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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村子里外出打工的年轻人渐渐多起来。远一点有到山西挖煤、到河北打井、到浙江做鞋、到新疆种棉花、到广东插电子元器件的；近一点有到成都帮厨、到绵阳搞建筑、到三台拉三轮儿的；最不济的也到附近的乡场上摆了个小摊儿，弄些针头线脑做起了小生意。这一拨儿走出家门的后生崽儿还真有出息，三、五年过后，有人修起了小楼房，有人买了摩托车，还有人娶回了城里的媳妇儿，连最不起眼的那几个也玩起了手机。每到民工返乡的季节，村子里比过大年还热闹，村头村尾、田边地角到处都有人扯起嗓子使劲儿喊电话，那样子好象惟恐别人不知道他们已经和土里刨食的父辈们有了区别。
前年，我调离了原来工作的县城，到离家更远的地方去谋生，临行前，我买了一部手机送给父亲。60岁的父亲也加入了“手机一族”这在地处丘陵深处山村，要算是一件不大不小的新闻。虽说这些年，手机在山村早已不是稀罕物，但玩手机的大多是年轻人，象父亲这样连方圆六十里以外都不知是何处的老农也玩起了手机，的确有些“洋盘”所以，不到两天，父亲就成了乡亲们茶余饭后议论的热点。
成了热点人物的父亲感到很不自在，老在母亲面前抱怨我不该给他买这部手机，让他到老了还落得个“假洋盘”的名声。母亲却不这么看，且不说这是做儿女的对父母的孝敬，摸着这块铁疙瘩心里踏实，单是在夜寒风清的孤寂中能够与天远地远的孩子们说说话，这份欣慰，就足以消弭那些闲言碎语的纷扰。
我的父亲和母亲是一对老“冤家”一辈子磕磕碰碰，没少闹矛盾，尤其我们兄弟俩在家那些年，常听他们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争吵不休。有时候，他们还会象小孩子一样相互赌气，你不理我，我不理你，连续两三天不说话。如今，孩子们都相继长大，一个个从身边飞走，越飞越远，乡下老屋里就剩下两个愈发消瘦的影子。这时候，他们的争吵突然间就少了，赌气也少了，唯一的“交火”就是接电话时你说多了我说少了一类的埋怨。于是，每当和父母通话，我们一家三口总要轮流上阵，我说了妻子接着讲，妻子讲了儿子又继续说，一个电话不打够半个小时是很难收工的。
有一次，我正在会场上听报告，突然电话响了，一看号码正是父亲打过来的。我赶紧把头埋到桌子下面去接听，刚一打开翻盖，就听见父亲急不可耐的声音：“我们昨晚看天气预报了，你们那里要下雪，你妈说，叫你们多穿点衣服。”父亲的话还没有说完，母亲又在听筒里嚷开了：“下雪天路滑，你爸说，叫孩子上学要注意安全”会场哪是聊天儿的地方，我赶紧打断他们的话：“我在开会呐。”母亲一听，顿时没了声响，过了好一阵，才听见他在那边高声埋怨父亲：“叫你别打偏不听，这下好了，影响儿子工作了，要挨领导批评了。”我哑然失笑，本想安慰他们两句，哪想，他们早已关了电话。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在上班时间接到过父母的电话。
还有一次，母亲摔折了腰，恰逢我又到山区出差，在山里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山里不通手机，我一直无法和父母取得联系，心里很是担心。出得山来，我赶紧给父亲打电话，想问问母亲的病情，但每次打过去都是关机，我以为家里出了事，立即请了假往老家赶。一回家，父亲就铁青着脸质问我，为什么把手机交给别的女人拿着。我听得一头雾水，忙问母亲是怎么回事。母亲说，你爸爸每次打电话给你都是一个女的在接，而且，每次都是那句话——“用户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我也听过那女的说话，绝对不是我儿媳妇儿的声音，你可千万不要昧了良心呵！原来是这样！我关了手机让父亲再打一个试试，父亲拨了号码，手机里仍旧传来那句甜美的女声，父亲很奇怪，把电话交给母亲，母亲一听，也张大了嘴：“咦！怎么回事？手机明明在你手里嘛，那个女的躲在哪里说话呢？”
有了手机，父母的心情着实开朗了不少。但是，好景不长，没有过多久，这一幕电话情缘就出现了故障。开始一段时间，我们几乎每周都能够接到父母的例行问候，到后来，他们打来的电话渐渐稀少，我们打回去的电话渐渐增多，再往后，父亲的电话慢慢就成了摆设，很多时候都处于关机状态，任你怎样拨打都只有那个甜美的女声在不厌其烦地回应：请稍后再拨。
“稍后”是一个无法预知的约定，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人愿意将亲情与关爱设定为永无定期的悬念，我们也不能够。于是，我悄悄拨通村里一个年轻人的电话，想从他那里打探父亲关机的原因。小伙子很惊讶地说，没有呀！老伯的手机使用率可高了，村里好些老年人都借他的电话打哩！的确是这样，一年半载之后，乡亲们不仅不再议论父亲是“假洋盘”还隔三差五地上门借手机给他们远在他乡打工的儿女道平安。父亲是个慷慨人，有求必应，没过多久，这部手机竟成了村里的公用电话。一开始，父亲总是笑盈盈地看着别人打电话，还不断鼓励打电话的人多说几句。慢慢儿的，父亲的脸色有了些变化，当听到人家儿女在电话里一遍又一遍地告知归期，父亲就愈发沉默，有时还会缓缓背过身去揉一揉眼睛。别人以为是电话打得长了父亲心疼话费，赶紧长话短说，几句话交代完毕就收线。殊不知，父亲并不是心疼电话费，而是嫉妒别人那份浓浓的亲情和即将到来的团聚。
年关将近的时候，我终于又接到了父亲的电话。电话里，父亲的声音显得有些苍老，他问我过年能否回家。我说可能回不了，逢年过节往往是我们最忙的时候，很多人都要昼夜值班，我也不会例外。父亲说了一句那你们要保重身体，之后就再没有言语。过了十来天，老家有人到我们单位办事，顺便捎来一个口信，说父亲的手机坏了，没法用了，叫我不要再给他们打电话。我把这事给妻子讲了，妻子说，逢年过节的，没个电话怎么行，你赶紧回去一趟，把你的手机换给父亲，也好让我们在节日里向他们道声问候。
我坐了长途汽车连夜赶回家，看见一个邻居正拿着父亲的手机兴高采烈地讲着什么，旁边还有两三个人坐在那里等着。这一下我全明白了。我原以为，有了手机，我们和父母之间的距离就缩短了，经常说说话，寂寞于他们会少些纠缠，而思念于我们也会多些慰籍。哪想到，有了手机，父母对儿女的牵挂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更加炽烈，尤其在年节将近时，任你用怎样的问候，也无法解开他们那团拳拳顾盼的心结。
我情不自禁地握紧了父母的双手，告诉他们，我这就回去向领导告假，即便再忙，我们也要回家来看看，和你们一起吃一顿团圆饭。话一出口，我就分明感到，父母的手已在不停地颤抖
真的，牵一牵父母长满老茧的手，抚一抚父母沟壑纵横的脸，比打一万个电话都强。 2004年5月26日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