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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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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儿动不动就去听二梆子吹唢呐。燕儿如果有机会不去听二梆子吹唢呐,就刀绞似的心疼,继而无精打采像灵魂脱了壳。

    燕儿因此经常挨了父亲牛梗唾骂,甚至是毒打,但燕儿记吃不记打,二梆子的唢呐一吹起来,燕儿就当不了自己的家了,她会编造出各种理由来去听二梆子吹唢呐。

    二梆子是村里的一个孤儿,三岁的那年,村里智家老林的守林人唢呐王把二梆子收入名下,教二梆子学习吹拉弹唱,教二梆子练武把子(武功),二梆子成了唢呐王的养子。二梆子不到十岁就掌握了唢呐王的所有技艺;唢呐、笛、笙、箫、唢呐、扬琴、古筝等乐器,样样精通,是方圆几十里的一把响器好手。尤其二梆子那唢呐吹得——滑音、颤音、吐音、气拱音、三弦音、箫音和循环换气法等吹奏技巧,运用自如,和唢呐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百鸟朝凤、大起灵、苏武牧羊和孟姜女哭长城等唢呐名曲,让二梆子吹得十里八乡无人能比。二梆子的武把子也练得很是了得,两米多高的高墙,小小的年纪轻轻一纵,就翻过去了。那时间,二梆子的样子就深深刻在了燕儿的脑海里,无法删除。

    二梆子十六岁那年,也就是1937年冬天。主张“焦土抗战”的韩复榘,面对入侵的日本军队不战而退,省府迁入曹县,把“建设山东”、“变齐变鲁”的豪言壮语统统丢掉了;曲阜、兖州、济宁相继失守,宽阔富饶的鲁西南大平原变成了抗战的前沿。次年夏天,在距蒋庄寨20华里的房城寺一场“抗日”阻击战,二梆子和唢呐王,以及他们的那个响器班子一夜之间从村子里消失的无影无踪,不知了去向。

    在蒋庄寨人已经淡忘了二梆子和唢呐王的时候,1944年阴历6月23那个炮声隆隆的深夜,二梆子拄着一根木棍,艰难地拖拉着右腿,怀揣着一把弯弯的黄铜唢呐,在别人的搀扶下回来了。搀扶二梆子回来的,是村里失踪多年的老叫花子老洪叔。年迈的老洪叔虽然还是邋哩邋遢,脸上却没了过去的那些苦涩和凄楚。

    二梆子和老洪叔回来之后,在村子东头的关帝庙里打上一个地铺,住了下来。

    这样村里的人就经常听见二梆子吹出的唢呐声和老洪叔的呱嗒板子响。老洪叔虽然没了过去的样子,呱嗒板子打得还是那个老味,仍旧是“呱嗒呱嗒”响,而二梆子的唢呐从一进村就反反复复吹着一支曲子。他先是采用梆子戏的哭腔音调,把曲子吹得凄楚悲壮,接着是用叙述性的慢板,吹得柔婉动人,情绪高昂。二梆子吹的这支曲子,既不是苏武牧羊,也不是五家坡。不过,萎靡不振的蒋庄寨人,听了二梆子吹出的这支曲子,人人像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好多青壮年汉子打点行李奔冀鲁豫第十一军王秉璋去了。

    回来的二梆子反反复复吹着的这支唢呐曲子,若干年后有了电视连续剧武松,蒋庄寨人才想起二梆子当年所吹的这支唢呐曲子酷似电视连续剧武松的主题曲。

    二梆子除了反反复复吹那支唢呐曲子之外,就是拄着那根木棍,拖拉着那条笨重的右腿,抱着那把黄铜唢呐沿街乞讨。二梆子乞讨和老洪叔乞讨不一样。老洪叔是拖着一根竹杆粗细花椒木的打狗棍,挎着一个破烂的要饭筐,要饭筐里有只烂碗,到谁家的门口都是“大爷大娘给口吃的吧”讨了吃的就走人,二梆子既没有要饭筐,也没有烂碗,肩膀上搭条烂口袋,走到那里,把唢呐吹到那里。二梆子吹得仍旧是那支曲子,他的唢呐在哪里一吹,哪里很快就围满了人,人家给了他吃的打发他了,他仍旧在那里反反复复吹。二梆子反反复复吹这支唢呐曲子时,木着脸,闭着眼,人家被他吹得情绪高涨,浑身是劲,问他吹的是什么曲子,他也不语,睁开眼睛偶尔对人笑笑,也是一副严肃相,非常像英勇就义的抗日将士,这令燕儿每每想到二梆子的这副形象就激动不已,恨不能和二梆子面对面也狠狠吹一把,可惜燕儿浑身是劲,撑得胳膊腿地乱动却不会吹一口唢呐。

