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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是晴朗而明媚的一天。阳光是金灿灿的;天空是蔚蓝色的;蓝天下,青山间,那如羊似雪的云,在阳光的照耀下,是银白色的。仔细观察一下,天竺县的青山绿水,由于人的心境不同,便会产生出不同的感觉来:心情阴郁的时候,那满目的青山,必然是肃穆不动的;山是直愣愣的山;树是傻呆呆的树;水也是灰溜溜的水。
心境欢畅的时候,那满目的青山也必然是欢动异常的;随着人行,山仿佛也在变化着身姿不停地走;随着风吹,树也必然扭捏出各种媚姿来;那涧里的流水,也定是“哗哗啦啦”地欢呼雀跃着奔流。
唯物主义者恐怕要说,不管你以什么样的心情看待物质,物质总是不会改变的。
唯心主义者一定会说,物质变化,是因为你的心变化了;你的心不动,一切都不会动的。
此时,郑直应该是看什么都是欢呼雀跃的。因为,林琳跟在他的身旁,与他一起爬上山来了。林琳是郑直来天竺县参加扶贫工作的第二天认识的一个在银行工作的美丽女孩:
那天,天下雨了。绵绵的细雨,击打着窗户上的玻璃,噼噼啪啪地响了一整夜。小小的电子笔记本上的闹钟“嘀嘀”响起,郑直睁眼看时,已经是早晨八点正,外面的天,早已经大白了。
看来,哪里的春天,都会带给人们比冬天更多的光明的。
这如果是在北京,他早已经穿过了四环、三环、二环路上的车水马龙,坐在公司的办公室里,开始核对各种财务报表,签批公司进帐、出帐的单据了。但是,今天,这个时间对郑直来说,却并不晚。
因为来扶贫的三个北京人,决定在大星期六的,放弃休息,相约上午九点半钟,由县政府办公室主任高美眉带着下乡,去考察天竺县有名的愚人村,去看一看已经建国五十年,眼看就要跨入二十一世纪的中国还真实存在的赤贫人口。
望着窗外那依然浠浠沥沥落个没完没了的小雨,郑直担心今天考察愚人村的计划要落空了。但是,不管怎么样,自己得先做好去的准备。
郑直这么一想,急忙起床,简单洗漱完毕,便匆匆奔街上来了。他首要的目标,不是去吃早饭,而是到银行取钱。
昨天晚饭时,听罗县长讲,愚人村尚有一百多户人家住岩洞和窝棚,温饱问题尚没有解决,这在他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当时,郑直心里便想:如果见到那些失学或即将失学的儿童,如果见到那些无衣无住的山民,自己一定要尽力多捐一点钱。这样的善事,应该是每一个有爱心的人都应该做的,积德行善嘛。
一只红脸白毛的大公鸡,站在县政府招待所的门口,在几只母鸡的围绕下,伸长了脖子,神气活现地“哦喔喔”叫着。为了把声音发得尽量长,以尽量让母鸡们感觉美妙动听,它把脖子拉得老长老长的,以至于脖子上的细毛都不足以覆盖脖子上的红皮肤了。它见郑直撑着伞走出来,感觉颇为陌生,进而感觉到了威胁,赶紧带着母鸡们,吓得“咯咯”叫着逃走了。
郑直在县城里一走,才知道:原来这一面临河,三面环山的天竺县的县城,其实只有一条水泥路,三条土巷子,真的不如北京的一个居民小区大。贫困县毕竟还是贫困县呀。
城里那段临河的水泥路,长不足千米,起点是刚来的那天,远远望见的那座古老城堡,终点便是一座横跨美人河的水泥大桥,叫作“美人桥”
美人桥很高,桥面距河水足有四五十米;桥是个拱形桥,总共三个圆拱,中间的大,两侧的略小;桥面很窄,仅能够通过两辆车。远远地望去,美人桥在青山绿水的映衬下,还是很漂亮的:那细高的桥体,显得颀长而婀娜,象一个清秀的南方少女一样的窈窕。
水泥路连接的那三条巷子,全部是土路,长只是百余米,时而上坡,时而下坡的,从水泥路开始,向山的方向伸展开去,到山脚下便到了尽头。路两侧的店铺,高低错落,宛如小小的一座山城一般。由于巷子土路的地面,排水设施不好,或者,也许根本就没有排水设施,使得雨时的路表很泥泞。地表凹的地方积了水;凸的地方,被水流冲得条条块块的。人走上去“吧唧、吧唧”地响,没走几步,鞋底上已经沾了一层厚厚的黄泥,从抬脚时那份沉重的感觉分析,这两脚泥,足有几斤重。
郑直撑着伞,在一街三巷的县城里徘徊。徘徊了几圈,却始终没有发现中国银行、工商银行、建设银行,这几家中国大银行的影子。
在一家小餐馆前,他却发现了天竺县物美价廉的东西:油炸洋芋!
那象大枣一样大小,北京叫作“土豆”的洋芋,被剥掉皮,用油炸熟,再撒上细盐和佐料,满满的一大碗,二十几个,居然才买一元钱。
那洋芋挺面,挺软,挺干爽,一点也不涩,甚至还有一点甜味呢!好吃极了。
郑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然而,郑直吃得过急、过猛,他的嗓子眼,却没有那么大的承受能力,几大口洋芋统统噎在了嗓子眼里,憋得郑直象刚才在县政府招待所看到的鸡公一样,伸长了脖子,憋红了脸。
卖早饭的小贩子,居然是一个大约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她用极为纤细的小手,递一杯水,送到了郑直嘴边。
郑直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地灌了一口水。随着被难受得鼻涕、眼泪齐下,郑直吃下的洋芋,终于过了嗓子关。
“叔叔,还喝水吗?”
十一二岁的小贩子,很和蔼地问郑直道。
她的眼睛很大,明亮而清澈,但是,在她的眼神里,郑直却看出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所不应该有的那种不安和焦灼的神情。她的脸黑乎乎的,让人搞不清是她的皮肤天生就黑,还是因为起早贪黑的劳作因泥土和烟的侵蚀而被弄黑的。
“你多少岁啦?”郑直好奇而同情地问。
“十二。”小女孩一边卖炸洋芋,一边回答道。
“没有读书吗?”
“没的。”
“为什么不读书呢?”
“没有学费。”小女孩很爽快地回答道,似乎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羞愧。
“就你一个人在这里干?”
“不是。爸爸出去了的。”
“你妈妈呢?”
