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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定公主坐在琉璃宝座上,抬高了下巴,俯视着眼前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女子。
她叫司马长宁,本是天之骄女,曾是这个王朝最高贵最骄艳的女子,自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任意妄为,任性恣肆,从未有人敢于违背她的意愿,她骄傲得令世人只敢仰望。
然而,如今,却为了一个厌憎她的男子,不惜低下高贵的头,来求她最厌恶最鄙视的情敌。
她依然很高。高髻,高挑的眉眼,高抬的肩膀,城池一样盛大美丽的头颅似一夜之间倾颓了,那略方的腮骨显得更方了,似尖锐的城砖的棱角,会伤了抚过的人的手。从前总是微微扬起的下巴,如今哀怜地垂在胸前。
高挑的丹凤眼里,那曾经光艳璀璨的七彩琉璃出现了万千裂缝,似禁不起轻轻一触,将会碎裂万千光华。
哪怕颓唐憔悴至此,她也依然这样美丽,不负“晋国第一美人”的盛名,不仅仅因为她的艳丽色相,更因为掩藏在那高傲荒诞外表下的高贵灵魂。她总是悄悄救下被罚的宫女,绝不承认是自己做的,因为害怕别人的感激会给她带来累赘。每当出宫之时,总会带着许多银两,悄悄周济那些陷入困境的百姓,却从不留名,因为不想被贤名所累。
她常常威胁人要把他们变成太监,其实一次也没有当真,所以她身边的侍卫奴才私底下并不怕她。
她其实很善良,只是太骄傲,骄傲得令在乎的人远离,骄傲得令世人误解,她是个荒诞不羁的蛇蝎女子。
但是,她的骄傲多么令人厌恶啊!厌恶得令人想将她狠狠践踏在地,看看那高挑的凤眼会不会垂下,那高抬的肩膀会不会垮下,那总是微微扬起的下巴会不会如同此刻畏缩地垂在胸前,那璀璨如同琉璃一般的眸子会不会碎成万千渣子。
“既然你什么都愿意做的话。”安定公主脸上露出残酷的笑容,说完拍了拍手,“那么,就吃下这一鼎腌鹿肉吧!”
那个叫长宁的宫女端着一鼎腌鹿肉进来,牝鸡松了一口气,心想这算什么要求,这对于公主来说,简直太容易了,司晨也并不是真的那么恨她。
然而不久之后,牝鸡和长宁公主都震惊了。
“去拿点开胃的东西来好好招待一下我们的长宁郡主。”安定公主在宫女长宁耳边悄声耳语了一阵,宫女脸色阵阵变幻,甚至有些惊恐。
半晌后,那宫女端着一个青铜钵来了,皱着眉头,将那青铜钵里的液体倒进腌鹿肉里。那液体黄澄澄的,散发出臊臭气。
牝鸡勃然变色,不敢置信地望着安定公主:“这……这是……尿……你……你……”
长宁的脸色也变了,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然而,她还是尽力做出一个优雅的谦卑的微笑:“是要我吃完吗?”
安定公主笑道:“当然要吃完,一炷香之内,一口都不能剩。否则,别怪本宫不帮你的忙。”
牝鸡扑过去抱住长宁公主:“不可以,不可以,公主,您不能这样,不能啊……让奴婢帮您,奴婢是卑贱之身,您曾经救过奴婢的命,奴婢没有办法回报您,就让奴婢……”
“你可想好了,如果是你要别人帮忙的话,我们之间的约定可就不算数了。”安定公主冷冷道,“点上香火。”
“给我让开,别烦我。如果谁敢阻止我,我一定要他的命!”长宁公主一把推开哭哭啼啼的牝鸡,就冲到那个黄金大鼎里面大口吃了起来。
牝鸡倒在地上,流着眼泪看着这一幕。
她的公主,她的恩人,曾是这世间最高贵最美丽的女子,她永远倨傲地高昂着美丽的头颅,绝不低头,绝不祈求,绝不退让,绝不妥协,绝不认输,连在皇上和太后面前,都不肯输一口气,至于芸芸众生的目光只敢及她下巴。
她每天要换三次衣服,衣服上哪怕沾上一点点灰,也要立刻换掉。虽然食量巨大,喜爱吃肉,虽然荒诞不经,放荡不羁,可是始终保持着优雅得体的姿态。
她本是那样高贵,洁净,精致,骄矜的女子。
可是,此刻她跪在地上,趴在鼎上,将那从不肯低下的头颅死死埋进鼎里,疯狂地吞食着这世间最丑恶最肮脏的东西,状如疯狗,形若蝼蚁。
牝鸡拼命抓住裙角,阻止自己冲过去。同时,用眼色阻止屋梁上的“曰”,请他不要影响公主,否则公主会恨他们一辈子。
安定公主目不转睛地望着跪在鼎旁的长宁,见她拼命吃着含着尿的肉,不歇一口气地吃着,周围的宫女太监都露出作呕的神情。
可是,她却好像视而未见,充耳未闻。
到了后来,干脆直接用手抓起来吃,最后,直接抱着鼎往口里倒。
安定公主脸上露出快慰而奇特的微笑。
她竟然这样爱那个男人,竟然可以为了他做到这种程度。
可是,那个男人,不仅毫无所知,而且还如此厌憎她。
至少在这一点上,自己是赢了,自己轻松赢得了她追逐一生,付出一切而不可得的最爱。
可是那个男人,真的有那么坚定地爱着自己吗?
