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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国震惊。人们以为她不过是和前几次成婚一样,在新婚之夜总要到城楼上吹吹风,站一晚上,思考下人生,考验下驸马,谁知这次她是真的跳下去了。
这一生,众人仰望她的目光,从来都是仰望一块珍贵的,举世罕有的琉璃宝器。唯有他,把她当成坚韧耐磨的铁器一般,任意揉搓,肆意拒绝,毫不容情。
她这一生都习惯人们对她俯首称臣,然而,却终于遇见一个永不对她屈服的人。终其一生,想要得到他的爱,不惜一切。
这一场爱杀,于她,是一场酣畅痛快,淋漓尽致,一气呵成,罄尽所有,无知无畏的表达,是铁树开花水倒流的坚持,是天无棱地无邪的执着,是永远不能触摸的诀别。
她一直想给他一场琉璃般光艳绝伦、轰轰烈烈被天下所有人仰望的爱,可是这却不是他想要的。
直到她站在城楼之上,最后一次往下跳的时候,她才终于明白了一些早该明白的真相——
他不爱她。从来也没有爱过她。
这十年来,一直都是她一厢情愿。他从未爱过她,从未给过她任何承诺,无论是十年前那个梅花树下的俊美少年,还是三年前玄清道观里的出尘道士,或者是如今被困在深宫里的名义上的郡马,其实从头到尾就不曾正眼看过她一眼。
她这一生的爱,只不过用来检验了他对另一个女人的忠诚。
一切不过都是一个错误,一场误会。
她输了。输了他,输了一切,输了性命。
她错了。这场错误必须要以她的生命作为代价。
她真是活该,她过于自负,以为她想要的就一定可以得到。她以为自身是美丽的,美得倾国倾城,足以打动世间所有男子,却不料,她唯一看中的那个人,他宁愿忠诚于一个平凡女子,宁死也不肯娶她。
世人都以为他是傻瓜。可长宁知道,那就是她爱的人,绝不背叛,绝不动摇。
她一生都在寻找一个似他这样的男人,不说谎。不背叛。不伤害。一生都在追求这样一种感情。不后悔。不怀疑。不怨恨。
可是,这个人却深深地爱着别人——直到十年之后,她才能接受他不爱她这个事实。她才明白无论你多么完美,高贵,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个人不爱你。于是,这个不爱你的人,就会成为你命里的克星,总是在你最伤心的地方狠狠扎上一针。
如果能够早一点明了该多好,她不会犯下那许多的错,不会将他们置于万劫不复的对立面。
可是,她却错了,对这样淡泊名利的男人,她竟然试图用名利来引诱他;对这样正直不屈的男人,她竟然企图用权势来逼迫他;对这样忠贞不二的男人,她竟然试图用美□□惑他,使他改变初衷。
她早该明白,他是不可动摇、不可改变、不会屈服的。
这世上没有什么能使他放弃自身的坚持和所爱,世间最高贵的权势、最美丽的公主和最残酷的刑法,统统不能打动他。
这不就是当初她看上他的理由么?那一颗不屈服、不谄媚、专心致志的心。
只是,那样好的一个人,眼里没有她。
长宁公主终于明白自身哪里输给司晨了,是命运,是时机,是他作为一个好男人的品质。她此生最大的错误,是迟来了那三个月。
如果那三个月里,他遇见的人是她,爱上的人是她,他也会待她如司晨一样,只是,命运何其荒唐可笑,她爱了他一生,却输了那三个月。
如果有来生,她想,她会在二十岁那年,装扮成一个寻常女子,住在他附近的草庐里,为他洗衣做饭,为他铺床叠被。待他讲道归来,用最温柔的目光凝视他,在他渴的时候为他添上一杯茶,饿的时候煮上一碗斋饭,天凉的时候为他披上一件披风。
原来,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在你心里,世间最好的女子,就是这样寻常。
男人都喜欢温柔的女子,没人告诉过她必须温柔才能得到爱。她早已然习惯了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只因她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然而就算贵为公主,她又有什么资格轻视司晨?司晨轻而易举就得到了她终其一生也无法得到的东西。
故事讲到这里,哀牢山上的大雨已然停止,月光飘渺如梦。
我站在那一层看不见的障碍后面,望着那个女子。
她眼里的痛楚和绝望,我感同身受。
我想着,这是一道谜题。
这样一个故事,到底是为了告诉我什么?