    燕儿家距关帝庙少说也有三四十杆子远,二梆子那把唢呐的声响传到燕儿家已经是强弓之末,听不到什么动静了。然而,燕儿于那唢呐的声响却似有特殊的感觉。无论是早是晚,只要是二梆子的唢呐一动,燕儿就会机灵打一个寒战,正睡着也会醒来,接着二梆子吹出的那些音律就会灌满了她的脑海,胀得很疼。起初,燕儿以为是在做梦,后来跑到关帝庙里验证了几次,二梆子的确是在庙里吹唢呐,吹着那支忧伤凄婉的曲子,是这支忧伤凄婉的曲子使她寝食难安不能自己,是二梆子那副吹唢呐的样子使她寝食难安不能自己。所以,燕儿会编造出各种理由来去听二梆子吹唢呐。父亲牛梗知道她又去听二梆子吹唢呐了,把她唾骂一顿,或者狠狠打上一顿,她也感到——值。

    阴历6月28,来智家喝酒的日本人到燕儿家瓜地里吃瓜,吃到了一个生瓜,对看瓜的燕儿的爷爷大为不满,一枪托把燕儿的爷爷砸死了,还要燕儿家拿出五块大洋——说是洗枪托的钱。乡亲们帮燕儿家凑了五块大洋,又帮着葬了燕儿的爷爷,燕儿家落下了一大把饥荒。父亲牛梗,为了还上这些饥荒准备把燕儿卖了。牛梗像霜打得茄子似的,领着燕儿连赶了两三个大集也没卖掉燕儿,智阗旻就让村丁皮二捎信来说,智阗旻要收燕儿做丫环。

    那天晚上,村丁皮二刚离开燕儿家,燕儿又听到了夹杂在风声中二梆子吹出的那支唢呐曲子了。那支曲子像一条细细的蛇虫,在她身上爬来爬去,搅扰得翻江倒海,实在难忍。村丁皮二前脚走了,燕儿后脚避过父亲,遛到了二梆子的眼前。

    关帝庙里昏暗的棉油灯照得二梆子的身影很长。二梆子是坐在地上吹唢呐的,燕儿就倚着庙门,听。二梆子吹出的音律,燕儿听着听着就激动得胸口起伏,泪水涟涟了。

    二梆子是很少和村里的人说话的,对燕儿却不惜语。

    二梆子看了一眼燕儿,停下唢呐说:“燕儿,你进来坐吧。”

    燕儿说:“梆子哥,我不坐,我就想听你吹唢呐,哭。”

    二梆子不吹唢呐了,把唢呐搁在一边,站起来说:“要哭,你就哭吧,燕儿。我看着。”

    燕儿果真扶着庙门号啕大哭了起来,实实在在地哭了一个多时辰,哭成了一个泪人。

    二梆子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看着燕儿哭。

    燕儿哭够了,说:“梆子哥,我不哭了。”

    二梆子说:“不哭,好,燕儿。”

    燕儿说:“梆子哥,你知道我为啥哭不?”

    二梆子说:“我知道,你爹要卖你,燕儿。”

    “梆子哥,我不怕哩!我爹使了钱,我会想着法子逃回来。”燕儿说:“谁也圈不住我,我从小就野。”

    二梆子说:“那你为啥哭?燕儿。”

    燕儿说:“我爹急着使村长的两块银元,要我去村长家当丫环,我就没法听你吹唢呐了,更没法帮你干活做饭了,我就想哭。”

    二梆子吃惊地又把唢呐摸到了手里,眼神怪怪地看着燕儿,很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吐沫,声音像被露水打了似的说:“你会常来的。你也得常来。我会想你的,燕儿。”

    “不会的。村长管丫环管得严,还把丫环当媳妇用。”

    燕儿说:“我今年十七岁了,能给人家当媳妇了,他不会放过我。可我不想当村长的媳妇,想当你媳妇。可你不会娶我做媳妇,我就想哭。”

    二梆子艰难地闭上了眼睛,又吹起了他的唢呐,但是,从他的那把唢呐里再吹出的音律就多了些忧伤,多了些凄惨。

    二梆子吹了一会儿唢呐,睁开眼睛硬硬地说:“燕儿,你相信我,你只要说到这里了,我对你说吧,我会娶你。我风风光光地娶你。我八抬大轿抬你过门。”

    “梆子哥,你说,你这是在说胡话?”

