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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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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车祸突然降临,死神像个不可抗拒的幽灵,使我感到了它那强大而又黏浊的诱惑。但我却不想就这样随便地和它扯为一体,因为我毕竟没有成为这场车祸的即时牺牲品。生命的游丝还那么顽强地牵系在我的肉体上时时不肯离去,我就得好好地活着,活好属于我的每一分钟。这样,每天早饭过后,我的家人都会从床上把我弄下来,然后像摆放一件物品那样把我摆放进一把特制的躺椅里。这把躺椅是不锈钢的,下面有四个灵敏的轮子,我的家人可以推着它自由走动。它还是一个变形金刚,我的家人只要按动上面的某个需要按动的机关,它的形体就会变化出我所需要的种种架势。这些架势可把我摆出躺、坐、卧、侧身等姿势,省去了家人的很多麻烦。

    我遭遇这场车祸之前,一进春天到秋风扫落叶,只要是闲着,院子里的枣树下面是我最好的去处了。我常常在枣树下面摆上个茶几,弄把藤椅或躺或坐,喝茶,纳凉;拃量枣树的粗细,给它喷药逮虫子,看蜜蜂采蜜,看着累累的果实从小到大,好像这棵枣树是我生命中无法分离的一部分。我遭遇车祸出院回家,已是阴历的六月中旬了。我的家人没有忘记我的喜好,只要天空晴朗,他们就会把躺椅从屋里推到院子里的枣树下面,让我呼吸上一些新鲜的空气,感受一番枣树给我带来的情趣,滋养我的病体,期待我重新找到知觉和站起来。

    我的家人为了不让我在枣树下面遭受蚊蝇叮咬之苦,费了许多心思。他们在偌大的院子里给我做了一个几近封闭的、带有遮阳天棚的大纱罩,一般的蚊蝇是很难钻进来的,我可以安心地在里面享受院子里的风光了。我在这个大纱罩里面,除了呼吸新鲜的空气之外,还能看到麻雀在屋檐上飞来飞去,也能看到枣树的枝枝杈杈上趴着的那几个知了。我出院之后就是这样一边看着麻雀飞来飞去,听着知了尖锐而又悠长的鸣叫,一边顽强地活着。

    然而,当我的意识重新回到车祸前的状态时,每当闭上眼睛小睡一会儿,都会看到一个身材高大而又健壮的中年汉子,身穿飞花的棉衣,扎着外腰,头发蓬乱,一张烟熏火燎的脸,肩着一杆步枪,一杆一眼看去就是身经百战了的汉阳造步枪,精神抖擞地朝我走来。他向我走来的同时,我立马断定,——他是抗日战争时期南征北战中的一个职业军人。他的衣衫褴褛难以让我分辨出颜色和样式来,我也就难以断定他是哪部分抗日队伍里的一员了。他走动的态势非常急速,是急行军的样子。我看到他,也可能是他看到我的时候,他的面孔虽然是模糊的,烟熏火燎的,眼睛却在瞬间雪亮地睁开来,死死盯着我。后来,我多次注意到他能够瞬间大睁开眼睛,的确是看到了我,或者是觉察到了我的存在,他就这样把眼睛睁开了。我又历经了几次,一次次都是他看到了我,感觉到了我的存在,他的眼睛才那样雪亮地猛然睁开了,我就迷惑不解了。他为什么看到我,或者感到了我的存在,就要这样睁开眼睛哪?我搞不懂。这样我就有了机会去观察他的眼睛了,久而久之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内容,这些内容使我感到了一些深深的不安和恐慌。这犹如我在路上捡到了一样不是我的,又找不到失主的,非常贵重的宝物。这是些什么样的内容,我却一无所知。他就是这样朝我走过来的,几乎要走到我的眼前,我惊讶地想从躺椅上坐起来看清他的模样,看清楚他眼睛里的那些内容究竟是些什么样的内容的时候,还没有等我坐起来(实际上,医生说我永远也不可能坐起来了),他却忽闪一下就从我的眼前消失了,消失得让我再也别想看到他似的。他那高大的身躯在这瞬间消失了之后,我顿感失望。失望中,我的脑海里又胀满了更多的不解和迷惑,这个世界似乎在这一瞬间就这么变得混沌无光了,我会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闷闷不乐。这对于一个劫后余生的人来说,是多么糟糕和可怕的事情啊!

