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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失手了,而他没有惩罚你,那么贫僧从此不再纠缠于你,也不再劝施主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此话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
“好。”
笑姬忽然又妖娆地笑了起来:“不过,假如你能证明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我也许会改变主意。”
这女子每次都会将一件原本惨烈严肃的事情,用一种戏谑的口气说出来。令人前一刻还沉浸在悲伤惨痛的心情之中,后一刻马上被嘲弄得措手不及,忍俊不禁。
这可悲、可怜、可叹、又可爱的女子。
神光双手合十,暗中调整了一下心情,才肃然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回去水月镜花楼以后,听侍女说七公子在宴会上突然隐疾发作,怒杀了三个贴身侍从——笑姬明白了,定是有什么人令他感到了威胁。
在她跟随他十年来,从未见过他发那么大的火。
他坐在那个密室里,四面密不透风,氤氲着“神仙丸”的衰朽气息。
怒意似一块巨石压着他——全身都绷紧了,那脸上好似出现裂纹。那一张苍白精致如同白玉雕琢的脸,是她日里夜里反复描摹恨不能揣在怀里,捧在手里,供在心里——假如她有心的话。
“主人忧心何事?”笑姬酝酿许久,将平素一贯的笑小心翼翼打磨捏造,避开他的锋芒,熨烫他的脆弱,瘙到他的痒处,在那痒处再轻轻挠一挠——倘若那男人再不笑,也便不是男人了。
这便是名动建康的“笑姬”的笑了。
七公子一见这样的笑,便果然地笑了,然而那笑却如同乌云蔽日里漏下的一线光芒,瞬息即逝——
“阿未,以往你总是无敌的,我派你也总是放心。”他语气突然就沉重了,“可是这一次,这个人——也许,连你都不行了。”
七公子从未这么犹疑过。他总是不可一世,杀伐决断。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向笑姬走拢了来,将她拉至窗边,那是只有一扇菱形的窗,窗上糊了霞影纱,窗外有月亮,金色的。
“你听说过‘神光’吗?”他望着窗口,叹了一口气。
那月亮氤氲着浮在那扇窗上,被糊在窗户上的霞影纱酝酿得满室都生出了淡金云雾,在她和七公子之间默然地弥漫着——那月色缥缈浮沉,却无所不在。
“神光。”笑姬忽觉胸腔微微一跳,似乎那只带着佛珠的手轻轻拨了一下。
这名字带着禅意,有莲花的微苦香味。
“他是栖霞寺住持。”
“是当今天下最神秘,势力也最大的一个僧人。”
“他以维持天下和平为己任,收服了无数人为他效命。连墨家后人也被他收入囊中。”
“各国君主和地方豪强都争相收买或者诛灭他,竟无一功成。”
“墨家弟子、佛门高士、江湖义士争先为他就死。”
“我派出的杀手,竟然反过来刺杀我。”
“无论男女,只要一见他,无有幸免,全都被迷惑住了。”
“传闻,他一步一生莲,一笑一菩提。”
“他的信徒称他为‘莲主’,传说他是佛祖释迦牟尼转世。”
七公子的话带着妒意和不甘,一句一句砸在她身上——
“他口口声声劝人信佛向善,自身却是个妖孽。”
“这‘妖僧’!”
他终于失去了一贯维持良好的贵族风度,最后骂了一句“妖僧”。
笑姬又笑了,心想这和尚哪有这么好,穷得身上只有几串五铢钱——
“一个和尚而已。主人何须烦恼,待我前去……”
话还未完,已被主人一把扯进怀里,那双深不可测的眼,露出一点稀有的狂热和脆弱。
她竟不敢相信,会在主人眼里看见这样的神色。
脆弱。
水月镜花楼的七公子是何等人物,当今七皇子,拥有天下最强的兵马,最多的谋士,最厉的刺客,最厚的钱财。杀伐决断万无一失,智计百出纵横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孤高自诩不可一世。
志在天下,谋在千秋的不世枭雄。
此刻,他眼里竟然露出一丝脆弱。
“你不会背叛我罢。你不会被那妖僧迷惑罢。”
“阿未。我现在只有你了。”
他最后那么温柔地说道。
笑姬又笑了,伸手抚上那张脸,苍白的肤色,漆黑的眼眸,骄傲的鼻梁,弓形的嘴唇里缓缓吞吐万物一般,似主宰天下的暗夜神祗。
笑姬不信仰什么神佛,她信仰他——她的主人,她的神,她的七公子。
她想起了那僧人对她说的话——
“你的心交给了不值得的人。”
“他不该让你做一个‘尸人’,而应该做一个真正的人。”
“你可以试一次。在他安排你任务时,你失手一次,看他是什么反应。就试一次。”