“不晓得。”
“你妈妈在哪里,你会不知道?”郑直奇怪地追问道。
“不晓得。”此时,小女孩的脸上没有刚才的爽快,神情开始阴郁起来。
“你这么大,不去读书,就来赚钱,是犯法的。我们国家有教育法,你知道吗?”郑直本来想开导小女孩,但是,话一出口,自己也感觉说法不太合适,这不是成了吓唬小女孩了吗?
果然,小女孩以不合作的态度与他对抗了。
“不晓得。”她低低地,阴沉地说。
“你能不能把你家的地址告诉我,我找你爸爸,或者你们乡的书记、乡长什么的,聊一聊?”
“不晓得。”小女孩低着头,只顾炸洋芋,不正面回答郑直的话了。
“你不要问细娃儿了!”
这时,一个坐在小竹板凳上,一脸和善的胖女人插话道:“她爸爸太老实,说傻也不算傻,说残也没有残,就是不会挣钱。家里的老婆,早跟别的男人跑了,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几年没得回来了。”
“她为什么不读书呢?”郑直问吃山药的胖女人。
“她那里上得起呦!这细娃儿,家里还有一个八岁的男娃儿呢!也没有上学!谁管得了!”胖女人说。
“大姐,我是从北京来天竺县扶贫的,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女孩的地址,我可以帮助这两个孩子交学费!”郑直真诚地说。
“那他们一家三口可是遇上贵人了。否则,谁管他们读不读书呦!犯了别的法,或许有人管,唯独犯了你说的那个教育法,没的人管的。管了,谁拿钱出来嘛!”
“这钱,我拿。您告诉我他们家的地址吧。”郑直真的掏出了笔和本。
“我也不晓得。你可以在这里等这细娃儿爸。这个倒霉的,一定是带着男娃儿,耍去了的。一会会儿,一定要回转来。”
“我没有时间久等了。”郑直有些焦急地说。
“没得关系。这细娃儿,天天上午在这里的。”胖女人说道。
当郑直吃得一个劲儿打嗝,甚至连晚饭都不准备再吃的时候,他与小女孩一结帐,结果,才花了一块五角钱!
他递给了小女孩五元钱,便大步流星般地走开了。
小女孩在他的身后拼命地大声喊道:“叔叔,找钱呐!”
郑直装作没有听见,继续向前走了。他听到周围吃洋芋的人们议论道:“这人是干啥子的吗?”
“这人为的啥子吗?”
“他真的会给这娃儿交学费的吗?”
“我们家还有个读不起书的细娃儿,他能不能帮忙呦?”
终于,在第三条商业街的路口处,郑直看到了一座白色的六层楼,在楼的一层的大门上方,有一个挺大的牌子,上书几个绿色大字:中国农业银行天竺县支行。
银行一楼的营业厅不很大,大概能够容下十几个人;装修嘛,与北京的银行相比,应该说是比较简陋的,但是,与三条泥泞的商业街相比,就算得上讲究了。
营业厅的门是茶色的玻璃门;营业厅的地面是一种用当地的石材铺成的深粉色、光滑的石地面;营业柜台也是贴着这种石材的石柜台;柜台上是有机玻璃的隔断,把营业员与顾客隔离开来;柜台上,玻璃隔断下面,分别挖了几个小坑,营业员和顾客通过这一个一个的小坑,交换货币与票据;而在玻璃隔断的中间,基本上是人体头部的位置,分别开了几个小空,用于营业员与顾客的交流。
郑直进得门来,营业厅里还是空无一人。
向柜台里面望去,正巧一个女营业员从里面走过来,坐在柜台旁。
郑直的心不禁砰然一动:他看到了一个他进入天竺县以来他认为的最漂亮、最标志的姑娘。
她有着美人河畔的女孩所少有的身材,个子高高的,很丰满、很圆润;她有着一张美人河畔女孩所特有的那种皮肤,很滋润,很白皙,象奶油一样的颜色;她有着一头综色的披肩发,那柔顺的长发,瀑布一样地披散着,并且随着她的每一动而变换着形态,象美人河那一波一波的涟漪一样动人;她有着一张圆圆的大脸庞,圆润而线条清晰;她有着一对大大的眼睛,不知道是因为略有近视,还是因为那大大的双眼皮,天生就不能完全睁开,让人在她的那一对大眼睛里,似乎总感觉到一片朦胧,一丝幽怨;她有着高而俏丽的鼻子,有着线条清晰而圆润、丰满的嘴唇,让你不由得想到了意大利的那尊维纳斯雕塑。
如果初见高美梅时,郑直被高美眉的苗条而纤巧的美所打动的话,那么,现在这个姑娘身上的丰满、纯情的美,可以说,是让郑直的心灵震颤了。
郑直在心里叨咕道:高美梅象慈僖,是个清代所推崇的清瘦型美人;而这个姑娘则是武则天,是唐朝崇拜的丰满型美人!
美人河呀,美人河,你真的是一个美人窝!而那卖山药的小女孩,长大以后,会不会也变成一个与她们两个一样的美人呢?
郑直站在银行柜台前,竟然胡思乱想起来。
“同志,请问您是取钱吗?”
柜台里的姑娘用标准的普通话问道,一对大眼注视着郑直。
她的嗓音细细的、甜甜的,大概是怕普通话说得不标准,话说得挺慢,反而,使她的话音更加美妙、迷人了。用北京的土话讲,这姑娘的话音里,天然地带着一种嗲声嗲气的味道。
“噢、噢!是的,我是取钱,取钱!”郑直慌忙答道。
“请把卡给我。”姑娘微笑着说。
由于郑直只顾对着柜台欣赏人家的花容月貌,一时竟忘记自己到银行来干什么,取钱而却不知交信用卡了。
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内心太阴暗了,太肮脏了,简直是在意淫,是在心里对这美丽的姑娘进行猥亵!
这么一想,他的脸不由得红了起来。他感觉自己的脖子很热,他想,此时,他的脖子也肯定是红的了,而且不会比县政府招待所门前那只公鸡的皮肤红得逊色。
“取多少钱。”姑娘耐心地问。
“三千,对,就取三千。”郑直心里的波澜此时还没有完全平静。
“需要授权。您恐怕要多等一会儿。”姑娘说,一对大眼睛看着郑直。
不知是由于她的眼皮不能够完全睁开,还是姑娘有意而为,郑直感觉这姑娘的大眼睛,总是在茫然地注视着他。这使他感觉兴奋的同时,那心里的波澜更加难于平静了。
“需要等多长时间?”郑直问,他把自己的嗓音调整到了最有磁性的状态:浑厚而明亮。
“真的说不好。您是北京的卡,我们要打长途到北京,核对和授权。我们这里的长途挺难打的,线路总是很忙。这不,现在就打不出去。”姑娘一边打电话,一边对郑直说道。
郑直想到九点半还要到愚人村,便说:“我还有急事。要不然,我把卡和身份证放在你这里,我办完了事,再回来取钱。”
郑直说完,又感觉自己的要求似乎有点过分了。他想,如果贾大林在场,肯定会大叫道:“郑老弟,你可够¼;¼;损的!为了跟人家大姑娘套¼;¼;词儿,心怀叵测,居然把值钱的东西强塞给¼;¼;人家!”