    我第一次看到这个身材高大而又健壮的中年汉子朝我这样走来的时候,是一天的上午。这天的上午,我妻子去地里侍弄庄稼去了,我外孙胡菁川在家照看我。我外孙胡菁川的任务是定时让我喝水。我外孙胡菁川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刚过5岁,不但记忆力特别好,还净说大人话,做大人事。这天,我外孙胡菁川每次让我喝了水之后,就光着肥嘟嘟的屁股,拿着把铲,不停地在院子里挖来挖去。我知道他是在挖蝉虫,他高兴时或不高兴时,都会骂出“”这样的粗话。我不知道是这天上午的什么时分,哗哗啦啦的一阵急雨过来,打哑了树上的知了,透过纱罩打湿了我的衣服,却打醒了我丢失已久了的意识。急雨打在我的身上非常爽凉,急雨过后我感到自己真真正正地睡了一觉。这样,我就看到了这个身材高大而又健壮的中年汉子,肩着一杆长枪朝我走来了。

    我惊醒后,我外孙胡菁川还在用他那肉嘟嘟的小手擦着我身上和躺椅上的雨珠,不停地骂着“”地说,你竟然敢淋我姥爷!我真想一巴掌把外孙的这句粗话打回去,可我根本抬不起我的手足来,我只有看着他那小霸王的样子,嘴角上挂上一丝酸涩的笑。

    自从这个身材高大而又健壮的中年汉子这样朝我走来的这一天起,我的第一知觉是,这个人肯定和我有着某种关系。可是,他和我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哪?我躺在躺椅上听着知了的鸣叫,闭上眼睛慢慢开始梳理了。这事情,自然是从我儿时的记事开始梳理了。可是,我在我的记忆里梳理来梳理去,从儿时一直梳理到现在,翻箱倒柜,弄得尘土狼烟,也没找出这样一个扛着枪的高大而又健壮的中年汉子的痕迹。

    这个高大而又健壮的中年汉子究竟是谁哪?和我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哪?我连忙转换了一个角度,从我亲人这一面,开始重新梳理。

    我在这个村子里,从小到结婚,除了我母亲这唯一的亲人之外,我无亲无故,自然是先从我母亲这里开始梳理这个高大而又健壮的中年汉子是谁了。可是,我母亲是一个哑巴(户籍上的名字也叫“哑巴”),又不是这个村里的人,邻村也没有她这样的一个人。我母亲是个外地人,是哪个地方的,又在哪年哪月哪天抱着我来到这个村里的,是什么样的来头,为什么要来到这个村子里,也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我母亲在这个村子里是一个无名无姓,无籍贯,无娘家,除了我这个儿子之外无任何亲人的人。村里的人之所以叫我“朱汝哲”是他们依据我小时候穿的衣服叫起来的。我小时候穿的每件衣服上都用红丝线绣着的“朱汝哲”这样一个名字,而且字迹清秀、流畅。我母亲是怎么来到这个村子里的,又是什么时间来的,从哪里来的,多少年来我一直在不间断地打听。有人告诉我说,我母亲是在1947年“羊山战役”之后的一个响着隆隆炮声的下午,踏着蒙蒙的细雨,及其狼狈地怀抱着我,住进了这个村东头的一个犹如废墟的破庙里。那时间,我还不足一岁的样子,而且发着高烧。我和我母亲在这里住下来,就再也没有走出这个村子。这就有人非常谨慎地替我分析和推断说:我不是宋瑞珂部队的后代,就是刘邓大军的后代。甚至劝我拿着我母亲的照片到外面去追根求源,肯定能找到答案。可我没有那样去做。我没那样做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的原因是我想通了。我想我还是在这个村子里做一个与任何人毫无关系的农民最好了。再说,我能生存到这一步,也可能是我的长辈对我的最好安置,我活得这么好好的,何必要去违背他们的意愿哪!也有人告诉我说,我母亲抱着我来到这个村子里,是“湖西肃托”那年八九月份里的一天上午。也是下着雨,不是毛毛雨而是倾盆大雨,也说我当时发着高烧,也是不足一岁的样子,也说我母亲和我一来到这个村子里,就再也没有走出去。这个人还很神秘地和我说,说我母亲不是个哑巴。说我母亲之所以是哑巴,是她心中有着天大的无法言说的秘密。他说我母亲很有可能是从王须仁的死牢里逃出来的。言外之意,无非说我是被冤枉了的共/产/党的后代。不过按他的这个说法,我的年龄就要往前推上10年了。我心里有数,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王须仁这个杂种在湖/西搞的那个“肃/托”先后逮捕了区党/委/组/织/部/长郝中士、湖西地区创始人之一李贞乾、独立大队政/委郭影秋、四大队队长梁兴初等高级干部,扣押审查了600多人,地/委/宣/传/部长、统/战/部/长等300多人惨遭杀害,从他的魔掌里逃出来的人寥寥无几。我母亲是一个女人,一个身材不高的女人,还有幼小的我牵挂着,她哪有那个本事逃脱他的魔掌?

