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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的时候,微弱的晨光透过厚厚的窗纸照进低矮的小土坯房子里,尚在睡梦中的姬绣虹极其不安稳地伸手摸了摸身下的粗布褥子,好似不可置信一般,又伸长了手臂往外探去,直到摸着木制炕沿上那处裂口,细细的摩挲一遍之后才豁然睁开已经了无睡意的眼睛。
怎么会这样?她不是已经葬身火海了么?怎么会在老家的旧宅?
似乎想起什么一样,伸出手臂放在眼前仔细地看着,微弱的晨光里,没有丑陋的疤痕,莹白的手臂上,一条若隐若现的翔龙睥睨骄傲地高昂着龙首,雄健有力的龙身蜿蜒盘旋于手臂之上。
姬绣虹轻轻碰触那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血色的龙首,莫名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刹那间,天旋地转,姬绣虹出现在一个浅浅的山洞里,山洞石壁上的龙首形突起石头顶端上渐渐湿润起来,石头下方放着两只莹润的白玉瓶,白玉瓶里都盛着小半瓶的清凌凌的清水,姬绣虹看着这莫名地觉着熟悉的地方,却想不起来是哪里,那白玉瓶里的清水虽说不上来时什么,却下意识的笃定那是绝好的东西,人喝了百利无一害。
环顾这灵气四溢,令人通身舒畅的山洞,姬绣虹有一种感觉,这里一定与她有些渊源,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历数她这三十年的生涯之中除了她惨死的爱子,其他的虽不甚在意却也没有到了就记不得的地步,对了,她的清儿……
上一世因着爱子惨死,那个男人不思为子报仇,为了宋红英那个贱人,竟想着和稀泥?哈哈,那也得看看她姬绣虹答应不答应!
她的爱子惨死,她怎么可能放着宋红英的儿女活着?
有个有钱有权的娘家又怎么样?还不是毁在了她姬绣虹的手里?
看着他们一个个不得好死,再没了活下去的动力,她处心积虑十几年,她阴私歹毒,她冷血嗜杀,仇人一个个的生不如死,不得好死,又有什么用呢?她的清儿再也回不来了……
借着微弱的晨光,绣虹扭头看向身边熟睡的儿子,小小的人儿,才不过三岁,干瘦干瘦的,眉目间有九分像了娘家哥哥,许是这个原因她捧在手心里的爱之才不得沈三郎喜欢的吧。
回想起过去,原本的怒气冲天,尘埃落定之后,全都没了意义,什么沈三郎,什么骁骑校尉,什么宋红英,什么嫡庶,统统见鬼去吧,只要她的清儿好好的,将来儿成女就,她便做个农家寡妇又有何妨。
以前的一切就随风而去吧,她,姬绣虹只要有清儿便好!
天渐渐的大亮了,身下的炕也凉了,绣虹起身穿了小袄,先连着炕的灶生了火,等到灶上坐着的锅里的水滋滋的响起来,炕也热了,姬绣虹才上炕暖了身子,含笑俯下身去,在儿子的脸蛋上重重的亲了一口,亲醒了小儿:“娘!”
小儿含糊不清地叫着娘,伸出细细的手臂搂住了娘亲的脖子,小脸拱在娘亲的脖颈里撒娇地叫着娘亲:“娘,饿!清儿,肚肚饿了!”
“清儿肚子饿了么?那娘去做饭,清儿等会好么?”绣虹温柔地哄着儿子。
“嗯,娘快去,清儿等着!”小娃娃好哄的很,知道有吃的,就乖乖地窝在被窝里等着。
屋子里的灶是跟炕连通着的,一把柴火既热了水做了饭,又暖了炕,别处不知怎样,下元村方圆几十里,甚至县城里好些人家都是这样的规制。
所以像沈家这样,儿子们各自成了亲生了娃,还未分家的人家大多是天热的时候一个锅灶吃饭,到了天冷要烧炕的时候就给儿子媳妇们按着家口分了粮食各自在自家的炕火上坐锅造饭,既省事儿又省柴火,当然了,活还是要一起干的。
只是大冬天里,地里都冻的比石头还硬,自然干不得活,家里的些许活计,倒用不着都去伸手,柴房里的柴火是男人们的事儿,秋日里,得空就上山,几个月下来,柴房里堆的满满的,足够一冬的使费,家里的鸡和猪自有婆婆和小姑照看,媳妇们则要趁着猫冬的时候纺纱织布把孩子男人们一年的衣裳鞋袜都做出来,有那手快些的娘们儿还能有多余的空闲帮衬几家做不得针线活计的人家换些粮食或者做些小件儿送去上元村的当铺换几分银子使。