柜台里的姑娘,却没有郑直这般复杂和龌龊,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一笑使她没有了刚才作为职业女性的那份庄严与矜持,代之而来的却是女孩子所特有的那份活泼与单纯了。
“您不怕我把您卡上的钱,全部取走,而只给您三千吗?”她笑着问,那笑容里带着一股顽皮劲儿,是一种郑直久违了的少女的神态,美妙而迷人的美丽少女的神态。
“不瞒你说,我这卡里面只有三千块钱,并且是准备捐款用的。”郑直此时已经恢复了男人的稳健与幽默。
“那你就不怕我把钱留下,算作您给我们的捐款?”她玩笑道。大概是听惯了乡音,姑娘好象对这个突然而来的说普通话的人,也明显地产生了好感。
“你也算作贫困人口吗?”郑直玩笑道。
“我们家也住在山上呢!”姑娘半真半假地说。
“那就捐给你读大学吧。”郑直也半真半假地说。
“可我,已经大学毕业了。”姑娘的玩笑话里,忽然有了一分撒娇的味道。
“真的!你们这里居然有大学毕业生?”郑直诧异了。
“是呀。幸亏有你们捐学费呀!不过,我是专科,是假大学吧。”
“看一看门口,那因失学而做起小买卖的小女孩,我就感觉,你是天竺县非常的出色的人了!”郑直发自内心地说。
“就算我,赶上了一个还算能够尽作父亲职责的爸爸吧,他还能够给我交得起学费。”
“那你是说,交不起学费的父亲,是不称职的父亲了?”
“我觉得,好象是的。比如,你说的街上那个卖土豆的小女孩,对,我们这里叫:卖洋芋的细娃儿,她的爸爸本来就不称职,却偏偏生了两个孩子。乡里面对他的超生罚款,他至今都没有交齐呢!”
“我本来取钱,就是想代那两个孩子交学费的!”郑直说。
“那您不是鼓励超生,奖励落后了吗?”姑娘用极标准的普通话半认真,半玩笑地说。
“那你觉得怎么样合适呢?”
“我倒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觉得这个问题,是应该留给江泽民同志考虑的。谁让他当这个穷国的领袖呢!”
“那我们小人物就什么也不管了吗?”
“人生都是有前世因缘的,想必他们前世造的蘖太多,今世是注定要受罪的。”姑娘眼里,流露出一股出家人一般的冷漠来。
“我感觉你的思想接近希特勒呀!”郑直玩笑道。
“我觉得,那个小女孩的倒霉爸爸,现在还在作孽!他明明一个孩子都养不起,可他却偏要生两个,造孽于孩子,也造孽于社会。我觉得,你要是捐款,也不应该捐给他那样的,他肯定把你的钱,垫交乡政府的超生罚款的。对他来说,交学费是他生活里,最不重要的事情了,恐怕比吃烧鸡都不重要。”
“那应该捐什么样的人呢?”
“比如,你应该捐给意外伤残人的孩子呀,病魔缠身人的孩子呀,天竺县多着呢!”
“按照你的理论,这些人,不也是前世造了蘖,今世是来受罪的吗?也不应该捐的。”
“咳,我说不清楚了。反正,你是要积德行善嘛,我觉得,捐谁,也比捐那个超生的人强。”姑娘感觉辩不过郑直,有一点狡辩地说。
“你叫什么名字?”郑直象是找到了知音,竟放肆地问人家姑娘的芳名了。
郑直那直截了当地的语气,简直就象是问来公司应聘的人员一般。
姑娘愣了一下,而后,对郑直眨眨眼,微笑着说:“你不是要办事吗?一会儿来取钱就是了。我一定会在这里,跑不掉的。”
“这还保密!”
“没的!另外,我还想多跟您说说普通话呢。”
对于姑娘的婉言拒绝,郑直感觉到了几分尴尬和失落,此时,柜台里面,正好又走出一个中年妇女,郑直不好再逼问,只好很不情愿地向银行的大门走去。
就在他要跨出门口的那一瞬间,只听得柜台里有人叫道:“同志,你忘掉东西了!”
郑直转回头一看,只见柜台里,那个美丽的姑娘正站起身,拿着一个取款单,对他舞动呢!
郑直不知自己是怎么走上来的了,也不知是如何从姑娘手里接过单子的,可是,当他拿过单子一看,却发现那单子上写的并不是取款金额,而却是一个人的名字和电话:“林琳家:51885188。”
那天,郑直从愚人村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银行已经关门了。郑直回到了县府招待所,发现传达室里没有人,而电话却摆在桌子上,他立刻来了精神。急忙走过去,一屁股坐在竹椅子上,拨通了林琳给他留下的电话。
拨通电话的时候,郑直却感到了内心难以抑制的紧张,以至于他自己都可以听到自己的心,在“砰砰”地跳动了。
“是林琳家吗?”郑直问道,努力控制着情绪,以使的自己的语调尽量地坦然一些。
“是呀!你是不是北京来的郑直先生呀!”话筒对面传来一个女孩标准而甜美的普通话。
“是的。你就是林琳小姐了?”
“这么快就听不出我的声音了!是不是我现在的话,发音不够标准呀!”
“不是,不是,很好听,很好听的!”
“为什么不早点给我打电话呀?”
“一直没有腾出时间。真对不起!”
“你可把我害惨了!”
“为什么?”
“银行的领导,让我写检查了!”
“为什么?”
“我给客人取了钱,却没有临柜点清;我拿了客人的钱,却找不到要支付的客人。”
“那不应该写检查,反而应该表扬你呀!明天,我去找你们领导,给你平反昭雪得了!”
“我那里敢呀!你明天赶快把三千块钱拿走,就行了!”
“行,我明天去,你是什么时候的班?”
