,向其他寺庙借钱。”
“已经借遍了。”
“请官府开仓。”
“官府也穷尽了。”
“……”
难得的,神光沉默了。
他望向那挣扎求生的众生,似终于下了一个绝大的决心,面上浮起“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悲悯和慨然。
良久,他叹息一声:“我去一趟皇宫,你们等我三日。”
“方丈,当今圣上昏庸无能,沉湎于酒色,你去了恐有危险啊。”
“只是去讲经。无碍。”
三日后,神光果然归来,带着万两黄金。
他神色倦怠,步履踉跄,似被一篙搅碎的金色月亮的波光,然后重新黏合在一起。然而,那一片金色却总是摇摇晃晃的,隐隐的不安,微微的疼痛。
笑姬心下觉得奇怪。
后来,听他身边几个亲近的小和尚私下议论——
“这皇上真不是人。把方丈折磨得这么惨。身上到处是伤痕,刀伤,烫伤,鞭子抽打的伤……”
“听说当今皇上喜欢美男子,暴虐变态,方丈该不会是被……”
“你胡说,就算皇上有此等嗜好,方丈也绝不会同意。色戒可是佛门第一等的禁戒。”
“方丈怎会破戒?当年在无遮大会上,方丈在皇家举办的高台上讲经,皇上不是拿国师的位置引诱方丈答应,被方丈断然拒绝了——方丈绝不会如此。”
“那方丈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
沉默半晌之后,有个小和尚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定是方丈在给皇上讲经之时,有刺客前来行刺,方丈舍身救下皇上,所以就受了伤,皇上感激不尽,赏赐万两黄金——皇上的命何止值万两黄金……”
“对啊,对啊,定是如此……”
众人热烈而如释重负地附和着,一场疑惑和担忧就此消散,大家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牺牲了。
阴冥冷哼一声:“一群臭秃驴,都胡说八道些什么?小心寺规伺候!”
戒嗔怒吼一声,粉面微红,朱唇大张,一拳砸在墙壁上——
“再这么叽叽歪歪,婆婆妈妈,神神叨叨,碎碎念念,在背后诋毁方丈,我打得他万朵桃花开,眼泪鼻涕流!”
笑姬正在探头竖着耳朵听,听到这里不由笑道:“戒嗔,你要信任你师父,你师父可是六根清净,清心寡欲,持正守戒,戒嗔戒色,超凡脱俗,断情绝欲的大德高僧啊!”
众人都暧昧且羞愧地笑了——暧昧的是出卖色相,羞愧的是自己享受了他出卖色相带来的好处。
人心如此险恶肮脏,连久已不动容的笑姬都忍不住想要呕吐。
同时,也隐隐感到失落,她原以为他是这世间最清洁、最干净的人了,没想到,他也有这不堪的一面,他也会做这种龌龊的交易。
又或者,这一次,他也是献出了他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