    “梆子哥,”燕儿双肩耸动着,像是要大声哭出来,说:“不过,你说这样的胡话,我心里听着,也好受。”

    二梆子在那里发呆,不语,燕儿看了二梆子那条整天拖拉着的腿一眼,咽下去了一口唾沫,长长出了一口气,眼里含着泪,也没再言语什么,摸着庙门,走了。

    燕儿走出关帝庙的大门口,又拐回来了。

    燕儿带来了一阵风,热的,似是有一股子腥味,却又不是。二梆子嗅着,不知道。

    燕儿走到二梆子的跟前,目不转睛,看着二梆子,说:“梆子哥,你不会忘记我吧?”

    二梆子低下头躲着燕儿辣辣的目光,说:“我不会的,燕儿。”

    燕儿抱着了二梆子的一支胳膊,泪朦朦地,说:“梆子哥,那——,你今天就要了我吧!”

    燕儿说着脱下衣服赤条条往地上一躺,回脸朝上,很耀眼,说:“梆子哥,我想了,村长要我去他家里当丫环,那是他看上我了。他今后不要我当他的小媳妇,迟早迟晚也会把我占了的。他要占了我,我不依,那是不行的。他打我,我打不过他,我只有让他占了。那样我心里会不舒服,一辈子都不舒服。我今生今世就是当不了你的媳妇,我还是想要你把我先占了,这样,今后不管发生啥事情,我心里就会舒服了。”

    二梆子没动,浑身颤抖了一下,哆嗦着双手捧起唢呐,闭上眼睛,昂起脸,一搭嘴,那弯黄铜唢呐吹出的曲子,便让燕儿感到地动山摇。

    二梆子一个劲地吹那支曲子,反反复复地吹那支曲子,不要燕儿。燕儿歇斯底里大叫着要二梆子要她,二梆子还是不要她。燕儿的身架一下子散了,先是躺在那儿流泪,继而翻身趴在地上大哭。后来,老洪叔的呱嗒板子在庙门口响了起来,燕儿看也没看还在那里吹着唢呐的二梆子,抓起衣服,走了,迷迷糊糊地走了。

    燕儿是痛哭着回家的。二梆子在庙里吹了一夜的唢呐。老洪叔呱嗒板子“呱嗒呱嗒”的声响,也响了一夜。

    燕儿是在阴历七月二十六的早晨,被父亲牛梗送到智家的。牛梗和智阗旻签了一个契约,智阗旻说好的给牛梗两块大洋,却给了三块。燕儿问父亲牛梗为什么,父亲牛梗木着脸不说,燕儿就猜到个大概其了。

    燕儿看着升了一杆子多高的太阳,努力想咽下去突然涌上心口的一口唾沫,使劲咽了几下,却怎么也咽不下去;那口唾沫像块巨石卡在了那里,卡得她满眼泪花。燕儿跟着丫环小梅去换衣裳,换上了丫环该穿的衣裳燕儿就成了智家的人了。智阗旻嬉皮笑脸地让小梅把燕儿领到他病瘫了的母亲的屋里,燕儿的那口唾沫才向下滑了一点。智阗旻是让燕儿伺候他不识人事了的母亲。

    燕儿到智家当丫环的第三天的夜里,燕儿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那个整天吹唢呐的梆子哥,不但不是个瘸子,而且还是一个“强”人,是一个“老鹊”!

    那天夜里,没有月牙,更没有淡淡的月光,星星细细碎碎,撒了满天。

    鲁西南大平原的夜,虽然早已被日本鬼子掠辱的千疮百孔,那夜却是出奇的静!没有狗叫,没有鸟鸣,更没有枪炮声,战乱的硝烟一时隐了去。智家的夜也感到格外的宁静。房城寺日军换防,新来的酒井支队队长酒井正男是智阗旻的大哥留洋的同学,智阗旻在家里留下四个家丁,一大早就带上其他的家丁,骑着大洋马去迎接酒井去了。晚饭时分,智阗旻又捎话来说,今夜不回来了,家里的长工像放了假似的,各找各的理由回家了。