这么悲伤,这么绝望,这么荒诞。
对面那个幼小版的夭夭说道:“你跳楼之后,有没有回去看看他,也许他很后悔……”
山风缥缈,她的眼睛璀璨明亮,琉璃般流转着无限光华。
“绝不会的。再说,我也不敢……”
长宁公主从城楼上跳下以后,曾有过一闪念想回去看看自己的葬礼,想回去看看他得知她的死讯之后会有何反应,但终于还是退却了。
活着的时侯被他厌恶轻视,她已然怕了。
死了以后,再被他嫌弃,她怕她会丧失走到哀牢山的勇气。
“这和你最初的期望全然不一样啊。你一生期望的是不后悔、不怀疑、不怨恨的爱情。”幼小版的飞飞问道,“这样的一生,你后悔么?”
长宁公主微微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几不可见的甜蜜笑意:“我后悔一切,却惟独不后悔遇见他。这一生里,倘若未遇见他,我的生命里一线光亮也无。”
“只是,我不该那样对他。原来,什么世间最好的女子,晋朝最美的公主,统统比不上寻常的温情。”长宁公主声音里带着自嘲,眼睛里带着悲伤,那种淡淡的自我放逐的绝望的悲伤,“我早该懂得,一个女子无论多么寻常,只要有一个男子真心爱她,在他眼里,她就是世间最好的女子,就是最高贵美丽的公主。”
“那么,你来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幼小版的夭夭问道。
“我说过,他的东西,我都会还给他。等都还完了,我就可以安心离开了。”她淡淡笑了起来,有些歉然的样子,“他多么无辜,被我这样可怕的女人看中。”
“眼睛,生命,徒弟,还有自由,你都还给他了。你还欠他什么?”幼小版的飞飞不解地问。
“曰给司晨下了剧毒万寿香,活不过三个月,世间无药可救。三个月过后,他又会痛苦了。”公主苦笑起来,“我害了他一生,总得为他补偿点什么。”
幼小版的夭夭:“那你为什么要骗他成婚呢?”
“倘若和我成婚,并且我因他而死,他就会得到会稽王的赏识。”公主幽幽地说道,“他会活得更好。”
“为了他,你竟这样煞费苦心。”幼小版的飞飞叹道,“可惜他却不知。公主,你有未想过,如果他知了你为他所做的一切,他会不会……”
“我知你想说什么,可是不会的。我骗了自己十年,直到最后一刻才醒悟,他从未爱过我。”公主的声音带着倦意和戒嗔,丹凤眼微微垂下,敛去光芒,“你不知他有多么爱那个女人,他们才是一对,我只是个外人罢了。”
风声呼啸,似在哀鸣。
公主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我叫司马长宁。我母亲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一生长久安宁。可惜,我没有做到。”
透过读心术,我望到她的心已然支离破碎,只有那个梅花树下的清俊少年,那个她爱了一生而不可得的男子,仍然清晰无比。
我望着这一切,感觉非常熟悉。
我知道这故事还未结束,一定还有下文。
可是,我却不甚清楚。
这时候,跟我一起跌落到这个世界里的小狐狸突然说道:“我想起来了,在这个公主到了哀牢山的三年前,有一个叫做梅修远的男子来过。”
夭夭也恍然大悟地说道:“那个梅修远说过,愿意不惜一切换回她的性命。”
那个疯女人到哪里去了?
梅修远醒来以后的第一件事,是收到一道圣旨——
长宁郡主之郡马梅修远,有天降祥瑞之清华,超然淳化之道心,道法高深,修行成化,太极自然,特封为“天预国师”。
然后,他发现除了牝鸡,宫女们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脸上都有一种压抑了的高兴。
“长宁公主薨了。”半晌,一个宫女告诉他。
他不敢相信自身的耳朵。她那样骄横,那样固执,那样强悍,那样不可一世的女子,她不会那么容易就死了。
她说过,她会用一辈子来耗着他,囚禁他,折磨他。她要亲眼看着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如何会死?