    我母亲生前留给我的,除了那些数不清的手势之外,的确没有能够说明我身份的具备声音的语言。我自然不知道村里人种种说法的真实性了,也自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世了,更不知道除了我母亲之外,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人与我有着这样或那样的血缘关系,也就无法找到这个高大而又健壮的中年汉子在我血缘上的位置了,也就无法知道他是谁了。

    再说,我小时候的几多记忆也许早已让我丢失得无影无踪了,这也就使我没法再继续梳理下去这件事情了。世界走到这里就这样断了,我倍感失望和沮丧,不得不停下来,看枣树上的那些一边鸣叫一边晤对的知了了。

    我的哑巴母亲抱着我从哪里来到这个村子的,过去又是做什么的,我究竟是谁家的后代,对我,对我们村里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个无法解开的谜。但我相信我母亲是一个历经过多年枪林弹雨的人,她身上的多处伤疤完全可以证明。我母亲身上的这些伤疤,不是子弹留下来的,就是炮弹弹片划过的。一年秋天,我母亲得了急性盲肠炎疼在县医院做手术,主刀的外科医生指着我母亲身上的这些伤疤,就这样说的。这个医生曾做过多年的军医。

    我母亲身上的这些伤疤,对于我母亲来说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每到阴雨天里这些伤疤就开始做怪。折磨得我母亲的脸色总是青的。我母亲每当这时牙关紧咬,实在不能忍受了,就艰难地抱起院子里的小半个石磙,闷声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走出个大汗淋漓。后来我母亲去世,我从我母亲的骨灰里扒出了三块黢黑的弹片,我看着这几块弹片险些晕倒。

    我母亲每次重病在身不能动弹的时候,都是我给我母亲擦洗身体。

    我每次给我母亲擦洗身体的时候,我能看到我母亲身上的大小伤疤有11处。我抚摸着这些伤疤多次打着手势问我母亲它们是怎么来的,我母亲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连一个手势也不给我。我母亲右臂上端的那个伤疤是个透疤,正一点就可能废掉我母亲的这支胳膊了,伤疤的周围像火燎过了似的,绝对是子弹穿过的;小肚左侧那像趴着一条大蜈蚣似的伤疤,绝对是炮弹炸上的。那些经过缝合的伤疤,针脚简单而粗燥,经常使我想到我母亲所在的部队,一定是一支医疗技术和条件非常落后的部队。我母亲虽然是一个哑巴,但从我母亲那双格外警觉和明亮的眼睛里,不难看出她是一个非常聪明和藏有大智慧的人。所以,我母亲每当面对什么样的事情,哪怕是天大的事情她都非常沉静,有时沉静得不但连一个手势也没有,而且非常可怕,我也就无法从她的嘴里和手势上得知这些伤疤是怎么来的了。