    还不适应在智家吃饭睡觉的燕儿,又起夜了。燕儿刚刚小解过了,就听到了“咚咚”的几声闷响。燕儿机灵地像一只乌鸦一样十分轻盈地躲进了暗处。接着,燕儿看到几个身穿夜行衣的蒙面人,先是制服了智家的那条大狗,打晕了护院的四个家丁,捆了智阗旻的三个老婆,和智家的一个长工一块席卷了智家的所有金银珠宝,打开大门,大摇大摆走了。

    二梆子身着夜行衣,走动轻如燕。燕儿若不是倍加了小心,听到了细微的动静就躲进了暗处,她一定会和二梆子撞个满怀的。燕儿怕是眼睛是拙了,二梆子前脚出了智家的院子,燕儿后脚就悄悄跟了出来。二梆子从东寨门送走其他人,折身进了关帝庙。燕儿透过关帝庙的窗棂,看到了机警的二梆子拨亮了那盏棉油灯,藏起了他的那支拴着红缨子的短抢,脱下夜行衣,取下面罩,吐出了嘴里含着的一枚核桃,她才深信不疑了。

    ——二梆子不但是一个全人,非常健壮的全人,而且还是一个“老鹊”!

    燕儿的头“嗡”地一声大了,接着就软摊在关帝庙的墙下“嘤嘤”地哭,哭得很伤心,很伤心。夜风很凉,很凉,冰似的。

    “燕儿,深更半夜的,咋在这里哭?”

    二梆子听到燕儿的哭声,惊慌地端着棉油灯出来了。

    燕儿说:“你你、你是个‘老鹊’!你”

    燕儿哭得更痛了,双肩耸耸的几乎昏厥过去。

    二梆子把棉油灯放进屋里,伸手要把窗棂下浑身发抖的燕儿扶进了屋里,燕儿发疯了,对着二梆子伸过来的手,又是打,又是挖,像狼似的咆叫着:“你你不能碰我!你你不能碰我”二梆子强硬地把燕儿拦进了怀里,给燕儿擦泪,大哥哥似的,说:“燕儿,你这是咋了?我咋能是‘老鹊’了?你别哭,别闹,别急,慢慢说。”

    “你就是‘老鹊’,你不能碰我!”燕儿挣扎着从二梆子的怀里挣脱出来,一退几步,说:“你你,你就是不能碰我!你再碰我,我就一头碰死在这里!”

    燕儿哭着,擦了一把泪,仍旧浑身颤抖,上牙打着下牙“咯咯”直响,说:“你你,你你是那伤天害理的‘老鹊’,你”

    二梆子一听,四下看了一眼,急急地一把把燕儿提溜进了屋,脸蜡黄蜡黄,小声对着仍旧敌视着他的燕儿,说:“燕儿,好燕儿,你瞎说啥!你想让我死?!你你咋知道我是”

    “我看见你了!”燕儿指了指二梆子藏衣服和家伙的地方,大叫着:“你就是个‘老鹊’!你不能碰我,你要是碰我,我就一头碰死在这里!”说着,就要往墙上碰。

    “好,好,好,”二梆子见燕儿硬气的不得了,就坐在地铺上说:“燕儿,我是‘老鹊’,行不?可你也得让我说一句话,是不?”二梆子看到燕儿不再那么愤怒了,只是一味的哭,就说:“燕儿,你只要相信我是你的梆子哥,你就别往坏处想我。”

    “你说,你刚才到村长家干啥去了?”燕儿怒目相逼。

    二梆子慢慢好言相问,说:“我先问你吧,燕儿。”

    燕儿仍旧怒目相逼,说:“你说!”

    “燕儿,你说智阗旻是个好人,还是坏人?再推一步说,‘老鹊’和智阗旻比比谁好,谁孬?”

    燕儿脚尖驱着地,不语。

    二梆子又说:“燕儿,你相信我,我绝对不是‘老鹊’!我要是‘老鹊’,我早就八抬大娇娶你了,我也绝对不会叫你到村长家去受罪!你想想,是不是?燕儿。”

    燕儿突然明白了什么,小声说:“梆子哥,这么说,你是王秉璋的人?”

    燕儿刚刚说过,二梆子站起来一个箭步窜到燕儿的跟前,瞪着眼,像要一口吞掉燕儿似的,制止燕儿说:“燕儿,你别胡说!”

