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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是一个悲伤的人。
我经常会设想一幅场景,就是坐上一辆不知终点的列车,车窗外请始终掠过一段又一段的风景,要么山水画廊、远树烟岚,要么芳草连天、云蒸霞蔚,而我,最好不食不饮不眠,只不动声色地暇想,思索和总结生活本该的走向。
我经常是宿命的,认为生命绝非什么奇观或者盛宴,那不过是一种岌岌可危的困境,充满歧路与艰难。
我想这种悲伤和我自幼的经历有关,很多人都说,性格即命运,而我认为,命运即性格也同样反证,比如我,成长于支离破碎。
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了婚,我跟着那个很马列也很暴烈的父亲天长地久地生活。我受够了他语无伦次的酗酒和毫无道理的责骂,以及随时抬起的巴掌和飞来的棍棒。
我经常在太阳的曝晒下,蹲在畦边松土拔草,撒种间苗,到了冬天,要和我爸一起抡着铁锹到粪坑里刨肥料,再拾些柴草捡些秫秸燃出零星的温暖,这些学习之余的劳作给我增添了无限的疲惫和惆怅,我无可奈何,只能用成绩些微抵挡这些断喝。
每天清晨,我都在田间的垄沟里跳跃,每条垄沟之间的距离恰到好处,是一步半,只能飞奔而无法从容举步,可那距离无比适合我逃逸桎梏的心情。
伴随着离家出走的渴望,我的童年就这样跳跃着走出了阳光的剪影。
我在内心积蓄了很多幼稚但强烈的仇恨,它们跟我的学习成绩成正比,但是跟我开口的频率成反比,我不知不觉成长为一个孤僻的人。在多年以后的某一个日子里,当我强行克服巨大的心理障碍,开始对人说我有性格缺陷时,这种自我揭露曾让我疼得内心抽搐,但自此以后,这种说辞以一种越来越诚肯、自负、直言不讳的面目出现,于是很多人开始评价我,比如说我很酷,又比如,说我少年老成、太有城府。
好在我的成长虽然薄凉却并不鲁莽,在我日渐模糊的记忆里,有些青春械斗的片断始终不能淡去,比如意愤之下的混战,比如某个草垛上面几缕鲜血,甚至是凄厉的哭声和唏嘘里消失了的生命。我曾在那样肤浅的无知和青春的暴烈边缘徘徊过,但苍天在上,我有惊无险地穿越了荷尔蒙爆发的岁月,除了付出了少年意气和臂上的两道刀痕。
某个阳光灿烂的正午,城市的琉璃光怪而繁忙,折射着妖艳的迷乱,我感觉自己穿行街道的步伐有些飘逸。我迎风摇曳,酷烈的风吹来,像是催生着内心的某种成熟与伟岸,我发现自己不再积攒青春的仇恨。
但是我忘不了生活里那些无法解释的痛苦。
我对工作有执拗的认真,苦心孤诣的成长环境下,我自律而聪明地学会了许多生存技能,我频繁地打工、找事做,每个见到我的老板,第一印象总是那付求贤若渴的信任。
我自信,因为我有足够的刻苦和创造价值的能力。
但是我从不扎根。不管待遇是否优厚,一段时间内,我总是善始善终地完成我份内的工作,然后提出辞职。当然,在主管没有找到合适的替补人选之前,我尽职地完成那些不必我承担的职责,分文不取。
但是我没有归宿感,我不能忍受束缚和八小时以外的盘剥。童年纷纷扬扬的巴掌、木棒和孤单,在我心里落下的是逆反的阴影和刻薄的计较。
我的好几位主管在我递上辞职信后,都会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你,不能接受别人的约束,也就没有约束别人的能力。
城市里总是有无数的工作与机会,我做得短暂而且无忧无虑,收入也稳定而充裕地服从我内心的桀骜。
我孑然一身。在孤单里沉醉不醒。如果不是那一瞬间。
那黑白电影般的一瞬间。
那一天的场景犹如一只迅猛的野兽,偶尔伸出利爪猝不及防地撕裂记忆
人群、街道、车流、惊叫。刹车的声音破空而至,不胜幽远。
当这一切嘎然而止之后,我在医院昏迷的黑夜里醒来。我轻抚自己碎裂的膝盖,为这死寂的平安而微笑。
我知道,只要再向前迈出一步,碎得一定不止是膝盖,而是被撞击、抛起,我将像鸟儿一样在空中盘旋数秒,然后自由落体。
命中注定,我没有翅膀。
我与死亡擦肩而过。但膝盖里森白的钢钉,让我仍然可以站立,汇入人潮与车流。
我想说那真是一个转折。
从此以后我有了另一番心路历程。
远树与烟岚掩映的生活背后,我看到岁月抽身而去决然。
青春可以落幕。激情可以落幕。生命可以落幕。一切那样水到渠成,如同暗夜每天降临。
我睁开眼睛,看到了越来越多曾经视而不见的死亡,比如曾与我在办公里擦肩而过那个美丽的女子,七七宝贝,病逝。比如那个无限风光的主管皮特,意外失事。比如
我无言了。
借着死亡,我记住了我是活着的,真真切切并且顺利而奢侈地呼吸。
为什么不面含微笑。
爱默森说:心灵有它的安息日和喜庆日,大自然的一切音籁与季节的循环都是曲曲恋歌与阵阵狂舞。
列车行驶,不知尽头。其实,我并不需要知道终点是不是,我只需选择,在路过的那些溢满芬芳的小站,停留,憩息。
无比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