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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头湾因龙头得名,名副其实。站在鹞子寨顶俯瞰,整个山势活脱脱就是一个龙头,有嘴、有角、有眼、有须,作昂首啸天之势,让人一望而生敬畏。
都说神龙见首不见尾,龙头湾则不然,非但有活灵活现的龙头,还有清晰可见的龙尾,惟独看不见龙身。老一辈人讲,并不是没有龙身,只是巨龙盘亘在此已愈千万年,龙身一直隐没在祥云瑞气之中,凡夫俗子很难看见。
龙头湾有山,山似龙头,龙头湾有水,水为龙涎,龙涎奔突就成了地地道道的龙泉。龙泉的泉口正好就在龙口,从龙口冒出的泉水不仅清冽甘醇,而且冬暖夏凉,被方圆几十里誉为“神泉”“神泉”也真够神,从祖辈的祖辈的祖辈那时候起就没见它干过。有那么几年,四乡八里都连年干旱、庄稼颗粒无收,龙泉水却照样汩汩奔流,把这一方土地润泽得花香林茂、五谷丰登。
外乡人煞是羡慕,纷纷传言“有女要嫁龙头湾,绫罗绸缎穿不完,有亲要攀龙头湾,金山银山随你搬”这话说得在理,龙头湾富足和睦,龙头湾人更是热情慷慨。风调雨顺的年月,凡有亲朋好友来访一律有大酒大肉款待,临走还备有核桃花生板栗米枣相送,以至于那些贪吃好耍的穷亲贫戚常掰着指头计算拜访之期;而到了大灾之年,龙头湾则常有赈灾扶危的义举,一车车米粮、一捆捆布匹源源不断地从古老的驿道上流出,也不知救活了多少人的性命。
好女要嫁龙头湾,龙头湾的媳妇儿因而个顶个漂亮、贤惠。但是,要嫁龙头湾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按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凡要和龙头湾结亲的女子都必须经过烦琐的考察程序。先是由七姑八婶目测形象气质臀围(臀围不合格的女子不会生养)和手工针线,再由族里长辈考察性格礼仪修养,最后才提交族长审定资格,只有通过资格审查,才算拿到了龙头湾的准入证。正因为如此,能够成为龙头湾媳妇的女子无一不是百里挑一的好闺女,不信你看,龙泉边洗衣滔菜的姑娘媳妇哪一个不是风姿绰约、仪态万千,远观近看,都是迷人的风景。
树大自然招风,人靓常被垂涎。龙头湾也莫不如此。
民国某年,天灾不断,战乱连连,比邻的摩天岭闹起了土匪(棒老二)。先是几个躲债的刁民在黑松林打家劫舍,抢夺过路客人的财物,后来又来了几个被红四方面军打散的国民党逃兵,两起人马便占了摩天岭,修了简易房舍,做起月黑杀人风高放火的勾当。为首的一个姓佘名彪,长得五大三粗,满脸胡须,胯上挂着一只德国造20响盒子炮,腰里别着一杆鸦片烟枪,被喽罗们私下里称为“双枪排长”佘排长有两个爱好,一是抽大烟,二是修理女人。但是,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哪来这两样宝贝呢?佘排长整天闷闷不乐。马弁胡三看出了佘排长的心思,出班奏道,离此三十里外有人间天堂龙头湾,不仅囤尖仓满,而且美女如云,实为屯兵霸地之首选。佘排长大喜,当即点起喽罗浩浩荡荡开赴龙头湾。
佘排长一行赶到龙头湾的时候,正值午时三刻,族人正在做午饭,家家户户炊烟缭燎,饭菜飘香。见有客人到此,族长立即率众出迎,安排酒饭于大祠堂待客。席间,佘排长说明了来意。族长听罢脸色一沉,正言道:“龙头湾只待客人,不留土匪,现在我把你们当客,吃过饭就走,就当没有来过这里。”众土匪哪里肯听,纷纷摸枪拔刀、掀凳砸几。族长不为所动,吩咐族人送客,临走,再次警告:“龙头湾自古以来忌刀兵,触犯了龙神会大祸临头。”
到口的肥肉怎会轻易放弃?佘排长不信这个邪,喽罗们更是恃无忌惮。他们选中了龙头湾入口处的鹞子山,在山顶修了围墙,建了山寨,还别出心裁地树起了一面青天白日旗。
然而,就在山寨建成的当晚,鞭炮的硝烟还未散尽,龙头湾远远近近的山坳里就响起了一阵紧似一阵怪声:“哞——哞——哞——”这声音凄厉、幽怨,经久不绝。随之而来又是一阵大风,这风吹得怪,山下树不摇,叶不动,惟独把那面旗子刮得呼啦啦作响,仿佛要撕成碎片才罢休。“龙神发怒了!”族长木雕一般跪在祠堂前不停地祷告,族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相继跪在族长身后,嘴里念念有词。寨子里,佘排长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喽罗们更是哆嗦不止。“砰”——一个小土匪的汉阳造“七。九”步枪走了火,子弹竟在枪膛里炸了
