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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的记忆里,根植着这样一个场景:
天空很蓝,阳光很暖,母亲抱着一岁的小妹,走在通往新房子的长长跳板上,后面,跟着双眼瞪得溜圆,小心紧张,仅四岁的我。
我确信,这是我一生中最早期的记忆。
那是父亲单位新盖的住宅房,宽敝明亮。距地平面一米多高的地基,不用长跳板相通,便无法走进去。在这栋房子里,度过了我的童年和少年,那些最为单纯的美好时光。
二十多年后的一天,我乘车路过那里。
公路的一再加高修整,昔日高耸的瓦房,几乎沦陷为半个“地下室”高高的窗台,几乎成为门槛。门前,摇曳的绿柳已不知去向,惟有两个粗大的树桩,满面风尘,静静地蹲在那里。
几个孩童,在阳光的怀抱里,轻盈欢快地跳着猴皮筋。
那些旧日尘灰在阳光的探照下,愈发的活跃起来。意念溯时光而上,当年扎着小辫,踢键子的我,在意识混沌的瞬间,清晰地闪现出来。
车子有条不紊的向前行驶,车窗外,老房子,树桩,孩童,在视线里渐渐地,走远,走远。
二、
我总是怀念八月野外,庄稼的气息。
色彩丰富的田野里,那些层次分明的黄与绿,一浪一浪,相拥嬉戏着奔向远方。间或一条轻柔的小河,顽皮地穿梭其中,划着无人能解的行书。
炙热的太阳,将泥土的气息充分发酵后,融合在空气的每一个分子里,也将父亲的汗水,一拔又一拔的烘烤出来。
那年,一次意外,我被成群的蚊子叮咬中毒。百医无效,父亲每天用自行车载着我,往返于几十里以外的民间医生住所。
我就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架上,欣赏一路景色,时常会为天太热,而耍一个小脾气。
偶尔的,身旁会有一辆载满金灿灿香瓜的牛车路过,老农一声悠长吆喝,放慢车速,一个诱人的甜瓜被拿到父亲手里。拣块树荫坐下,我双手捧着甜瓜,自顾的狼吞虎咽啃下。
父亲亲昵地问:好吃吗?
今年的某一天,为行动不便的父亲拔牙,坐着出租,往返两次。回来的路上,母亲不安地打个唉声:总是麻烦着你们。
父亲的牙全部拔除了,只待镶嵌。
妹妹做好果泥,端给父亲,问:好吃吗?
父亲点头:好吃。
女儿舀一小勺,抿进嘴里,紧皱着眉头:酸。
三、
我不喜欢雨天。
有时,我会很纳闷的想:雨中漫步,怎么会与浪漫有关?
但我淋过一次次大雨,刻意的。
那一年,一个人走在喧嚣的中央大街。几声闷雷过后,一场急雨劈头盖脸砸落下来。行人纷纷手举过顶,遮挡着小跑前行。
跟着急跑了几步,便停下来。我想,为什么非要躲呢,人生需要淋雨,透彻的淋一次,也未尝不是好事。
雨越下越大,从额头,冲进发涩的眼睛,眼镜片变得模糊一片,用手抹来抹去,抹去抹来,它仍固执的在脸上打着滑。
模糊的视线所及,突然看到地上卧着一个人:没有双腿,只有大半截身子。齐齐断去的双腿根部,绑着一块宽厚的轮胎皮。他佝偻着,匍奋力爬行着,头被雨淋得一绺一绺,身下越过的水坑,趟平了圈圈涟漪。
我呆住了。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想过去问他,你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
可是,突然感觉自己幼稚可笑。
也许,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雨过天会睛。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四、
老吴太又娶儿媳妇了。
从贵宾台上下来的时候,老吴太被老伴搀着,满脸幸福的笑。脑后,那根一尺半长的花白辫子,似乎也乐得颤微微儿的。
路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向她笑了笑,她眯着眼,也笑一下。
吴老太有四个儿子,除了老二是倒插门女婿,其他不偏不倚,结婚都花四万元。四万元,在很多人眼里,很单薄的数字。可对于吴家,可是一笔巨款。
吴老太年轻时精神受过刺激,落下神经病,一年半载,会复发一次。吴老头没退休时,靠每月工资八百多元,养活这一家人。
自从给儿子们陆续结婚,六十四岁的吴老头就开始拼命打工还债。
很多人不理解,问:你没钱,为啥还要硬撑着给他们花钱。
吴老头苦笑:没办法,第一个都花四万了,偏心了那两儿子不依不饶,在家里整天闹腾啊。
婚礼结束后,我第一次踏进吴老太住的家门。
我不知有多少年没有看过这样的房子了:满墙糊着文革似的陈年报纸,房梁低矮。门帘,居然是一面又脏又破的被子。看一眼,便似感觉有老樟木箱子的味道散发出来。
房彰,是两年前盖的漂亮房子,大红喜字的玻璃窗内,喷发出一阵阵喜气洋洋的笑声。
我转身告辞的时候,吴老太端坐在炕上,围坐着一个小被子,冲着我,幸福地笑。
五、
很多年了,我常常做着一个相同的梦。
静寂的山林,山花遍野,鸟儿啾秋,小河淙淙,木栅低低。
在每一个冬日,我安静地守在林间,那座落满冬雪的小木屋里,日复一日,守候着亘古的春暖花开。
我常在这样的梦中沉沉睡去。
太阳以其不变的热烈姿态,升升落落。
朝朝暮暮,岁岁年年,一梦醒来,已过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