看看陶罐里的一小把粟米,这是娘俩一天的口粮。
绣虹看了看这只够熬一顿粥的米,一些早已遗忘的记忆渐上心头。
这是沈三郎走后的第四年,夏日里一场鸡蛋大的雹子,秋粮减产只剩了往年的一成,年景不好,靠天吃饭的庄户人家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勒紧了裤腰带死扛,猫冬的时候没什么活计,家家户户都是一天一顿稀粥求个饿不死罢了。
沈家过冬向来是每日晚间婆母按人头给各房关了第二日的粮食,若有不够,各方自己出银子买粮食填补。
沈三郎四年前被抽了丁,三房只剩下姬绣虹带着三岁的儿子,虽然常有娘家的接济,可是娘家母亲常年卧床,每日里吃的药都要不少钱,便是接济女儿一些也常常有心无力。
抓米的时候,姬绣虹犹豫了一下,待看到眼巴巴窝在被窝里看着的儿子时,一狠心,一股脑的全倒了出来。
家里的锅灶都是沈三郎离家时候收拾出来的,那时候她才刚刚有孕,正是孕吐难受的时候,乡里抽丁,沈家四个儿子必得出一个才行,沈三郎运气不好,抓阄抓住了‘去’字,只得打点行李离家,却是放心不下刚刚有孕的媳妇。
知道家里的行事习惯,忖着媳妇力气小,还要带个孩子,便跟爹娘强要了银钱,专门在打铁铺子里另作了小尺寸的薄皮铁锅,又照着新打的锅,重新垒了灶,郑重拜托了兄弟们给她担水,这才依依不舍地离了乡奔赴边关。
绣虹其实已经想不起来那个曾经淳朴体贴的农家汉子,她记得的沈三郎从来都是那个妻妾不分,宠妾灭妻的混账王八蛋。
不愿意多想,绣虹快手快脚地淘了米下锅,给儿子熬粥要紧。
和儿子两人一人一小碗浓稠的粟米粥,小儿吃的格外欢实,直说比昨日的更加香甜。
姬绣虹宠溺地看着喝粥的儿子,思忖着,求人给哥哥带个信,回趟娘家才好,一来治好娘亲的病,二来也需和哥哥寻摸一个来钱的路子,不为别的,总要让儿子爹娘兄嫂熬过这一冬才好。
姬绣虹上辈子活到三十多岁,虽干过几件为子报仇的大事,却也不过是个内宅妇人,于上古经营之道却是一窍不通的,唯二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一手经过名家点拨的绣活和花了好几年偷师宋家送给宋红英的大厨,做得一手好茶饭,虽不敢说什么川鲁淮扬,几个清儿爱吃的菜不比外头饭馆子里的大厨差多少,那是跟着沈三郎进京后她们娘俩缩在自己的院子里唯有的温馨。
吃过早饭之后,清儿去了正房找大他七岁的小姑姑玩耍,姬绣虹从炕柜子里翻出了她的小匣子。
沈家历来的规矩,儿子们打短工,出苦力赚的银钱要一分不差的上缴婆母,以应家中的开销和亲戚邻里之间走礼,给两个未婚嫁的小叔和小姑攒嫁妆和聘礼,儿媳妇们却可攒些私房银子。
她和两个嫂子在后院养的鸡并不和婆母的混在一处,都是各自剪了鸡翅膀用篱笆圈在一处,各喂各的,卖鸡蛋也各卖各的。
匣子上面整齐的叠着一张已经完工的鸳鸯戏水红盖头,这是绣虹靠着兄长从县里锦绣庄接来的活计,一身花开锦绣的嫁衣和鸳鸯戏水的盖头,若是领了细棉布的料子,工钱是一百三十个铜钱,半个月能完成,若是帐子,还要多一些,有那好的一年,能接两三个大活,得钱五六百个,若是绣功了得,入得了东家的,能领出丝绸的料子,同样的花样一个活计的工钱便能涨到五百个铜钱。
绣虹上一世的女红针脚细密整齐,绣功很是不错,但在锦绣庄里也仅仅是不错而已,平日里只能接些棉布活计,赚些铜板度日罢了,直到后来随着沈三郎进了京城,宋红英仗着得了先机,用银钱疏通了婆母妯娌,得了管家之权,对正院的绣虹母子多有苛刻,绣虹便常常接了绣活为生,因缘巧合之下得了一位年老的绣工的指点,母子俩的日子才渐渐的好过起来。
前事不提,绣虹将绣好的盖头放在一边,打开匣子,里面只得六十八个铜板。
绣虹将铜板放回匣子里,叹了口气:还真是可怜!