那天是九月初九,重阳节。
阴雨绵绵。秋意阑珊。栖霞山枫叶红遍。
神光在栖霞山开坛讲经,数万人前来聆听。
笑姬来的时候,已经迟了,只能隐在山脚下。
丝丝秋雨如风月楼的水晶珠帘一般,将整个栖霞山笼进了一方冰凉、剔透、氤氲的天地。都是冰凉而清索的。那燃遍的红叶,焦黄的枯草,坚硬的青石板,那一笔笔峭挺的枯木,都被这场秋雨浇灭了从前的灿烂、燃烧和刚烈,只剩下那一场华美盛放过的记忆,被雨凝固在这里。
凝固成一片凉透的诗意。
他坐在半山腰的一块突起的青石之上。一个敦厚的侍从站在身侧为他撑起了一把伞。
那伞看起来极普通,可是伞柄上透出莹润紫色——那是扬州紫云斋的伞,紫云斋是扬州最大的制伞商,它的主人叫白云起,乃是闻名江左的才子,也是她的旧相识。
这伞物美价廉,销量极好,连风月楼的粗使丫鬟都有这样一把伞。
阴雨绵绵,秋意深深,油纸伞那么孤单地浮在他头上。
他手持一卷黄色经书,那么静静地坐蒲团之上。混沌天地之间,目之所凝处,淡淡金光环绕,似雪夜深山中佛寺门口上高高挂着的一盏风灯,向四面发散出一种极温煦的暖意,他所在之处就成了一个西天,一方极乐,一天光明。
普生光明,度尽众生。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他声音里有一种沉寂的力量,将世间万物、纷繁人心都沉淀下来,凝聚起来,超脱出来,竟使得数万人好似不存在一般。
人们就那么静静地望着他,听着他,虔诚的目光供奉,将他托上莲台,
供上佛龛,奉上神坛。
天地间只他一个人说话。
他那么孤单。
笑姬戴了一顶湘竹编制的青笠帽,清冷肃杀的青色,四周垂下雨过天青的半透明纱帘。特意从中间剪开,好在飞向他的时候,被风向两边掀开——露出她的笑容。
他会像从前死在她剑下的那些人一样,迷惑于这么温柔,绮艳的笑容之下,怎会藏着那么凌厉的绝杀。
左边第五根肋骨之上,靠左三分之二处。
那是心脏的位置。
笑姬一直在下面坐着,默然聆听许久,然后站起来,遥遥地向他提了一个问题——
“师父,我想请问,和尚是不是男人?”
那沉寂的纶音一般的声音一顿,那双微微阖着的双目向她投过来一瞥。那一瞥之中神光流转,却又虚无缥缈,竟使笑姬心中不由沉静下来——从未有过的沉静。
神光在她刚来的时候就看见她了。
看见她扮作一个看客安静地坐在山脚下,看见她戴着那顶雨过天青的纬帽似垂在雨幕里的一片青色薄云,看见她隔着上万人潮,漫山红叶,站起来慢慢向他走近。踩着那湿滑的山石小径,寥落而安然地走向那块突起的青石。秋雨将枫叶的红染上了她的鹅黄绣鞋,绣鞋上的那一朵红色的虞美人更鲜明了。
神光的眼眸也就忽然鲜明了起来,为了那鲜明的颜色,鲜明的问题。
人群静止了半晌,才大梦初醒般起了震惊的议论,渐渐弥漫开来。
“出家人无色,无相,五蕴皆空。”他答。
“大师的意思是,和尚不是男人?”笑姬就站在那青石之下,离他只有九尺,轻纱下的笑容朦胧如诗。
她已然望见他淡金手腕上的菩提珠沾了秋雨,更显莹润剔透。他之前送了她一串佛珠,现在手腕上戴着的这串佛珠颜色略微有些黯淡。
众人听见这荒诞无礼的问题,十分震惊和愤怒,特别是神光的弟子们,更是怒意翻滚。
这女子总是轻而易举就戏弄了人心,打破了人间规则。
“众生即浮屠,浮屠即众生。”神光在心中叹息一声,回答道,“施主何必执着于这个,只有放下执念,才能心生欢喜,离苦得乐。”
“大师,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
“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如果忍无可忍,可否无需再忍?比如血海深仇。”那女子顿了顿,又问道。
报仇,报仇,她只想着报仇,殊不知这仇恨到最后只会将她吞噬。
“阿弥陀佛。施主,报仇是自苦。”神光又叹息一声道。
“如若我杀了你父母,你也不会报仇?”
这样的一个难题,他本可以用佛经中的宽恕,解脱来回答她,也最为妥当,然而他停顿了一刹那之后,忽然回答道——
“贫僧无父无母。”
清明的声音里,涌起淡淡悲伤,然后他停顿了,笑姬也停顿了。
为了这一句无关于佛经的回答。
然而,这停顿只是一瞬间,神光又接着说道:“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那么,如果我杀了你——”仿佛也只是一个刹那的恍惚,笑姬的笑意渐浓,“你也要度我?”
晕黄的油纸伞下,那和尚一直微阖着的双目向她投来极淡的一瞥,那一瞥里有隐藏得极深的悲悯,即使隔着那么缠绵的雨意,那么空寂的山野,那么熙攘的人群,笑姬也捕捉了那一丝悲悯——
“佛说,世间无不可度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