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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桃叶渡口。中书府第。后花园。仲春天气。
箫儿正在后府抚琴调管，纤指拂弦只处，只听得青光流曲、幽思不尽。
转袖调弦间，忽听得丫环来传话，报说是齐大人教速去后花园堂中，助筵前之乐。
箫儿听罢，心头竟微微一动，笑意流转，慌慌的对着镜子拂了拂鬓上乌云，便抱琴急步，芳尘袅袅娜娜，边赶往后堂，边问那丫环道：“却是谁来府中宴饮？那丫环道：还有谁，这些日子尽是那清散禅师了，整日和大人吃酒，没完没了的。”箫儿听了，提口一笑，心下却不禁暗暗蹙下眉头，心道：早知大人与这清散禅师交好，却不知到底何等人物。
齐大人单名一个分字，字思远，官至中书令。为人风雅非凡，且不拘常理，常与些风流异士私交甚好，清散便是其中一位。那箫儿原是在府中多年，常听府内人说这禅师生来不落窠臼，喜与大人酬酢。但莫明的，箫儿心下却不喜这禅师，总觉他有好大之嫌。原来，这齐大人生性温厚，而清散却落拓不羁，每每喜在大人面前逞口舌之快，无端抢白，大人并不计嫌，可府内人却传说清散种种不是。而齐大人在箫儿眼中，分明天上神仙人物，所以每闻这等事，竟颇不喜这禅师口无遮拦，只纳闷大人为何竟每每对之礼让恭敬。
不过此时，但只大人差使，箫儿便也无暇思及别处，只觉可在大人面前献艺，内心足是喜悦无限了。
二
方来得堂中，便听院子传传话，教快快调弦，筵前抚琴。那箫儿抱住琴板，轻轻拨动琴弦，一曲幽兰倾泻而出，立时清音缭绕，只听得歌喉婉转如上苑流莺，雅韵新声如流水淙淙。
一曲歌罢，便听外面园内声音粗豪赞道：“哈哈哈哈，真韩娥之吟，秦青之曲，大人府弟尽是美妙佳人，只不知这小娘生得如何，可否让洒家端详一二？”
箫儿不禁心头暗笑，到底是小女儿家，听得赞美，面上不禁有些得意。正待奏第二曲，忽地堂前帘子半卷，只听大人唤说：“那有何妨，且让箫儿来席前劝酒。”
来到席前，箫儿偷眼望去，只见一微面和尚正目光灼灼逼视而来。箫儿慌忙低眉敛容，便听大人对那和尚言到：“府内乐童，禅师以为如何？”
此时那清散禅师本已带了八分酒意，见了箫儿却不由愣怔，仔细端详，听问不禁大笑道：“好，好，好个人材，清歌一曲如天外飞音，只是不知芳龄几何，却还待字闺中否，哈哈哈。”
箫儿蓦然听得刺耳，只觉满口调笑之意，心下不禁忿忿，暗道：“这和尚怎如此说话，恁地不尊重，真是可恨，枉教大人如此厚待于他。”
那箫儿心下含气，却也无法，少不得还是抚琴助兴，欢颜把盏，只把那和尚喝得大醉。方才解忿。
三
暮色渐浓，晚来风急。凉意如丝如缕透进园中。
眼看天色已晚，那清散禅师更是早已醉倒，齐大人分付院子将清散扶进卧房休息，转头对箫儿道：“箫儿，晚些时候，来我书房，有话对你讲。”
箫儿急忙应声，收拾管乐，回转到自己房内。
回到房间，箫儿忙把那沾了一身酒气的衣衫换掉，着上一身素色的裙衫，心头扑扑乱跳，觉那言语之中如有深意，只不知齐大人还要自己如何？
四
转眼掌灯时分，齐大人叫院子传话，令箫儿到书房说话。
来到书房，满室翰墨书香，齐思远正在灯下夜读，说不尽的威仪儒雅，箫儿见了，不由脸色微酡，暗藏了几分欢喜。
齐思远见箫儿进来，便放下书，温言道：“箫儿，你在我府中几年了？”
箫儿忙道：“父母早亡，记得那年母亲带着箫儿病倒街头，是紫霞夫人怜见，见母亲垂危，弃世在即，收我在府内，教以琴棋之技，而今七载。”
齐大人微微颔首，微笑道：“是了，那时你还是个娃娃，而今你已一十七岁，今日席上，那和尚实有爱慕你之意，你今夜可到那和尚卧房内相伴，看他是否于你有意，若真个有情意，倒让他还俗，你也可得个良人了。”
箫儿听罢，直如五雷轰顶，内心百般纠缠起来，直叫眼眶里珠泪盈盈，却不敢说，只是问道：“他是一个和尚，大人怎好叫箫儿做如此不通情理之事？再说，再说那清散，每每只逞口舌之快，哪有什么僧家素心，箫儿又惧又厌，望大人明察。”