“明天是该轮我休息的。”
“噢,那怎么办?”郑直沉思了,对面也没有了声音,郑直怕电话挂断,赶紧说:“喂,你在听吗?”
“在听。”对面的女孩轻声地说。
“要不,后天找你?”
对面的女孩又沉默了一会儿,说:“难道你明天很忙吗?”
“我不忙,你不是不上班吗?”郑直并没有感觉出对方情感上的变化,继续不假思索地说。
“难道你不知道,我们天竺县很小很小的吗?”
“你是说,我到其他地方找你?”郑直此时才似乎如梦初醒了。
“可以吗?”
“当然,我求之不得,也是也是不敢奢望的事情!”
“我想我想如果你愿意,我或许或许可以带你去,给那两个孩子交学费。”对面的女孩断断续续地说,也许是由于害羞吧。
“真的!我太高兴了!”郑直已经兴奋得浑身淌汗了。他自己真的没有想到他幻想着的幸福来得这么快。
“我感觉你的观点是对的。我们不应该因为大人的过错而责怪孩子。如果我是生在那样一个,有个提拉不起来的父亲的家庭,我怎么办呢?难道我不应该接受教育吗?我应该是无辜的。那么,那两个孩子,也是无辜的。给他们捐助学费,更符合佛的意旨和精神。”
“一点小事,你居然能够有这么多的反思。以后,我不再把你当小女孩了!”郑直玩笑道。
“这么说,你现在是把我当小孩,以后,又要把我当中年妇女了?”
“嗨,你的思维好快呀!也很会推理。但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嗨,我都不知道我想说什么了!”
“以后,以一个朋友对我,好吗?”
“当然,我特别愿意!”
“我父母都很忙,天竺县,又很难找到一个可以交流思想的人。真的,我非常需要一个人,来跟我谈谈,来跟我一起做智力体操。”
“我不知道,能不能够配得上你。”
“我希望,你现在的话,不是在婉言拒绝。”
“不是,不是。”郑直说话的时候,招待所的服务员来了,郑直急忙对她挥挥手,算作打个招呼,而嘴上便不知道应该怎样继续对林琳说了。 “你不方便了,想挂电话了,是吗?”对方已经猜出了郑直目前的处境。
“你真的很聪明。我这里,没有电话,到传达室打的,不好占用时间太长。”
“那么,现在就挂断吗?”
“不,不,明天咱们什么地方见面?”
“早晨,八点半,银行前面二百米的小摊子旁边,好吗?”
“就是那两个失学孩子的土豆摊前吗?”
“可以吗?”
“行。”
“那好。再见。”对面的电话挂断了。
好聪明的女孩!郑直心里感叹道。他觉得林琳的思维非常快,非常有条理,仿佛自己一开口的时候,她已经有话,准备回答他了似的。
“这标致的小女孩,不会是外星人吧?”郑直自语道。
夜晚,躺在床上,总是难以入睡,拿起自己的笔记本,居然,很快地做了一首诗出来:写给美丽的小女孩你是春天里,盛开的杜鹃花;艳丽的色彩,是你正茂的风华。
我是秋天里,漂游的晚霞;生命的沧桑化作霞的金黄,闪耀在余辉下。
你是我旅途的希望,美丽的杜鹃花;我愿粉身化作雨,滋润你芬芳的家!
你是我生命的阳光,可爱的杜鹃花;我愿碎骨撒满地,亲吻你迷人的面颊!
当郑直怀着复杂的心情如约站在银行对面二百米处等待林琳的时候,却感到后背被人碰了一下,回头看时,却是林琳。
她上穿一件黑色的棉背心,下穿一条兰色的牛仔裤,脚穿一双旅游鞋,长头发用皮筋儿匝了一下,拖在了脑后。正用一对永远带着一种失落感的大眼睛,望着他,微笑呢。
“郑县长,钱,我拿来了。”林琳说,把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他“请您在取款的副联上,给我签个字!”
郑直收了钱,顺从地签了自己的名字,说:“你知道我在县政府了?”
“整个一个天竺县,就有三个说普通话的人。其中,一个是东北口音,一个是北京土话,另一个口音不祥。随便一问,还能够不知道您的身份吗?”林琳说,依然微笑着。
“你真聪明!”郑直说,同时,心里盘算着以什么借口才能够留住林琳与自己多呆一会儿。
“今天,卖洋芋的小女孩不在,您能不能让我陪您一起去他们家?”林琳睁着一对大眼睛问。
“我太愿意了,否则,我怎么能够知道他们家在哪住呀!”郑直没有想到山里的妹子这么大方,自己尚未盘算好的计划,却让林琳自己主动制定好了。莫非林琳真的对自己有意?
“不过,我声明一下,我只是愿意跟您说话,愿意和您交朋友,没有其他的想法。”林琳认真地说。
“我知道,除此还能够有什么意思呢!”林琳的话让郑直滚动起来的激情,又凉了半截。
“有的。比如,可以向您要钱,要东西;比如,可以让您帮助调动工作;比如,还可以帮助,提一个官什么的。”林琳玩笑道。
“我有这么大本事?”
“有的,您在天竺县可是一个大人物。”林琳很认真地说。
于是,他们一前一后地上山了。
二
爬过一座小山,郑直却在小山那边,看到了一幅他有生以来,从没有看到过的人间美景: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坡度平缓的大山,那所以的山坡,没有一棵树,全部是漫山遍野的一尺见高、长势均匀的草地。虽然现在已经是五月的季节,天竺县其他地方已经长出了今年的新草,但是,这里的春天仿佛觉醒得特别晚,所有的草,依然是金黄色的,全部是去年的枯草。
金黄色的枯草点缀着那偶尔出现的一棵结着鲜红色不知名野果的灌木,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简直让人感觉自己进入了一幅欧洲的古典名画里了一样。
“太美了、太美了!这不象凡高的向日葵一样的意境吗!”郑直惊呼道。
“色彩象,但是,向日葵的取景景深过小了,没有这里草原的宏大气魄!”林琳说。
“你喜欢画画吗?”郑直说,同时,心想:看来,林琳还是很懂得一些东西的,以后,自己可不能够信口开河了,刚才就差点出丑。他想起了昨天自己写的那首诗:写给美丽的小女孩,他真的想背给林琳听,但是,他终于没有敢。
“喜欢归喜欢,但是,在天竺县里,既找不到老师,也买不到画布,甚至也买不到画笔和颜料。”
“这种人间美景,却不能够让世界上更多的人看到,真是可惜!”