就在当天晚上,龙头湾下了一场暴雨。那场雨可真大,几十年都没有见到那样的阵势。第二天早上,鹞子寨坍塌了,青天白日旗陷在了泥泞中,寨子里早已空无一人——佘排长和他的喽罗们头天晚上就屁滚尿流地回摩天岭去了。一座山寨还没有来得及使用就变成了一堆废墟。
据说,从龙头湾回去之后,佘排长就没有清净过,先是在一次抢劫中被人伤了足腱,成了跛子,后又跟另一个小头目为女人争风吃醋动了刀枪,结果挨了枪子儿一命归西。后来,那一群土匪又相继被抓了壮丁,多数成了解放军的炮灰。
这件事情震慑了不少人,几十年后还有人念叨,说是龙头湾的规矩破不得,佘排长占了龙脉,又讳了龙姓(“佘”音同“蛇”小龙也,小龙怎敢欺老龙!),自然该遭天谴,只是委屈了龙头湾,平白无故被溅了一身污浊,也不知多少年才能洗掉晦气。
事实的确如此,自那以后龙头湾若干年都没有洗掉身上的晦气。解放以后,实行土改,龙头湾成了全县有名的改造重点,按平均拥有财产计算,龙头湾家家户户都可以戴上“地主”“富农”的帽子。工作队权衡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拿出一个具体的方案,最后,只得采取抓阄的方式来确定各自的成份,这在土改中可能要算一件了不起的创举了。工作队队长因此受到嘉奖,先是提拔到了区上,其后不久又被提拔到了县里。
到了县里,工作队长突然感到有些失落。南征北战十几年,也算见过不少大场面,经历过不少大风雨,即便在最危难的时候也没有掉过泪、伤过心,怎么到龙头湾走了一遭之后就找不到魂了呢?队长百思不得其解。
队长在县里苦闷的时候,龙头湾也有一个小女子在苦闷。在见到队长之前她从来没有苦闷过,甚至可以说不知道苦闷是啥滋味。但自从见到一身戎装的工作队长,她的苦闷就开始发芽、生根了,这会儿,队长不知身在何方,小女子内心的苦闷就象蒿草一般疯长。
也许是老天的安排,工作队进村以后就相继住进了各家各户,而住她家的正是这位在战斗中负过六次伤,又在鬼门关前走过无数回的队长。小女子不稀罕队长身上的那些传奇故事,也未在意他坎坷曲折的人生经历,她就在乎他这个人,高大、英俊、成熟,有一种英气,一种豪情,还有一种征服的欲望。也不知在哪一天,她突然就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想法,他希望队长要征服的不是整个世界,而是她自己。
可惜,队长不久就升迁了。她知道队长之所以升迁是因为他们这一群人戴上了“地主”或“富农”的帽子,交出了家产,还交出了土地。其实,她们家不应该算成地主,在龙头湾她家最多只能算一般的家庭,龙头湾的大户很多,那几个戴“上中农”帽子的人家哪一家都比他们家阔绰。但是,这顶帽子是队长送的,队长送的什么她都喜欢,包括这顶后来让他们吃尽了苦头的帽子。
队长走了好几个月,小女子的心思也焦虑中浸泡了好几个月。望着面前匆匆走过的人流,小女子真的伤感了。她多么希望能够再见队长一面,哪怕只看一眼,她的心里也会好受得多。她真的搞不明白,队长走了就走了吧,干吗还要把她的心也带走,以至于每天每夜她都只有念着他的名字入睡、枕着他的影子入眠。
后来有一天,队长突然回到了龙头湾。他一头扎进小女子的家门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小女子的父母,他要娶小女子为妻,明天就结婚。一家人吓了一大跳,随后又惊喜了好半晌。
第二天,队长果然和小女子结了婚,仪式是按照龙头湾的习俗办的。结婚以后,队长再没有回县里去,也没有回区上去,他就在龙头湾住了下来,成了龙头湾地地道道的村民。
那个小女子就是我奶奶,队长就是我爷爷,那一年,奶奶18岁,爷爷38岁。38岁的爷爷娶了18岁的奶奶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县里去,组织上曾找她谈过几次话,让他与地主划清界限,重新回到革命队伍中来。每次,爷爷都坚定地摇头。
多年以后我问过爷爷,革命熔炉锤炼你那么多年,你的阶级觉悟都到哪儿去了?爷爷说,这个问题还是问你奶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