直到礼乐声起,整个宫里都飘着白幡,都飘荡着凄楚的哭声,直到他走进灵堂,望到白布下面那只绣着梅花的绣鞋,四大公子一身白衣,神情憔悴。
一位牙尖嘴利的大婶正在高声唱着《安魂曲》——
“主成婚五次,前四任驸马皆不足一年而薨。主性虽恣意,然崇道修心,忠贞爱国,坚贞不二,坚守公主岗位,制定《驸马守则》,亲自编写奇文《琉璃帐》,安抚孤独少女,抚慰纯情少男,帮助失足妇女,收留无根男子……”
底下哭丧的人都拼命忍住笑,牝鸡悲愤地低声道:“她正是从前编造长宁公主闲话最多,令数位大家闺秀羞愤自杀的大婶,安定公主找来给她哭丧……”
直到这时,梅修远才明白,她确是走了,那个疯狂的、傲慢的、心狠手辣的女子,确然已然永远离开这个人间了。
而死后,还在承受这样的羞辱。
所有人都在羞辱,嘲笑着她。
而她,只不过爱了一个人。
只不过爱了一个人。
他看到宫女们在整理她的遗物,前任国师的关门弟子说长宁公主是中邪而死,要将她生前所有用过的东西全都烧毁。
那么多的纸,堆了整整一个大殿。烧了三天三夜。有几张未燃尽的纸片从炉火里飘出来,漫不经心地飞舞在他跟前。
“梅修远,梅修远,梅修远……”秀丽的簪花小楷,一横一撇,一纵一捺,密密麻麻,反反复复都是他的名字。是当年他一笔笔亲手教给她的。从前,她总是写不好,要他一次次留下来补课。
如今,竟然已然写得这样好了。
那焚烧了三天三夜的整整一个大殿的,全都是他的名字,还有她想对他说却从未有机会说出口的话。
“我要为了你成为天下最美的公主,世间最好的姑娘。”
“就算我已经不再是公主了,可是也会像一个公主那样去保护你。”
“从前,我用公主的身份保护你,现在,我只能用我的性命保护你。”
“我知道你讨厌我,只是我没有想到,你这样讨厌我。”
“你对所有的人都好,你只是对我不好。”
“我以为认识你以后就不会再孤独,可是为什么我感觉比从前更孤独?”
“无论你怎样处罚我都可以,就是不要离开我。因为,你离开我以后,我就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我杀过人,我每天晚上都很害怕。可是,我一想到杀了那个人,就会救活你。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我曾经以为我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可是后来我明白了,没有你的世界,我什么都没有。”
“我已经撑不下去了,梅修远,你赶紧好起来吧!只有你好起来,我就算死也放心了。”
“那一天就要来了。我没有太多时间了,我们讲和好不好?”