“如果不是罗县长拦着,这里的草早已经被山民们除掉烧火了;这里的山坡也早已经被山民们种洋芋了。正象你说的:心情阴郁的时候,与心情欢畅的时候,看风景是会有不同的感觉的。不同的人,对美的认识,也是不同的。”
“你是一个唯心主义者吗?”郑直问道。
“我喜欢作一个唯心主义者。”林琳回答。
“为什么?”
“因为,唯心主义者,必是一个非常浪漫,非常有色彩的人!你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吗?”
“我不想作,但是,我不得不作。”
“为什么?”
“因为,物质是客观存在的,不管我的心情好,还是心情坏,我必然要面对同样的客观存在。”
“难道,人类就不能够既是唯心主义者,又是唯物主义者吗?”林琳问。
“哲学上说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观,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每一个人恐怕既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同时,又是一个唯心主义者。只是有的人唯物的成分多,有的人唯心的成分多罢了。”
“怎样讲呢?”林琳问。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好呀!”
“毛泽东与八三四一部队的故事,不知道你听过吗?”
“没有。”
“话说中国共产党和平解放了北京城。忽然有一天,中南海里来了一个白胡子老和尚”
“老和尚怎么进得了中南海?”林琳听出了郑直故事里的漏洞,忽然笑起来,她那小女孩的活泼、顽皮的天性尽现,说:“你瞎编,哄我玩儿,我不听了!”
郑直从林琳的话音里,感觉出了那种小妹妹对大哥哥撒娇的意味来,立刻心里美滋滋的了,心情也感觉格外放松了,他继续说道:“这个传说倒把老和尚怎么进中南海的细节忽略了,想必是傅作义之流带来的吧,我们暂且不考证了。话说那老和尚来到中南海,见了毛主席,一不喝茶,二不就坐,就地直勾勾地端详着毛主席,而后,用手对毛主席比划了几个数字”
“什么数字吗?”林琳认真地听着,问道。
“八三四一!”
“什么意思吗?”
“在座的人,谁也不明白,毛主席也没有明白,而那老和尚却就此,忽然离去,永远地消失了!”
“后来呢?”
“后来,毛主席回到书房,琢磨了许久,也不知到底是想透了天机,还是也想唯心主义一把,不久,就把他的警卫团改名为‘八三四一”部队了。你猜怎么着,结果还真的应验了!“
“应验了什么?”
“毛泽东活了八十三岁,应了‘八三’;当主席,在位了四十一年!应了‘四一’。你说是不是谁都有唯心的时候!连毛泽东都不能够例外。”
“有道理。而且,毛泽东的诗词也有:”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扬,直上重宵九。‘按照文学的说法是革命的浪漫主义,按照哲学来说,就是唯心主义了。“
“得,今天咱们俩,成了歪批领袖了。这要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期,不把咱们定一个现行反革命,也得定一个牛鬼蛇神不可!”郑直说。
“不过,我们天竺县还真的有一个半仙呢?罗县长没有跟你们说过吗?据说,他经常带人去那里,给客人算命的。”
“没有。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天竺县还有什么半仙呀!在什么地方。”郑直颇感兴趣地说。
“在地缝里!”林琳微笑地说。
“你也开始逗我了!可不要怪哥哥我欺负你了!”郑直说着,抓着了林琳的胳臂。然而,林琳却断然地甩开了郑直的手,并生气地说:“不要动手动脚的!否则,我再也不会答理你了!”
郑直其实并没有讨林琳便宜的心思,抓住林琳的胳臂,其实完全出自情不自禁,而却断没有想到:这举动,会惹恼了她。心想:这小姑娘,还真是极具个性的!嘴上连忙说:“对不起,我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脸上也显出几分尴尬来。
林琳红着脸说:“你一碰我,我们两个到底算什么关系了?你可千万不要把我当成红夜区里的小姐!我感觉男人身上很脏的!”
“误会,误会,我怎么会知道什么红夜区的小姐!”郑直说着,突然想起了贾大林的一句话:“姑娘永远也没有少妇好玩的!”
把林琳与高美眉相比,林琳身上确实没有了高美眉身上所具备的那种万种风情,没有了高美眉身上那种女人所特有的细腻和对男人的体贴劲,代之而来的是一股少女的霸气和对异性的神经质。想到此处,郑直对林琳的热情,立刻减了大半。
“对不起,我说话太不客气。”
林琳见郑直的脸上没有了笑容,顿时感觉自己有一些过分了,便主动道歉道“我这个人,性格不好,对自己的情绪,控制不住的。我现在反思,是小的时候,爸爸太娇惯我所致。如果你后悔了,回去之后,我们就再也不要来往了吧?”
突然,在前方那黄灿灿的草地上,在一片开满红果的灌木丛里,出现了一个黑糊糊的大家伙。它的耳朵很大,毛是黑色的,足有半尺长,正用一个长而尖的大嘴巴,在草丛里拱着什么。
三
“林琳,看!是谁家的猪跑到草地上来了?!”郑直兴奋地说,而后,低头寻找着石头,准备把那头黑毛的猪赶走。
“妈呀!野猪!”林琳一声惊叫,一下子躲在了郑直身后,双手抱头,贴在郑直的后背上,战战兢兢地说:“你千万不要惹它,逗急了,它会跟我们拼命的!”
“哈哈”郑直大笑起来“一头猪,那里有那么可怕!”
“你不知道,它的嘴可凶了!可以顶破人的肚子的!”
此时,郑直的笑声惊动了那头野猪。它抬起了头,把身体转过来,头正对着郑直和林琳,一对大眼珠子恶狠狠地盯着突然出现的两个不速之客。
“完了!完了!它要冲过来了!快跑呀!”林琳一声惊叫,撇开郑直,转身狂奔起来。
郑直受到了感染,也紧追林琳,狂奔起来。跑了一阵,却没有听到背后,有任何动静,郑直回头看时,却发现那头野猪,也受了惊一般,向远处的山里跑去了。
“林琳,别跑了!什么也没有了!”郑直招呼林琳道。
听到郑直的叫喊,林琳停下脚步,心有余悸地回过头来,四处寻找那头野猪的影子。
“一头猪嘛,那里有这么可怕。两个大活人,居然让他给吓跑了!”郑直后悔起来,他开始骂自己的胆小,怯懦;骂自己的立场不够坚定,失去了这样一个英雄救美,喜结良缘的好机会。
“你不知道的,它可厉害了。”林琳气喘吁吁地说,因为奔跑,她的脸蛋红扑扑的,越发可爱了。
“那它为什么被我们吓跑了呢?”
