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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有一天从学校回家,村里人们说,徐二蛋上吊了,就在小三角荒儿。我心里一凛,我知道那人,也知道那地方儿,在村西北角的一个树趟子。虽然说,那是一个谁都看不起的老光棍儿,可那毕竟是一条命,一个在这个村子里留下许多印迹的生命,一个曾经会说会笑的活人。
很多大人半大孩子,都向出事儿的地方奔去,成年人的脸上或者还带着一些兔死狐悲的表情和心情,而半大孩子们多半只是出于对一个在他们眼里毫不值钱不值得珍惜的生命消失的好奇,不带有一丝悲悯。我不想去看,不愿意看到那悲哀凄惨的一幕,只是心里生出些别人所不能理解的凉意和悲哀来
没去的人们也大都知道了这件事。对于一个寂寞安静许久都不会有什么令无聊麻木的神经受些刺激的小村来说,这样的事情,很快就会从村子中的某一个地点,从一张嘴巴传到另一些耳朵,再以几何级数的速度扩散开去,传到每一个能听见也有继续传播可能的耳朵里去,不放过任何任何机会,直到扩散到又一个知情的耳朵为止。
于是,这个平常在人们心里并不怎样待见的一个人,与他有关的所有事情都被人们从记忆里淘澄出来,过滤。人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对于这样的一个人,人们的恻隐之心也会顿生,那个人难得的一点好处也尽可能地被传播一下,以显示传播者自身的美德来。多讲几句善言,死者未曾走远的魂灵没准也会听到,如果人死真有灵魂,或者也会为这几句善言感动,会保佑自己也未可知。
没事东家串西家的一些邻居,在我家炕沿上坐着聊着,姥姥一边忙着手里活儿,一边听着搭讪着,我也在场。徐二蛋是昨天下午回村子里的,先到供销社,买了些糖块,还给遇见的孩子们吃,又买的水果罐头,一瓶酒,供销社里总会聚着一些没事打哈凑气的闲汉,一起还说过话,谁也没想到下午他就
我打记事起,就知道这个人,这个人的一些事。他会打快板,爱音乐,读过些书,可是,家里穷,父母又很早就去世了,也没有亲兄弟。他打年轻时起,就一个人游逛惯了,所谓的有些游手好闲,不是太受人尊重。和他一样读过书的,人家都在村上干了事,他挣点工分儿也只能活得了自己,所以连个媳妇也混不上。
不象现在,不结婚那怎么也叫个单身贵族,那叫一个时尚,那时候就只能背地里叫光棍儿。三十几岁还混不上媳妇的他,没个家,没个知冷知热的人,也就过散了心。因为会打快板,红白喜事他都去“唱喜歌儿”乡下人的眼里,就是讨饭,觉得丢脸,就连寡妇都不会愿意进他家的门,不愿意面对他那张脸。谁家办喜事都不愿意见到这些人,可哪家办喜事,都会有这样的人,甚至会来上四五个。只要听到他们在大门外一打快板,东家就赶紧拿了钱出来,请他们进来吃饭,一般他们也不给东家搽脸,知趣地赶紧离开。当然,冬闲的时候,一天有几家办事,他们也就有了生意做,这家出来去那家,从这个村子出来去那村。
村里有一对傻兄弟,生产队的时候,农活干不了,为了体现一点人文关怀,那时候还没这种叫法,生产队长安排他们去放猪,掏大粪,维持生活。兄弟两个讨了一个媳妇,也有些缺心眼儿。后来,不知怎么个过程,自愿结合,徐二蛋和这三个人住到一个家去了。那是小学的时候,大人孩子们一样,当个新鲜事儿,传得沸沸洋洋“徐二蛋拉帮套去了!”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拉帮套”这个词。
生产队解体之后,放猪掏大粪这样的活也没有了。傻兄弟两个根本也不会种地,队里安排将这几个四十岁左右不老不小的糊涂人都送到敬老院去了。至于敬老院里的事儿,就不太清楚了。人们说,那两兄弟在那儿安闲地过了几年,又嫌那里条件不好,出去捡破烂,倒也生存得不错。徐二蛋倒是一直在那儿,当然也经常去出“赶赶场儿”赚些零钱花。后来,得了病,听说是前列腺炎之类的病,也治不起,嫌活着遭不起罪,岁数也大了,一个人孤苦无依,想想一辈子的生活,就花掉最后的钱,买了那些吃的,去了村外的小树林。事后有人说,真看着他往西去了。
一个生命,从小就失去了父母的关爱,以后的日子里,也没有一个真正和关心爱护他的人,就这样渡过几十年的人生,不知是怎样的悲凉。
那张脸上,总是带着一些讨好似的笑,让人的心里不那么舒服,不那么自然。那个脑子,很聪明,也懂一些诗书。那双手,只是不那么勤劳。那颗心,经常是冷的。
我相信,他的人生跋涉之中,心里也一定会有过希望的光亮,只是总也找不到要去的方向,只是最后,那些亮点又一点一点地消散了。
最后的地点,他选择在自己生活过几十年的村子,他对生存过的地方是有着很深的怀念的,毕竟,这里有他生存过的痕迹,记录过他几十年的喜怒哀乐,他无从选择地来到这个世界,最后又有选择地从这里消失。
而那对傻兄弟,前些日子回家的时候,还听人们说,在路上遇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