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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三姨夫病重的消息时,我正用力地揉洗着一件白色的上衣,满手的泡沫沾在电话听筒的一端,雪白而轻飘。
姨夫病了,三姨怎么办呢?
是啊,三姨怎么办呢。
七十二岁的三姨于去年昏倒之后,引发脑出血,经过两次开颅手术,鬼门关外数次徘徊,终于被医生从死神手里拖了回来。虽然,恢复后的三姨双目几近失明,时哭时笑,时喜时闹,但我们心里仍对上苍充满了感激。唉,必竟,是古稀老人了啊,真不容易。
三姨出院后,伺候周到得最让人始料不及的,是姨夫。
八十二岁高龄的姨夫是抗美援朝战士出身,身板非常硬朗。姨夫长得很有些欧化。高鼻子,阔嘴唇,瘦长脸,棱角分明。平日里,他粗心大意,不问家事。可三姨出院后,穿衣洗漱,吃喝拉撒,事无巨细,他都一一亲自过问。
三姨的内衣内裤,他都不要表姐去洗,兀自的端了水,在卫生间,用枯枝般的大手,揉了又揉,搓了又搓,晾得扁平。
三姨总要吃东西,却不知饥饱。他一会儿剥根香蕉,一会儿削个苹果,殷勤递上去。三姨失了明的眼睛向下一抹,接了便吃。有时,难免的,吃多了便拉。姨夫笑咧咧地,伺候婴儿般,换下三姨臀下的纸尿裤,脏了的内裤或床单,再拿到外面,一遍遍冲洗。
三姨神智不清时,便耍脾气,骂:老头子,你一天到晚,走来走去,吵死人了,不干好事。姨夫便汲了汲瘦高的鼻子,嘿嘿笑:嗯嗯,就你干好事。
三姨落下的另一后遗症,是癫痫。医生说,这是最危险的后遗症,发病时,随时有死亡的可能。有那么几次,三姨果真发病不轻。姨夫便傻了。任儿女们忙来忙去,他只呆呆坐在床边,眼珠定了格似的,只是时而用斑驳的大手,颤抖着,揩一下混浊的眼角。
瞧了这老两口儿,没有人不会为之动容。私下与母亲闲聊,我问:三姨老两口子,年轻时经常吵架不?
母亲笑道:"从没动过手的,怎么会没吵过。不过,他们都没大脾气,虽然没什么文化,却都不会出口伤人。你三姨这一辈子,就会围着“灶台儿”转。
结婚初那年,你三姨不会缝棉衣,姨夫就笨手笨脚的拿着布和剪刀,帮她一起想主意,找窍门和方法。
你姨夫本是抗美援朝的老战士。上级委任他做邮电局长,他居然吓得调头就跑了,说自己没文化儿,让给有能力的人做吧。
夏季周末,他则织网打鱼,带领儿女们去江边,带着一网的收获,披着暮色拖儿带女的回家。因为这,姨的各种烹鱼技术,简直成了绝活儿。冬天,他自制几个爬犁和鞭哨,率着孩子们,老顽童般穿棱于冰天雪地之间"
听着听着我就笑了,这对与世无争,憨实的老两口哦。
可晚年的三姨,并不很幸福。三姨为表哥们的婚姻操碎了心。
三表哥是一个情感丰富浪漫的男人,而表嫂则邋遢懒散,不通情理。于是,数年来,三表哥在外不断的风韵桃事,便更有了理直气壮的理由。
因此,三表哥家的厨房乃至客厅,时不时的,会爆发一次锅碗瓢盆电器家俱混响曲。
这些变奏曲的尾音,家常便饭般的延续到三姨老两口子的饭桌上——三嫂率一双女儿前来兴师问罪,哭嚎抹泪。
而四表哥,与表嫂经过七年的如如胶似膝,花前月下之后,也分道扬镳。表嫂扔下的幼小儿子,则由三姨一手拉扯着。
四表哥从此沉默,表面上,不再论婚事。但我们都知道,他在等一个白白净净的,有夫有子的女人。那场属于他的,轰轰烈烈的爱情。
两个表哥,他们只是以不同的方式,寻求属于自己的浪漫情感。却苦了三姨。
三表哥十几年的争吵打闹中,唯留下两个让人心痛的结果——大女儿因从小过度惊吓,导致心脏病。
三姨在他们又一次大打出手,劝解无效后第二天,便突发脑出血,从此痴痴呆呆,生命随时危在旦夕。
看着两位表哥,我常想,婚姻与爱情的实质是什么呢?不知他们在终老时,会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吗?
走进姨夫的病房时,我的头部骤然变沉——氧气管、进食管、导尿管、吸痰器、输液管同时插在身体的不同处。那些管子就那样残忍地扎进人的身体里,看着,感觉咯生生的疼。
姨夫已经瘦得近乎“脱相”了。一周以来,只靠一些营养汁水来维持生命。
几个表哥围前围后的照料着。
二表哥说,姨夫病倒那天,正巧大家都上班,由三嫂照顾三姨。可三嫂却独自逛街去了,留下老两口子在家。三姨起身时不慎摔倒,颅骨手术时的头皮被碰到,流了一脸血,昏迷了。姨夫以为三姨不行了,骤然间惊吓过度,导致脑血管破裂。
看着时而半睁一下眼的姨夫,胸口堵了棉花般,无言。
姨夫的出血情况已经稳定,可是肺部感染了,呼吸困难。时而的,他会呼噜噜的发生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
我问表哥,姨夫在说什么?
表哥说,他入院以来,一直念叨一句:完了,完啦——
原来,他的记忆里一直惦记着三姨摔倒后,满面是血的样子。他以为,三姨完了。
无论表哥们如何解释劝慰,他也不信,仍哭咧咧的念着:完了,完啦——
临走时,我俯下身,握住那双枯枝般的手,轻声说:姨夫,我回去了,好好养着,过几天我来看您。
姨夫侧了侧头,喉头蠕动几下,嗡嗡地吐出几个音节:完了,完啦。
我知道,他,又在想三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