“因为,我们没有惹急它。前几年,我爸爸带我到山里面打猎,在比这里再往山里走一点的地方,发现一头野猪,比这头还小呢。一枪打过去,结果,野猪没有死,全身流着血,就向我们扑过来了。幸亏当时我坐在一棵小树上,我爸爸急忙爬上了另一棵树,才没有被它顶着!”
“后来呢!?”郑直问。
“后来,那头猪就用它的鼻子撞我坐的那棵小树,用牙咬,用鼻子顶,鼻子都已经顶出血来了,也不罢休。”
“后来呢?”
“后来,我爸爸又从树上打了一枪。”
“打死了?”
“没有打着!他太紧张了!”
“再打嘛!”
“没有子弹了!”
“那,怎么办?”
“怎么办。我只能够哭喊;我爸爸也只能够干着急!”
“那,你们最后是怎么脱身的?”
“半个小时之后,猪死了!血流了一地!所以,以后,我再也不敢去打猎了!”
“野猪,这么厉害!我以前真的不知道。”现在,轮到郑直心有余悸地说话了。
“惹了那头猪,今天我们两个肯定死定了!”
“这还要感谢你呀!”郑直说,话语已经洋溢着柔情与蜜意了。
“你不生我的气了?”林琳带着孩子一般的顽皮,问道。
“我没有那么狭隘。另外,我觉得,刚才,你的做法,是对的。如果每一个男人跟你亲热,你都接纳而不拒绝,那么,象你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现在,已经不知道变成什么人了呢!”听罢林琳道歉的话,郑直那才灰冷下去的心,又热乎了起来。
“变成什么人?说嘛!说嘛!”林琳又挨近了郑直,撒起娇来,有个野猪的惊吓,她感觉与郑直之间的感情,似乎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女孩的脸,是天上的云,真是飘忽不定的。但是,郑直见林琳一副娇媚的模样,心里甜美极了。但是,他却再不敢与林琳有一点的身体接触了。
“变成别人的老婆呗!”郑直玩笑道。
“你好坏嘛!”林琳竟用拳头打了郑直的后背。那轻轻的一击,把郑直的心打得舒服极了。
“你打了我,就不感觉我身上脏了吗?”郑直继续玩笑道。
“不感觉。我小时候经常这样打我爸爸的!”
“那我们两个算作什么关系吗?”
“看,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了。那我自己回去好了!”林琳撅起了丰润的嘴唇。
“好了,好了,林琳同志,我只是逗你笑的。结果,技术太低劣,反而又惹你生气了!”郑直哄道。心想:看来,那些老夫娶少妻的人,除了甜蜜之外,也够累的!害怕再惹林琳生气,急忙改变话题:“林琳,你刚才说的什么半仙呀、地缝呀,都在哪儿呀?”
“在哪儿呀?”林琳学着郑直北京话的发音,学说道“在好远,好远的山外呀!”
“怎么去呢?”
“非开车不可,到了地缝,把车停下,再爬山,才能够找到半仙呢!”
“真的有一点仙气吗?”
“信则有,不信则无。天竺县的人,基本上全信。”
“你算过吗?”
“没有。我爸爸算过。看来是挺灵的,她不但算出了我爸爸的祖宗家事,我爸爸干什么类型的工作,而且还知道他有一个女儿,在成都读了大学,又回来了。”
“她大概是认识你爸爸!”
“不是,绝对不是。这半仙只是高山老林里的一个村妇,据说到陕西串亲戚,死在外面了。尸体一直停着,没有埋,原本想等她家里的人到陕西,料理丧事呢。结果,第三天的时候,她又活过来了。而后,便能够看清人的前生后世了!”
“哪天你有空,你带我们三个北京来的外乡人去算一命,好不好?”
“可以呀!不过,你不是唯物主义者嘛,为什么还信什么半仙呀?”
“一算命的时候,我就是唯心主义抬头了嘛!”
四
象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一般,郑直和林琳穿过了满山金黄色的大草地。只是他们的心情要比当年红军过草地时好得多了:虽然两个人,因为年龄与生活阅历的不同,而不时产生着误会,并为此而拌嘴和争吵,但是,这两个人,毕竟是两情相悦的一对,随着一个不断地哄,另一个不断地认错,欢娱与甜美的情感,毕竟慢慢地占了上风。
经过在这草地上,将近十里的跋涉,两个人竟没有感觉出累,竟没有感觉出饿,竟没有感觉出渴来。这便是男人与女人,感情融洽的奇妙了。是否在这感情融洽的时候,郑直和林琳之间产生了什么化学的或物理的反映呢?应该请个科学家,来给确定一下,才好最后下结论。
在草地尽头,那一片可以开垦种地的缓坡上,他们看到了有一个不大的草房子。这草房子与郑直在愚人村看到的那个五保户小老头住的草房差不多,只是草房的墙,不是木头的,而是草和着泥垒成的,有一点象北方的干打累泥墙。
“这就是小女孩的家!”林琳说。
“你还挺有本事,居然能够找得到!”
“这不是就象你找天安门一样的嘛!这地方是神甸子村,我小时候,最喜欢到这草地上来耍的。”
“这里为什么叫神甸子,而不叫‘美人甸’呀?”
“难道美人河畔的地方都要叫‘美人’啥子的吗?‘美人’是世俗的东西,是包容不了这么广袤、神秘的大草地的!要不,我为什么喜欢到这里耍呢!是想感受一下,佛精神嘛!”
“不应该说‘耍’,普通话是说:”玩‘,或者说:“玩耍’!不应该说‘啥子’,应该说‘什么’!”郑直纠正道,他已经自觉地充当了林琳的普通话老师了。
“有人没有?有人吗?”郑直在草房的木门口,喊道。
“大一点声嘛!他们的耳朵很背的!”林琳不但不帮助叫,反而埋怨道。
郑直十分顺从地提高了自己的音量,再次大叫两声:“有人吗?有人没有?”
男人也是很贱的动物,越有人管着,心里越舒服。
“找谁呀?”从草房的后面,绕过出一个村妇,搭讪道。她的脸很瘦,皮肤又黑又糙,驮着背,破衣烂衫上布满了土。
“这家不是跑了老婆,只有一个光棍带两个孩子的人家吗?”郑直望着那村妇,诧异地问。
“对的。我跟他们不是一个家的!”村妇答道。
“这么个草房,能够住两家人?”郑直更诧异了。
“对的,进来坐嘛!”村妇领着郑直和林琳饶到草房后,指着房后的门说:“进去坐嘛。”
郑直和林琳进了草房的门,那房子里面也象五保户小老头的家一样,漆黑一片,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才把房内看清。原来,这个草房子中间,用木板和家具作了一个隔断,把个破草房一分为二,两家共同居住了。
“这样,怎么生活呢?”郑直感叹地问道。
“我们一直这样的。”村妇颇为平静地说。
“这样的家庭,在天竺县算正常的,我听说,还有寄居在别人家床底下的人呢!”