    我的哑巴母亲抱着我来到这个村子里,跟着我们的还有一支土枪,一支非常简易的土枪。为了填饱我们的肚子,我母亲经常用这支土枪到村北村南的红柳绿柳行子里猎杀兔子或者其他的什么动物。我母亲猎杀动物时的枪法,绝对是枪响猎物死。准确和迅速的程度令人难以置信。村里的老人回忆说,那是“说打你的右眼,绝对废不了你的左眼”!这也就使我和我母亲在那个战乱的年代,在这个举目无亲的村子里,酷似多了一道天然的保护障。

    ——没有人不恐惧我母亲手中的那杆土枪的。

    我母亲是什么部队上的战士,为什么脱离了那支部队,为什么非要来到这个村子,和这个身材高大而又健壮的中年汉子有没有关系,我无法梳理出来。你说你不让我看枣树上晤对的知了,怎么忍心让我再这样毫无结果地梳理下去哪?我只有看枣树上晤对的知了了。我的眼睛看累了,心里看烦了,我就闭上眼睛小睡一会儿。可是,我每当闭上眼睛那个高大而又健壮的中年汉子就非常强硬地朝我走来了,他给我的感觉不次于一个对我纠缠不休的魔鬼。我把头歪到躺椅的这边,他就从这边过来了;我把头歪到躺椅的那边,他就从那边过来了。我一会儿看到他从村东头过来了,一会儿我又看到他从村西头过来了,一会儿我又看到他从我眼前过来了,一会儿我又看到他从我身后面过来了。他总是那样大睁着眼睛,眼睛里又的确包含了那样的一些内容,而且这些内容又越来越让我感到它的重要性,似乎是我不把他眼睛里的这些内容彻底解读了,他就这样永久地和我无休无止地纠缠下去,一直纠缠到我的灵魂出窍。一天,我被这个高大而又健壮的中年汉子纠缠得实在憋不住劲了,我就和我那侍弄庄稼回来的妻子轻轻地说了这件事情。我和我妻子说,我遇上了一个怪人,一个很怪很怪的怪人。这个怪人总是肩着一杆长枪大睁着眼睛朝我走来。我妻子听了先是一愣,接着灌了我一杯水,让我非常详细地从头至尾和她说了一遍。之后她挠了挠头皮,思索一下,和我说,我知道了。

    我妻子第二天就在村里的店铺里买了几刀烧纸,到我出车祸的地方狠狠烧了一把。

    我是不知道我妻子去做这件事情的。我妻子买来了几刀烧纸,我是看到了,是那种很粗糙很粗糙的金黄色草纸。当时,我以为是村里什么人或是我妻子的什么亲戚死了,她要去吊孝哪。我妻子烧纸回来后,和我说是这样的,我看着有些疲惫的她,却不知说些什么话好了。

    我妻子去那地方烧了那几刀烧纸回来后,坐下来,满脸喜悦地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没事了,他不会再来纠缠你了。我当时没能理解过来这句话的真正含义,顺口问了一句谁不会再来纠缠我了?我妻子就和我说是那个扛枪的中年汉子。我就又问我妻子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再来纠缠我了?我妻子就把她怎么去那个地方烧纸,又是怎么烧的纸的事情,非常详细地和我说了一遍。我听了哭笑不得,但我又完全理解我妻子的行为。