    燕儿大为惊骇!不过,燕儿看着二梆子这副样子怎么也不相信会是冀鲁豫第十一军王秉璋的人。人人都传说王秉璋的队伍是八路,是老百姓的队伍,爱民惜民,从不动老百姓一根毫毛,似天兵天将,英勇善战,杀得日本鬼子躲到炮楼里不敢出来。这个样子的二梆子怎么会是王秉璋的人?燕儿最后断定,二梆子还是“老鹊”!

    燕儿是知道那些“老鹊”的,那是一伙流窜在鲁豫皖三省交界昼伏夜出的“强人”

    一年秋后,智阗旻的父亲智存铬被“老鹊”绑票之后,再三下血谍,要智家拿钱赎人,智家拒绝拿钱“老鹊”就把智存铬腌了,扔在了南寨门外。见过智存铬尸首的燕儿,至今想起被腌得干瘪的智存铬,还感到后脊背直出冷汗。然而,今天燕儿想起这件事情来,智存铬是被腌了,那腌得却让她觉着十分解气,似乎是智存铬不被腌了反而是“老鹊”的不对了。乡里乡亲的,不论蒋庄寨人在他智家打长工打短工,还是其他村里的人在智家打长工打短工,挣足工钱的没有,不挨打的没有,不受罚的更是没有,不被他糟踏的丫环,也没有!

    h系的军阀来了,智阗旻拥护他们,拿蒋庄寨当人家的司令部,帮他们收粮草;b系的军阀来了,智阗旻拥护他们,也拿蒋庄寨当人家的司令部,帮他们收粮草。日本鬼子来了,烧杀抢掠,生灵涂炭,智阗旻也那么恭恭敬敬地像爷似的伺候着他们,帮着他们维护治安,收敛粮草,骚扰乡邻,鱼肉百姓,谁能看下眼去?“老鹊”不架他智家的钱财,他们架谁的去!?智阗旻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坏种,大汉奸,我燕儿要是“老鹊”我不但要架他的钱财,不杀了他,那才叫怪哩!

    燕儿似乎什么都想明白了,就情绪激动了。燕儿想,无论是谁,只要是把智阗旻杀了,村里就不会再来日本鬼子了,她也不用在智家当丫环了,更不用怕智阗旻把她霸占了。她会回到家里慢慢地等待着二梆子来娶她;二梆子说过了,他会用八抬大轿抬她的。燕儿想到这里心里开始灌蜜了,脸上也红润了起来。不过,当燕儿想起智家如何对付“老鹊”的,浑身又哆嗦了起来,脸色也变得煞白,大眼看着眼前的二梆子,像看着一具鲜血淋淋的尸首。

    那年“老鹊”绑票智存铬,一个“老鹊”腿上挨了一土炮,血淋淋的,断了,被村丁逮着了。智阗旻就把这个“老鹊”的另一条腿也砸断了,而后在村南的永顺河堤上点了天灯,凄惨无比。那个“老鹊”也就十四五岁。

    那天,燕儿去大河堤上看了,那个“老鹊”已经被折腾得奄奄一息了,点天灯时,他的惨叫声,以及焚烧的场面,使站在远处看的人都把眼睛闭上了,也把耳朵捂上了。燕儿没闭眼睛,也没捂耳朵,她从头看到底,一脸的泪。

    “梆子哥,你是‘老鹊’,我也喜欢你。”

    燕儿想到这里,汗流浃背了,继而脱掉衣服又白生生地砣在了地上,说:“我爹多使了村长一块大洋,是要我做村长的小媳妇,可我打心里不想做!梆子哥,你今天就要了我吧,你今天不要了我,我就不打算回去了。”

    二梆子说:“燕儿,别!”就去给燕儿穿衣服,燕儿打着二梆子的手拒绝。

    “梆子哥,我真不值得你要?!”

    燕儿大怒了,也哭了,愤愤地说:“你不要我,我也不会留给那个坏种!”