“对的。我们并没有感觉怎么不好。”村妇一边平静地说着,一边用一个破了边的肮脏的饭碗,从一把已然全黑的铁壶里,倒出水来,递给郑直,说:“喝嘛。”
此时,郑直又是百感交集了:我们的人民多么的淳朴啊!面对这样的生活,居然没有一点怨言!
我们这里的人民,生活又是多么地不忍目睹啊!即将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中国,还有这样的人群存在!
郑直的鼻子酸酸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如果不是林琳在身边,此时的他,一定又会坐地,失声痛哭的!
林琳似乎倒很平静,她见郑直接过了村妇递过来的碗,碰碰他的肘,轻声说:“不要喝,忍着点,否则,你会拉肚子的!他们喝没有事,你喝,肯定不行!”
林琳见郑直总是傻愣愣的不说话,便自己用山里的土话问道:“那家娃儿,到啥子地方去了吗?”
“学校一个新老师,把两个娃儿,领了去了。大概是读书去了。”村妇回答道。
“他家不是没的钱,交学费的吗?”
“我听说,是那个新老师给交了学费了。”
“那,我们到学校去找他们吧!”林琳说罢,拉上郑直出了村妇的家。
那村妇见他们走了,只是友善地呲牙笑着,送到门口,再送到坝子边,却并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你很善良,对吗?”远离了那间草房子,林琳望着郑直依然发红的眼睛说。
“你的眼睛很尖。”郑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你是不是想给那村妇一点钱?”
“是。”
“所以,我赶快把你拉走了。”
“为什么?”
“你不是要代两个孩子交学费吗?如果象你这样,恐怕还没有到学校,三千块钱,早已经捐光了!”
“一见到山民们的贫困而又淳朴的样子,我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总是感觉很愧疚。”
“我想你不是一个亿万富翁。仅依靠你个人的善心和财力,解救不了几个人的。对于天竺县来说,光依靠一个亿万富翁,也解救不了全体山民的贫困的。”
“那你有什么注意?”郑直认真地问道。
“我说这些人,就不应该出世!不应该活着!因为,他们不但对社会没有一点贡献,反而,毁坏山林,制造文盲,滋生愚昧,给社会主义中国抹黑!愚昧产生淳朴,同时,也产生野蛮!现在,你只看到了山民淳朴的一面,等到有一天,你看到了他们野蛮的一面,象一头发疯的猪,你就不会因同情而落泪了!”
“按照你的意思,应该组织一个行刑队,见到文盲和愚昧、赤贫的人口,就开枪打了!”
“这样,不是就用最节省的办法消除贫困,保持社会稳定,保护生态环境了吗?”
“这样一来,共产党不是变成希特勒了吗!?那还要社会主义干什么?这样,假如所有的山民,都用最野蛮的一面,反对共产党,你说,我们怎么办?到那时,还有社会的稳定吗?非引来全国大乱不可!另外,那也是不人道的。既便一个人对社会没有贡献,他也有生存的权利,这便是天赋人权。社会尽量地帮助他,给予他,才符合社会主义精神,也符合你所说的‘佛’的旨意!”
“这便是善良的思想根源了!我的思想,似乎还比较乱呢!那,你说,面对这么多的贫困人口,我们应该怎么办呢?”林琳开始信服郑直的理论了。
“我倒感觉,政府应该改变一下思维方式,不应该每一个地方,都一味地照搬:以农业为根本,以工业为基础的政策,要因地制宜,让天竺县参加到世界经济的大循环里去。对天竺县这样的地方,应该退耕还林,大面积的迁徙山民,而不只是一户两户地往山下坝子里搬。到了山下坝子里,照样没有耕地,照样没有创造财富的手段,岂不还是一样的贫困?象天竺县这样的地方,大力开发旅游资源!这才是治本之法。现在,这么好的大草地,却白白地闲着,至今没有一个外来的游客,没有几个外来人,能够享受到这人间的美景。这样下去,真象你说的,恐怕来个亿万富翁来捐助,也解决不了全体山民的贫困问题。”
“看你说得头头是道,你如果到我们这里来当一把手,肯定可以把天竺县搞好的。可惜,你不会来;你只有一年的时间,就要走了。唉,必定,同情归同情,谁的人生,也不愿意从这穷山沟里开始!”
“如果我愿意呢?”
“如果你愿意,我就嫁给你,作牛作马都可以!”
“话说了,不后悔?”
“不后悔!救贫困山民于水火,我愿意。”
“只是可惜,我只是愿意娶你,却没有救山民于水火的能力!我毕竟只是一个小人物!”
郑直无意间倒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林琳听了,美丽的脸蛋,立刻变得绯红,羞怯地说:“我们俩,只不过都是话赶话,说说,痛快罢了。”
在山脚下,是一条小溪。溪水很清,水流很急。在小溪旁,有一个较大的坝子。坝子上,有一座砖土结构的大房子。大房子是两层的,二层有一间小房子,还有一块小凉台。
林琳指着土房子,对郑直说:“这里就是神甸子村的村小,是那两个小孩子上学的地方。”
“就一个教室吗?”郑直又惊诧地问。
“村小基本上都是这样的!”林琳回答道。
“这可与北京的小学,是天壤之别了!在,北京,稍微好一点的学校,都是有一点大操场,有几栋教学楼的。每到放学的时候,学校门口,停满了接孩子回家的小汽车!”
“你进去看一下,你便会发现,与北京有更多的不同了。那些学生,六七岁的有,十一二岁的也有,五花八门的,教学质量怎么可能好呢!”
郑直正扒着破了玻璃的窗户,向教室里面看时,教室的门“吱”地一声被推开了。一个小个子,络腮胡子的人走出来。他戴着一副已经很少有人戴的塑料边的深度近视镜,身穿一身旧式的绿军服,胸前与袖口落满了粉笔沫,由于他的后背有一些驮,使得人总显得有几分的丑陋。他望着郑直和林琳,颇为茫然地说问:“你们找拿一个?”