早上一顿饭就吃了一天的口粮,接下来的两顿就没了着落,姬绣虹想来想去,除了打打后院的几只鸡的主意,没别的法子。
喊了四郎去后院抓鸡,小姑和儿子也兴致勃勃的都要去。
“行,都去!”绣虹含笑应下,四人去了后院。
绣虹的篱笆里只剩了六只鸡,一只公鸡,四只母鸡,原先可不只这么点,今年粮食歉收,人都吃不饱,哪有东西喂它,秋天里贱卖了十好几只,只剩下了这么几只,为的是来年春天能再抱两窝小鸡仔。
“三嫂,要哪只?”四郎咽了一大口口水,磨拳接掌跃跃欲试地盯着臭烘烘的鸡圈,几乎都能闻到鸡肉的香味了。
“那只,那只,还有那只!”姬绣虹用手指着栅栏里的三只母鸡,若不是怕公婆嫌她不会过日子,照着她的本意,是要全都抓来杀掉吃肉的,虽说上辈子进京以后过的不痛快,却也没有困顿到如此地步,尤其是后来的几年里,虽不敢说什么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却也是好吃好喝好穿好戴的日子,现如今,她有上好的绣工,不怕赚不到银子钱,心态上自然不会和凡事精打细算,任何能卖钱的东西都舍不得吃进嘴里的公婆妯娌一样。
十五岁的四郎正是能吃好动的时候,不到一会儿功夫,便抓住了绣虹指过的三只母鸡。
“我去杀鸡!”四郎并不用催,非常自觉地避着爹娘吩咐妹妹去拿工具:“兰花儿,你去给哥拿把菜刀来……哎,等等,再端个木盆,拿三嫂家的,避着点,别让娘看见!”
十岁的兰花脆生答应了,欢快地领着清儿往前院跑去。
姬绣虹有些不放心儿子,便问四郎道:“你自己能行么?”
四郎欢快地拍着胸脯赶她保证道:“肯定行,你就放心吧,交给我了,一准把毛拔的干干净净!”
沈家家贫,除了儿媳妇们生孩子能杀一只鸡下奶,四郎长到十五岁,在自家只见过两次杀鸡,跟着吃过两次鸡肉,那味道,香的,到现在想起来都还能流下口水来。
到底是男孩,干这种活,不比大人差,到晌午的时候,绣虹大锅里的鸡就已经炖的差不多了。
三只鸡,姬绣虹没有全炖,拿出两只来剁开分成几分装入竹篮里盖好冻在了院子里的空缸里,剩下的一只,剁成小块,炖了满满一锅。
不一会,满院子的鸡肉香味,十岁的兰花和三岁的清儿留着口水守在灶台跟前,一会一问:“娘,熟了没?”“三嫂,还没熟吗?”
十五岁的四郎到底大了些,没好意思守着灶台,那也是一会屋来转一圈,一上午的功夫转了七八圈了。
姬绣虹看着头疼,拿了五十个钱,使唤他去村东的赵三家里换几斤白面来。
赵三家是村里的富户,有十好几亩地,种了七八亩的麦子,村子里谁家想吃一口白面,除了少
数的几家能攒下一点,大都是拿了铜钱去他家买。
四郎用五十铜钱换了小半袋白面回来,说是赵三婶子给称了高高的八斤三两。
绣虹舀出两瓢来,做了手擀面。
煮熟的面捞进碗里,再连汤带肉舀一大勺的鸡汤放进去,香的能把舌头吞进去。
绣虹先舀出两碗鸡肉面来让四郎给正房的公婆送去,再舀了两小碗的鸡肉,带着鸡汤让一路小跑过来的四郎给老大老二一家送去一碗,这才拿了一个半大的陶瓷盆将锅里剩下的鸡肉连着鸡汤倒了一半出来,给他们三个盛了面,鸡肉鸡汤任他们自己吃去。
一顿饭下来,都吃圆了肚子,三岁的清儿直说好吃,小肚子吃的鼓涨,若不是绣虹拿走了他的碗筷承诺明天还有,小儿还要接着吃呢。
四郎兄妹俩也是,久不沾荤腥,乍然多吃,怕他们肠胃不好,只让他们吃了半饱,便把锅里剩下的鸡肉分了一半出来让兰花儿端去正房。
不管上一世,还是现如今,沈家的公婆兄嫂,弟妹,都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令人厌恶的人,有一些耳根子软,爱财的小毛病再所难免,姬绣虹不愿多做计较,上一世的仇已经报了,这一世,为了将来能和儿子出了沈家门,娘两个好好的过日子,该有的孝道,和睦妯娌兄弟,为人处世,她一份不能少做。
今日里这样大手大脚的杀鸡炖肉,想必公婆定然是不喜的,但是那又能怎样呢,只要绣虹大错不犯,就凭着他沈三郎去了边关,姬绣虹独自带着孩子,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况且,这几年来,她带着儿子有手艺,有娘家帮衬,礼数,钱财上比他们几个儿子做的还周全些。
吃过午饭,收拾了锅碗,和清儿玩耍了一阵,教他认了几个字,待他睡了午觉,姬绣虹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火,从箱子里拿出绣了大半的嫁衣上了炕,在腿上盖了一条小被子做起绣活来。
这嫁衣还有两天便能做完,按着往日的规矩,再有三天哥哥会来,接了她回娘家去,交了活儿,若是还有活计便领出来,在娘家住上三五日,回来接着绣。
拿出绣好的盖头来,仔细查看一番,在紧要处小心地拆开一点,补上几针……
一个时辰之后,大红盖头上的一双鸳鸯如同活了一般灵动,姬绣虹揉了揉有些僵了的脖颈,断了线头,仔细地叠好盖头,略作休息之后,拿出绣了一半的嫁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