    从我遭遇这次车祸之后,我的家人都变得这么善解人意和忍让,甚至更加善良了起来,好像这场车祸没有我和我家人平时的善良和对事事的忍让,我也会跟着那一车人死掉的。

    大家都知道——,我遭遇的那场车祸我们车上男男女女一共9个人,当场死了8个。

    那天,我是和村里的80多号人去县里上访回来的路上遭遇车祸的。我是在早晨侍弄庄稼回家吃饭的路上,匆匆被村里人硬推上了一辆四轮农用车的。这辆农用车是齐铁梅开的;齐铁梅的父亲刚买来这辆车不到10天。车上有蔫头孙连举和媳妇胡英、肥猪王汉三和孙子王朔、瘦猴子马老抠、俏寡妇李湘芝、辣妹子刘兰兰。我们的车原来是跟在10多辆农用车的后面,因了齐铁梅是个比较浪漫的青年人,又刚从北京打工回来,很牛皮的样子,一边大唱着“为了你,我变成狼人模样”一边不停地拍打着方向盘“”地骂着往前超车,不一会儿就把车超到了打着“上访”红旗的那辆车的前面。我就是这样跟他们稀里糊涂去了县里,又稀里糊涂在回来的路上遭遇了这场车祸,使我至今才知道他们为什么硬要把我拉上了。个中的原因是村民上访的事情,都认为我儿子朱潜铭所在的王家镇比我们镇处理得好,我能跟着去上访会有更强的力量。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我能有什么力量!更使我感到不安的是,车祸之后,这个事件竟然使我们县里的分管县领导、我们镇的党/委/书/记、镇长等大小10多个领导受到了撤职查办等不同程度的处分,使他们的政治生命就此划了句号。

    我有气无力地和我妻子说,你也太迷信了。我妻子就固执而又有些不满地和我说,不是我迷信!我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我是为了求得一个平安,一个全家的平平安安!

    接下来,我妻子坐在我身边,心平气和地给我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个早年发生在我们村里的故事。我们村子里的二狗子8岁的那年,他在我们村东的乱葬岗子上小睡了一觉,醒了以后就开始说大人话了,而且说的还是村里人难以听懂的貉獠话。好几天都在村里蹦跳着说。从村东头蹦跳到村西头,又从村西头蹦跳到村东头,反反复复说着“我有孙女了!我又有孙女了!”搞得全村人面对这个不知疲倦的二狗子如临大敌,灾难好像就要扯天盖地地降临到村子里,家家都兴盛起了烧香、拜佛,大有惶惶不可终日之势。后来村里的百岁老人胡言琢,突然回想起了二狗子睡过的地方,大概是在1944年秋天,或者稍晚一点时间。一场突然间打了1个多小时的中日遭遇战之后,他曾亲手埋下了一个被日本鬼子活活砍死的抗日军人。这个被胡言琢老人掩埋掉的抗日军人是一个中年人,一个谁也说不上来是哪支抗日队伍里受了重伤的军官。这个受重伤的中年军官是躲在村北红柳绿柳行子里被日本鬼子发现的,日本鬼子二话没说就咔嚓一刀把他砍了。胡言琢老人深深叹惜了一口,和二狗子的家人说,这个抗日军官想家了,你们到他坟头上烧几刀纸,狗子就没事了。事后果真如此。

    村里风传这件事情时,我一点也不相信。我女儿刚出生,我忙得顾不上真假。不过,那个乱葬岗子就在我和母亲住的那个破庙的后面。我和我母亲在那里一直住到文/化/大/革/命开始。我小的时候,我母亲经常领着我到那个乱葬岗子上,一坐就是大半天(车祸之前,我还保留着这个习惯,心里郁闷了,遇上什么难以磨开的事情了,不知不觉就去那里坐一坐,吸上几袋烟)。有时候,我在我母亲的怀里睡着了,我母亲就把我放在乱葬岗子上。我母亲给乱葬岗子薅草,清理杂物,我在那里睡觉,我也没出过什么事情。二狗子就这么一睡就出事了?但是,面对妻子添油加醋的叙说,说的就像发生在她的身上似的,我还是摇了摇头说,这和你去那里烧纸没有任何关系呀!我妻子说,这你就不懂了,任何事情都是缘由。我妻子接着和我说,就说你吧,你们怎么会在那里出车祸?这是一;去了那么多车怎么就你们这辆车出车祸了?这是二;车上的人都死光了你却保住了命,这是三

    我妻子还要和我说什么,我却让她赶快打住了。我已经没有足够的心理来回忆那场车祸的前因后果了。当然,我更知道妻子下面还想说些什么了。按我妻子的这个思维逻辑推断,接下去无非是说我们出车祸的那个地方一定是埋着一个这样扛枪的人。这个扛枪的人一定是一个恶人。不然,他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会跑出来纠缠我这样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哪!