“您就是新来的老师吗?”郑直问。
林琳介绍道:“这位是新来的郑县长,北京来的扶贫干部。他是要给那个卖土豆的小女孩,和她的弟弟,交学费的。”
新老师对郑直憨厚地笑笑,翻开自己沾满粉笔沫的双手,摇了摇,表示自己不好同来客握手了:“你们说的,是胡丫丫和胡小狗吧?”
“名字,我还真的没有记住”郑直支吾着。
“应该就是。他们住在草地边上,没有妈,爸爸也整日里稀里糊涂的,对不对?”林琳说。
“就是,就是。不过,已经有人,帮他们交了学费了。”新老师很平静地说。
郑直想起了那个村妇的话,看来,这个新老师,已经帮助那两个失学的孩子交上学费了。郑直心里,感觉热乎乎的,看来,关注失学儿童的人,不止自己一个,而是许多人,是一个社会的群体!
“您每月能够有多少工资呀?”郑直充满敬意地问新老师。
“还没的钱呢!我才来几天,待遇的事,还不清楚呢?”新老师说。
“你不是天竺县的人吗?”林琳听出了新老师的外乡口音,问道。
“我是重庆人。”
“那,你怎么到这里了?”郑直问道。
“您不是也从北京到天竺县来了吗?比我要远得多呦!”新老师微笑着说。
郑直望着新老师微笑的脸,也会心地笑了:关心天竺县的地区和组织,毕竟有许多的!
“能不能参观一下你的教室?”郑直问道。
“欢迎,欢迎!”新老师高兴地连声说。
这个教室大约有三十米宽,有六十米长,黑黄的墙,破旧的顶,两张歪歪扭扭的破旧桌椅组成一列,很密地摆着六行,前面是一块破了一个角的大黑板。
那坐在每一列桌椅上的孩子个头,各不相同,靠窗户坐的,与靠墙坐的,能差出一个头来。
郑直在教室的后排,见到了那个卖洋芋的,名叫:胡丫丫小女孩。
她的脸还是黑乎乎的,依然让人搞不清是她的皮肤天生就黑,还是因为起早贪黑的劳作被弄黑的。她的眼睛依然是很大很大的,依然是明亮而清澈的,只是在她的眼光中,郑直看到了一份安宁,而没有了那份不安和焦灼的神情。
“还认识我吗?”郑直问胡丫丫。
此时的胡丫丫仿佛与银行门口卖洋芋时判若两人,她用一对大眼睛羞怯地望了郑直,居然没有好意思说话。
“那一个是胡小狗?”郑直很耐心地问胡丫丫。
胡丫丫用手指指了一下门口第一行第一排座位上的小男孩,依然没有敢于说话。
胡小狗个子很小,一脸的脏鼻涕,圆头圆脑的。姐弟俩长得一点也不像。
“这一个班上的孩子,难道真的年龄不同吗?”郑直看着同在一个班的姐弟俩,再想起进门之前,林琳说的话,问道。
“我们全学校就这么一个教室。这里有三个年级呢!”新老师无奈地说。
“那怎么教呢?”郑直惊鄂了。
“一年级二十分钟,二年纪二十分钟,三年级再二十分钟,轮流来。”新老师说。
“那,不是要互相干扰吗?”郑直问。
“没的法子,我给一个年级讲课的时候,另外的两个年纪,复习或预习功课。”
“上多少时间呀?”郑直继续问。
“只有上午半天。”
“下午为什么不上?”
“天竺县的村小,都是这样的!”林琳插嘴道“下午再上课,有的孩子,在天黑以前就回不了家了!”
“是的。他们早上来上学,也是非常不容易的!孩子们全部是散居在四面的山上的!”新老师说。
“二楼是干什么的?”郑直继续问。
“有一间房子,是我的卧室。阳台,是供孩子们做游戏的。这里坝子小,室外耍不开,容易出危险的!”
“能不能参观一下你的住处?”郑直问。
“可以,来吧。只是有一点乱。”新老师带头爬上教室门口的木梯子,上了二楼。
由于二楼的阳台占去了面积的三分之二,新老师的住处只是一个十米见方小房间了。屋内异常简单,一张用木板搭起的单人床,一个用木板钉起的破书架,一张学生用的破课桌,一个煤气罐,一把壶,一个脸盆,这便是新老师的全部家产了。
“您一直住在这里吗?”郑直问。
“有课的时候,住在这里;休息日,到县城住,政府在县城里,为我准备了一套房子。”
他又好奇地问道:“你来扶贫,准备待多久呀?”
“没的日子了。”
“没的日子?这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林琳惊诧道。
“郑县长,我还希望县政府尽快给我办理落户手续。我”新老师重新又把沾满粉笔沫的手,展开来一摇,继续和善地微笑着说:“没的时间,也不知道在啥子地方半呢。”
“你从重庆,来天竺县定居?”郑直惊诧了。
“是的。看到这些孩子,我舍不得走。他们,比重庆市,更需要我的。”新老师依然微笑着说,他的表情很平静,似乎不是在说一件关系自己一生的大事似的。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着比自己好许多许多的人!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着心地特别特别高尚的人!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这宁愿将自己一生的幸福都奉献给别人的人!
郑直的耳畔突然响起了刚才自己与林琳的对话:“看你说得头头是道,你如果到我们这里来当一把手,肯定可以把天竺县搞好的。可惜,你不会来;你只有一年的时间,就要走了。唉,必定,同情归同情,谁的人生,也不愿意从这穷山沟里开始!”
“如果我愿意呢?”
“如果你愿意,我就嫁给你,作牛作马都可以!”
“话说了,不后悔?”
“不后悔!救贫困山民于水火,我愿意。”
“只是可惜,我只是愿意娶你,却没有救山民于水火的能力!我毕竟只是一个小人物!”
郑直突然感觉自己面前这个驼背的小男人,其实比自己高大得多!也比自己英俊得多了!
“我给农民学校捐三千块钱。”心情很是激动地郑直,对新老师说。
“可是,胡家的那两个失学孩子,我已经给交完学费了!”新老师颇感为难地说。
“不是还有其他的失学孩子吗?”郑直语气坚决地问。
“当然,有。我们学校,还有十来个呢!”新老师说。
“那,就捐给这些孩子吧!”郑直说。
“那,我得给您开一个收据。”新老师认真地说。
郑直充满深情地拍拍新老师的肩,说:“我们是同志了,还开什么发票。如果你能够把这钱,当作你应得的工资,反而,我会感到更欣慰的!”
说话时,郑直的眼眶里,又滚动着泪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