    燕儿说过,岔开腿,死死地下去右手,搅了搅,从档里掏出了一手鲜血。

    二梆子他们光顾了智家之后的第二天,智阗旻又招兵买马了。

    智阗旻先是加固了寨墙,接着从房城寺弄来了15个伪军,和他的30多个村丁编制成了蒋庄寨保安队,白天训练,夜里三人一伙,五人一帮,打更巡逻。

    之后,房城寺据点的日本人给智家送来了两挺机关枪,十条长枪,十多箱弹药。

    日本人来智家送枪支的那天,四五个日本人和一个翻译官“叽哩呱啦”在智家十分嚣张地吃了一天酒。日本人临走的时候,智阗旻把丫环小梅送给了日本人。日本人去抓小梅的时候,小梅一头撞昏了过去。日本人把小梅抱上马去,小梅还没醒过来。

    躲在房屋里不敢出门的燕儿,看在眼里,哆哆嗦嗦,尿水撒了一裤子。

    县城里的枪炮声、房城寺里的枪炮声,还有那些从村外偶尔传来的零零散散的枪炮声,火药味越来越浓,与日本人的战争迟早要在蒋庄寨一带打起场大的来。蒋庄寨人恐慌不已,东躲西闪,几家大户甚至卖吧卖吧能卖的东西躲得远远的,不知去向了。然而,智阗旻有房城寺的日本人撑着腰,日子过得却非常滋润,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玩的玩,哪里也没去,身后边跟着几个持枪的保安队员,不是在村里悠哉游哉,活神仙似的,就是进城张罗他的那些生意、找日本人喝酒、帮房城寺等据点里的日本人办事,搜刮民财,欺压百姓。

    智阗旻纳燕儿为妾的那天,也是智阗旻对冀鲁豫第十一军交通员二梆子行刑的那天。时间是1944年阴历9月28。

    阴历9月13,二梆子和老洪叔刺探情报时,暴露了身份。日军酒井支队联合智阗旻的保安队等日伪军,要在9月18凌晨攻打郝海。郝海驻扎着冀鲁豫第十一军某团直属机关,二梆子为了掩护战友老洪叔把情报送出,自己走进了死路。

    那天天刚明,村丁皮二提着一面小铜锣,从村东头敲到了村西头,从村西头又敲到村东头,来回敲,敲得小铜锣“嘡嘡”响。

    “老少爷们,吃了早饭都去关帝庙看新娘点共匪二梆子的天灯噢——,看过天灯去村长家吃喜酒噢——,村长给老少爷们减租三年噢——”

    新娘燕儿要在关帝庙前亲手点了二梆子的天灯,然后再进智家大门。然而,皮二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红红绿绿的纸片飘着。这些纸片是冀鲁豫第十一军散发的传单。皮二捡起一张来从头还没看到尾,两腿就开始打颤了,小铜锣也敲得哆哆嗦嗦了。

    村里的人还没吃早饭,保安队就持枪逐家逐户清人,往关帝庙里撵了。

    燕儿是在太阳爬了一杆子多高,才从家里出门的。门口的大红花轿,披红挂花,八个强壮的轿夫穿着轿衣,胸口记着的红绫子,静静地候在那里。燕儿穿着很打人眼睛的大红夹袄,拖着扎着红头绳的长长的辫子由伴娘架着从堂屋里走了出来。

    燕儿出了门口,流着泪水“扑通”双膝跪地,给父母磕了几个响头“咚咚”的。额头上磕破了皮,红红的血水顺着燕儿的脸面流了下来,泪水和血液混合在了一块。伴娘给燕儿顶上蒙脸红子,燕儿就踏进了那顶大红花轿里。

    “起轿——”

    随着伴娘的一声大喊,挂在燕儿家门口那棵大槐树下的两挂红鞭“霹雳啪啦”响了起来,惊得不知什么时候宿大槐树上的一群乌鸦“哇哇”叫着,像乌云似的在空中盘旋不止。等候多时了的一班子响器,唢呐、笙、笛、镲等乐器也奏了起来。乌鸦的叫声、鞭炮声、响器声,立时灌满了整座村子。大红花轿的后面,拖曳着长长的人群。随着大红花轿的走动,大地在震动,尘土飞扬了起来,太阳也暗淡了许多。

    大红花轿走到关帝庙门前的时候,天已经是上午大半晌了。秋天早已降临了,庙前的那些参差不齐的树木,随着阵阵秋风呼啸而过,树叶像冥钱似的悠悠飘飘而下。

    庙前广场上人山人海,保安队的人持枪立在人群的外围,十多个日本人架着机枪堵着路口。被割了舌头的二梆子,被村丁押到了庙前广场上,捆在一棵大榆树上。

    二梆子的舌头是这天早晨被割去的,鲜血还在流,胸前一片通红,眼睛里却闪耀着犀利的目光,嘴角上挂着蔑视的笑。

    二梆子的脸前是埋在土里半截的一个装满洋油的大口瓦缸;口阔少说也有一米半。两个保安队员持枪气势汹汹地站在二梆子的两侧,两腿却被秋风扫得瑟瑟发抖。

    大红花轿走到关帝庙门口的时候,天空仍旧盘旋着数不清的乌鸦,人群里出现了一场轰乱。大红花轿刚刚停下,一团团乌黑的稀泥朝着大红花轿砸了过来;大红花轿被砸得“霹雳啪啦”直响。一个好端端的大红花轿立时成了一个黑的了,像丧轿。保安队员朝天上鸣放了一阵抢,人群才静了下来。