曾经的司晨宫女,现在的安定公主。
望着这一幕,忽然对长宁产生了一点怜悯。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到了,长宁从鼎里抬起头来,双手将鼎举起来,往嘴巴里倒了最后一点汤汁。
果然吃了个干干净净,点滴不剩。
那么肮脏、恶心的东西。
安定公主望着满脸渣子的长宁,干干净净的大鼎,那张绝色的脸上一片狼藉,散发出臊臭味,忽然捂住胸口干呕了几声。
“我吃完了,你是不是要救他?”长宁打了个嗝问道,“说话要算数。”
安定公主叹了口气道:“你先回去吧!本宫答应你。马上派人寻找白石太医。”
长宁又打了个嗝,躬身行完一礼,然后急忙走出了宫门。
才出宫门,长宁就蹲在地上,捂住胸口,昏天黑地地呕吐了起来。
牝鸡在背后轻轻地拍打她的后背,一边含泪诅咒道:“她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真是太狠心了。公主,奴婢去找皇上帮你讨回公道。她实在太过分了!”
“千万别让修远知道。”终于呕吐完了的长宁公主刚刚才喘过气来,就抓住牝鸡叮嘱道,“否则我,我杀了你!”
一个月以后,白石太医来到长宁公主的琉璃殿内。
“要怎样才能治好他的眼睛?”
“除非有人愿意用自己的眼睛来换。”
“把我的眼睛还给他吧!”
“可是,公主……哦,郡主……草民不敢……”
“虽然本宫现在只是一个郡主,可是依然可以治你全族的罪。如果你不答应本宫,本宫就把你全族男子都变成太监,令你们白家永远断子绝孙。”
白石太医打了个冷战,他望着面前这个已经被剥夺公主身份的女子,发现她被夺走的只有一个公主的名分,并没有夺走其他专属于公主的东西。
在她那灼灼逼人,燃烧得快到尽头的琉璃般的容颜下,隐藏着一个不可摧折的高贵灵魂,宁折不弯却又百折不挠。
那双高挑的丹凤眼里,依旧有骄艳的光芒,然而如同如同万千琉璃破碎在冰雪之上,在深海之上浮动着流冰碎雪般的滟滟光芒。
那是天下最美的公主,世间最美的眼睛。
菱花镜似滴出了血一般,滴在缠枝莲花的白玉碗里,红白相印得煞是鲜艳。
天光烛火都渐渐灭透了,天地坠入漆黑的永寂。
梅修远的床前,白石太医在为他的眼睛换药,梅修远问道:“这是干什么?”
白石太医顿了顿,想起了公主的嘱托,低声道:“这是一个上古的法子,可以治好眼睛。”
梅修远冷笑一声,将脸转开,不屑地说道:“又是她派来的,折磨我的新鲜玩意儿,是吧?麻烦你转告她——”
白石太医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因为长宁就站在帷幕外面。
梅修远接下来的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请你转告他,我梅修远,生生世世,与她势不两立。”
生生世世,与她势不两立。
一阵微风吹过,帷幕微微颤抖了一下,好像那帷幕后隐藏着极其沉重的悲伤和绝望,却死死忍住,不敢发出一点点声响。
好像在帷幕后,从来没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在付出了所有的一切,在刚刚剜出了眼睛之后,亲耳听见了这句残忍的话。
长宁公主浑身颤抖着,双手死死抓住了帷幕,拼命咬住牙关,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当场晕过去。
梅修远换好了眼睛,又昏迷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是他最需要补充营养的时间。
可是,她已经身无分文,失去了公主的身份,失去了凤头钗,失去了那个黄金大鼎,失去了健康,失去了眼睛。
她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并且最可怕的是,安定公主派人来把他们赶出宫去了。
牝鸡和曰帮她把梅修远搬到自己远方亲戚的一个破房子里,然后用自己的月钱买了一些馒头,就被人带回宫了。
那个房子离宫里不远,长宁公主等了几日,馒头她一小块一小块地扳碎了给梅修远吃,自己就吃剩下的馒头碎屑。
十个馒头吃完了,牝鸡还未回来。
这一日,梅修远在昏迷中肚子也在咕咕叫,她终于忍不住,拄着根拐杖从屋里出来,老远听见有人在叫卖——
“包子馒头,新鲜出炉的包子馒头……”
她拄着拐杖,循着声音抓起几个馒头包子就跑,她跑得那么快,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量。
然而,她还未跑出几步,就被人追上了。
“偷包子的贼!给我打!往死了打……”
一群人对她拳打脚踢,拳头雨点般地落在她身上,还有人趁机占她便宜,她却只是死死护住怀中的馒头包子不放手。
有路过街头的妇人小孩会看见,有一个瞎了眼的姑娘,被人群殴在地,全身紧紧缩成一个弓形,像是在保护着什么,比生命还要宝贵的东西一般。
不知道打了多久,那些人总算打累了,悻悻然地散去了。
长宁公主想站起来,却发现浑身都是伤痛,根本站不起来,于是,她一只手紧紧保护着那些馒头包子,用另外一只手,慢慢地爬回去。
冬天很冷,冰雪覆盖,她浑身冻成了冰棍。
也不知道爬了多久,手上和膝盖都出血了,当她终于摸到了那熟悉的门板的时候,她才松了一口气。
好在那些包子馒头还能吃,只是已经冷了。
于是,她又摸索着烧了一壶开水,把包子馒头泡在开水里,给梅修远吃。
后来,她每天都出去偷馒头包子,每天都被人打骂。
时间久了,她也麻木了。
反正,她也是将死之人了。
打骂几下算什么?
只要不抢回她的包子馒头就行了。
可是,他还未醒来。
她感到很焦虑,如果到了她死的那一天,他还没有好起来怎么办?
还有谁来照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