“……”
他伸手想要抓住那些纸,然而,它们却轻飘飘地从他的指尖飞走了。
他冲到鎏金麒麟火炉跟前,却只抓到一捧灰烬。没了,什么都没了,她的字迹和她瑰丽如牡丹的容颜,还有琉璃般的眼睛,都如同灰烬一般无声无息地飘散在风中。
那个女人,真的已然不在了。
“长宁公主曾说,驸马你曾经答应过他,只要她好好读书,好好听话,他会回来看她,可是你却没有。七年的时间里,她抄完了整整一大殿的书,是为了等你。”一个低沉凄凉的声音传来,他回身看,一身黑衣,是那个永远沉默的曰,“可怜她等了你那么多年……”
他和牝鸡一桩桩一件件那么细致地讲述着那个死去公主的一生。孤独的生,深沉的爱,执着的等待,她给他的眼睛,还有胸口的血,她为他承受的羞辱,喝下的带尿的鹿肉。
她瞎眼之后,到大街上给他偷包子馒头,被人群殴,羞辱。
她一生的所爱。
她自小就听说了国师的预言,因此她不信任靠近她身边的任何人,她怀疑他们会害死她,她那么年轻飞扬,鲜活美丽,她怎么舍得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就死去。
于是,她不断折磨一切靠近她的人。世人以为她拥有一切,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其实,她是这世上最孤独最恐惧的人,一天天算着死期将近的日子,想拼了命地抓住不断溜走的白天黑夜,还有她爱的人。
可惜一切都是徒劳。
这世上,没人明了她的孤独和恐惧,没人明白她的心和爱,没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她的世界是满目的繁华苍凉。
从生到死,她一直活得那么紧张,似一根绷到极致的弦,那根弦一触即断,华美却不堪触碰,恰如她的一生。
他想起她总是微微抬起,城墙一样略方的,那么骄艳的腮骨。
那么坚硬的腮骨,想要守住那脆弱的琉璃般的美丽。那样坚脆骄艳,连目光的轻轻一撞也似要撞出万千琉璃光华,却又担心会轻轻就将她撞碎。
“你以为你凭什么能活到现在?是因为公主一直用性命在保护你。”
“公主对曰有救命之恩。凡是公主不喜欢的人,曰都会杀了他。但是公主从不肯出卖曰,总是自身承担了杀人的罪名。可怜的公主,其实她连只雀儿都不敢捏死……”
末了,牝鸡叹息道:“为她写篇悼文吧!公主生前最喜欢你写的字了。记得用她曾经送给你的梅花砚台,公主曾说,她在那个砚台里藏了一个秘密,只要你研磨一次就能发现……”
梅修远坐在青玉案前,取出那方梅花砚台,那是当年她砸在他胸口上的,后来修好了又重新送给他的。他细细研磨着,墨汁从清水里氤氲而出,似一个人喷涌而出的鲜血。当年,为了救活他,她的鲜血就是这样从她的胸口上流出来的吧?
他的手有些抖,突然,砚台中间裂开了一道口子,墨汁顺着口子流了进去。里头是镂空的一层。
里头有个小小的玉匣,打开玉匣,里头放着一页发黄的帛纸,上面写着几行字,那字迹有些歪歪扭扭,那是她十三岁时的字迹:
“修远,十二岁那年,国师告诉我,说我二十三岁那年会死在你手上,你就是那个胸口有梅花痣的人。国师的预言从未出错。为了不让他泄露这个秘密,我毒杀了他。从此以后,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了。我情愿为你而死,但是我想在死之前嫁给你。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这就是她的秘密,这个高傲的、骄横的、不可一世的长宁公主唯一的秘密和心愿。
那个秘密藏得那样浅,他只需研磨一次就能看到,然而,这十年来,他竟从未用过那砚台一次。
一次也没有。
因为他,不舍得用。
那个砚台,那么美,用一次就少一些。
“长宁公主还有件礼物要送给你,她说你一定会喜欢的。”牝鸡伤心地说道,面色苍白。
灯火朦胧处,一个女子的窈窕身影出现在帷幕上,和那死去公主有三分相似的容色。
是司晨。
她还活着。她脸色红润,容光焕发,身形丰腴不少,可以想见她的日子过得不错。
身后,还有一个小道士惊喜的声音:“师父,长宁公主给我们编了一出戏,叫做《假死的游戏》。等有空了,我和师兄们一起演给你看……”
他们都没死,她骗了他。
她为何要这样骗他,她为何要将自己说成那样恶毒的一个女人,她为何要将他们置于无法化解的对立面?
“修远,修远……”那女子翩然而至,兴奋得咳嗽起来,挽住他的手臂兴奋地说道,“长宁公主留下遗嘱,将我收为义妹,我现在是安定公主了,你现在也是国师了,嫁给你……”
长宁公主临死前请求她答应,永远不要再伤害梅修远,否则她做鬼也不会放过她。因为皇上信道教,她临死前向皇上推荐了怀安道长,皇上十分宠爱他,将他封为新任国师。
同时,因为长宁公主是因为梅修远而死,一直对她有所忌惮的会稽王开始拉拢梅修远,安定公主也便转了性子,因势利导,打算嫁给他了。
这就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
她用自己的生命,成全了他的人生和幸福,却连一句好话也不曾对他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