    燕儿被智阗旻从轿里搀下来,扶到刚刚摆好的一把红木椅子上坐了下来的时候,人群又骚动了起来。

    “燕儿,你别点了,咱这大喜的日子别脏了你的手。”

    智阗旻吓唬着燕儿说:“也太乱了,弄不好人群里还有人打黑枪!”

    “我点!我就点!”燕儿不听,很硬气地说:“我要让村里的人看看啥叫姑奶奶!”

    “好!很好!”村长智阗旻满脸高兴地掏出短枪来,朝天打了一梭子,震了一下乱哄哄的人群,接着狠狠地一摆手,说:“开始!”就坐在了和燕儿并排着的另一把红木椅子上。

    站在两把红木椅子后面的伪区长赵保财,挺了挺肚子,走到前面,朝人群大声喊着,说:“啊,老少爷们,为了严惩共匪,以正视听,点共匪二梆子的天灯,——开始!”

    几个保安队员一哄而上把二梆子从树上解下来,架起来“咕咚”一下扔进了大油缸里,洋油溅了满地都是,空气中立时弥漫起了浓浓的洋油味。

    二梆子从大油缸里挣扎地站了起来,腰杆挺直,昂头,洋油顺着他那张有棱角的嘴,和一口一口鲜血流了下来,眼睛里仍旧闪耀着犀利的目光,嘴角上仍旧挂着蔑视的笑。

    “点吧,燕儿。”智阗旻看着挣扎的二梆子,咬着牙对燕儿说。

    燕儿站了起来,把蒙脸红子往上掀了掀,露出明亮的大眼睛,看了一眼呼呼叫着的火把,伸手接过来,硬硬地说:“我点!”

    火把很大,火芯是浸透了洋油的棉套,火势汹汹,呼呼发响,燎得燕儿的脸生疼,头发也让火把烤得“吱嘹吱嘹”响,要着。燕儿的大红夹袄,飘在头上的蒙脸红子,手中呼呼叫着的火把,格外耀人眼睛。秋风吹乱了燕儿的头发,衣服,树叶落了燕儿一身,燕儿看了一眼,周正了一下,举着火把朝大油缸从容地走了过去。

    人声鼎沸了,燕儿却像走过沉寂的无人之径。

    人们看着燕儿这样走到大油缸的跟前,空气立时凝固了,鼎沸的人声没有了,燕儿的眼睛欢欢地看着二梆子,二梆子睁开眼睛看了燕儿一眼,嘴咕哝了一下,又闭上了。燕儿知道二梆子说了些什么,她走到二梆子的跟前,说:“梆子哥,我是八抬大轿进你家门的。”

    燕儿看着二梆子又睁开了眼,木呆呆地看着她,嘴不停地咕哝着,发出“啊啊”的声音;燕儿精神一振,举着呼呼叫着的火把,大叫了一声“梆子哥,我陪你来了!”

    燕儿连同火把一块纵身跃进了大洋油缸里,死死拥抱住了二梆子,一个硕大的火球瞬间像一个魂魄腾空而起,久久不能散去

    一九五年清明时节,县人民政府决定把冀鲁豫第十一军交通员二梆子的坟墓迁入文亭山烈士陵园。起墓时,烈士二梆子和平民燕儿的尸骨仍旧死死抱在一块无法分开,县长袁舒特批把他们俩一块起到了烈士陵园。

    迁墓那天,尚在人世的唢呐王和他的徒子徒孙,在他们的墓旁吹起了民间曲调小桃红。杨琴作引子,长笛,也就是大唢呐,将调开高,竹笛、笙过渡,穿插,铙钹、大罗和梆子敲击配合,几把唢呐同起,音响宏大,吹奏得天昏地暗,弹奏出了民间器乐前所未闻的“精、气、神”非常振奋人心。这就是后来形成的鲁西南唢呐名曲一枝花。

    二〇〇五年五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