齐思远不禁叹道：“你莫小瞧了这和尚，论文才武略他只在我之上，当年我与他原是共同赴考，以求功名，他虽小我几岁，但才学之高，实是惊世，只是，在他赴考，之时发生了一件事，竟使他闷极出家。多年来，我厚其才学，总想让他还俗，今天见他对你有爱慕之心，想是他酒后真言，心事终于吐露。我对他有积年之愧意，也想让你代为偿还。”
那箫儿听得，只在内心里珠泪链链，哽咽之即，却不免有些好奇，问道：“大人如何对这和尚有愧意？”
齐思远长叹一声：“一言难尽，说来话长。”
五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清凉古道马迟迟，齐思远与清散结伴赴考，意气风发。
且说这玄武烟柳、秦淮脂粉之地的夫子庙，历来是科举考场，考生云集，乘醉箫鼓，昼夜不绝。
这日无事，齐思远便拉着清散去青楼寻欢。这清散家境贫寒，十年寒窗只为一朝天下闻名，而齐思远则出身富贵之家，年少风流，于这寻欢作乐根本不放在心上。然而，清散却在那寻香楼中遇到一人一琴。
原来清散家境虽苦，却祖传一把古琴，清散爱琴成痴，虽身在红尘，身系功名，却每每向往“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荫，上有飞瀑”之佳境，那次随齐思远去寻香楼，竟遇到了歌女若水，那若水可不是等闲人物，不只曼妙动人，美貌多情，更是弹的一手好琴，竟让清散沉醉忘返，直把他哄得天旋地转不知日月，更痴痴迷迷把古琴当做信物，换了低吟浅唱。
齐思远深知清散乃家中独子，原不过等闲的沾花惹草，却不料他如此沉沦温香软玉，上愧青天，下愧父母，无奈之下便对若水坦言相告，教她斩断情丝。哪知若水性子刚烈，知清散贪恋温柔，难断痴情，竟然一尺白绫，自尽全其功名。只留下一曲绝唱，沧海若水水无心，仙仙逝去。
个中情由，错综纠缠，只清散闻讯大恸，万念俱灰，遂出家栖霞寺。
六
“箫儿，”齐思远轻声唤道：“你可知这是我心头的一次劫难。我何等愧于清散。常有人奇怪清散何以出入中书府如无人之境，放荡不羁。其实，无论他对我做什么，我都难以补偿过错。七年前，紫霞夫人把你领到我眼前，我便觉你那眉眼与若水何其相似。我有心教人调教你的琴艺，待你如亲女，只想着有一天，或者，于那宿债，偿得一二。”
“月儿，”齐思远唤她的小字：“你可知我教你的那支曲子吗？便是那首沧海若水水无心。”
箫儿不禁听得痴了，心中悲苦不尽，无限凄恻。
自七年前，被紫霞夫人拾回府内，箫儿便觉齐大人无所不能，待人温厚，那时年幼，可大人在箫儿眼里却是神仙一般，又敬又爱。
岁月青涩，七年间，箫儿眼见着大人的鬓边有了白发，虽然官至中书令，但沧桑与落寞始终拧在他的眉宇之间，箫儿常常想，只恨自己身分卑微，不能与大人宽心，箫儿从未想过离开中书府，从未想过离开齐大人，心里单单想着，若能终生侍奉大人左右，于己便是上天的恩宠。
箫儿不敢言爱，可是她的小心肠里，为了大人，可以生可以死。她常常会给大人弹曲子，大人最爱听的是一首不知名的曲子，是大人教给她的。她总是发觉，她抚琴的时候，大人的眼神一边听着曲子，一边忧愁地穿透她的肺腑，那时候，箫儿总是如同醉了一般，不是醉在自己的琴声里，而是，醉在了大人沉沉的忧郁里。如水的夜里，箫儿暗自发誓，用自己和那只现娴熟不过的曲子，陪伴大人一生。可是，如今
七
从齐思远的书房里出来，箫儿回眼望望夜色里飞檐画栋的轮廓，尽日飞絮飘落如愁。
回到自己的房里，箫儿手指急急切切，划向琴弦，飞珠溅玉的琴声哀婉凄艳。泪水流尽，琴音断绝，箫儿缓缓散开头发，细心的梳理起来，镜里的容颜苍白俊俏，万般娇媚。
款款来到清散的卧房，再看清散仍是大醉，昏迷不醒。箫儿将琴置在案头，斜光疏影下，一双纤手调弦转轸，弹出一曲沧海若水水无心，琴声如泣如诉，如鬼魅天籁，曲犹未了，清散惊觉而起，见灯下美人如玉，魂不附体。
琴音响遏不绝，箫儿的泪水养在雾一样眼睛里，遥遥欲坠，响弦处，只听指下“刮剌”一声，琴弦裂帛而断。
欲将心事付瑶琴。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月光华丽。在清散魂飞魄散的目光里，箫儿轻轻解开罗衫，褪尽的白衣和鬼魅般的微笑如海棠花瓣，轻轻零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