    我虽然没有让我妻子这样说下去,但我却从心里期盼这个身材高大而又健壮的中年汉子从此消失掉我的记忆里,别再这么顽强地纠缠我了。他再这样继续纠缠我,我不是被他纠缠疯了,就是被他纠缠死了的。然而,事情总不像我期盼的那样。我的家人把我推到院子里的纱罩里面,给我备好水,安排好看护我的人,我一旦眯缝上眼睛这个身材高大而又健壮的中年汉子又那样朝我走来了。他走来的样子虽然仍旧那样,我竟然看清楚了他的面孔酷似我儿子朱潜铭!——一双蒲扇耳朵,漫长脸,高额头,大鼻梁,俩眼角微微有点耷拉的那种大眼睛和浓黑的眉毛。我一阵惊讶的同时心里禁不住猛抽了一下。

    我眯缝上眼睛,开始想我的儿子了。

    我们的村子,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在我看来都是一个鸟不生蛋、鸡不轧窝的地方。我多次看着我母亲那双充满睿智而又善良的眼睛,深度思索过我母亲为什么抱着我挑选了这么一个贫穷而又闭塞的村子?我母亲是众所周知的哑巴,她那总是布满了警觉的眼睛只会微笑而不会说话,我的思索不但没有结果,更没有意义。村子里的房屋稀稀拉拉的,人口也稀稀拉拉的,像被虫子吃花了的一个老棉花叶子,一片衰败的样子。我们村的南地是清一色的盐碱地,村北地也是清一色的盐碱地。冬天即使不下雪也是白茫茫的——遍地的盐碱,风把它们吹起来,眯进你的眼睛里你会顿感眼里苦涩难忍,继而你的视线会模糊起来;夏天,那些盐碱又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了:水漉漉的泥泡泡,像一片片古怪的蘑菇,种在地里的庄稼等不到成熟收割的季节,就被它们“啃”掉了多半。多亏我们村里地懒人不懒,大家随便夹上个包袱就能满世界闯荡了,才不至于被这飞速发展的世界甩在后面。

    我儿子朱潜铭虽然不是夹着包袱出去闯荡的,但在我心目中和其他在外面闯荡的村里人没有什么两样。

    我儿子是跨着书包从这个村子走出去的。

    我儿子的智商虽然不高,他后天的勤奋和善良却造就了他的成就。他先是到县城读高中,后来又到了省城读大学,成了我们村里国家培养的第一名大学生。

    我儿子从小的志愿是做一名商人,做一名有成就的商人,做一名“贾而好儒”、“贾儒结合”的那样的儒商。考大学填报志愿的时候,他的成绩原本能去更好的大学,学更好的专业,他却报了工商管理去了经济学院。

    我儿子大学毕业的时候,遭受了点挫折,被分配到了一家社办企业。但他不气馁,凭着自己的实力,仅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就走出了这家企业。他先是被提拔到了乔家镇做宣传委员,然后是副镇长、常务副镇长、镇党/委/副/书记、镇长,一步一个脚印,一直做到了乔家镇书记的位置上。

    我儿子在乡镇/党/委/书/记的位置上已经做了6个年头了,口碑很好。今年的全市县级干部调整工作已经展开了,我儿子已经被列入提拔对象,十拿九稳不被提拔成县委副书记也得是个副县长。这是消息灵通的村支部书记刘家窑前天来看我时,和我这么说的。

    我儿子虽然没有做上儒商,能在当今官场上做到这个水平,我身为父亲也倍感欣慰了。我的欣慰不仅仅是我家里要出一个县官,我们村里要出一个县官,重要的是我儿子是一个好官。我儿子心里整天想的和做的,都是为了他所负责的那方经济和社会的发展。尤其是,我儿子到王家镇担任镇/党/委/书/记这三年多来,他廉洁自律,积极招商引资,大刀阔斧地发展乡村经济,不但实现了镇财政自足自给,而且每年还向县财政贡献千余万元,把王家镇的事业做得在全市红红火火,有声有色,每年的全市乡镇综合考核成绩他们王家镇都在前几名。

    我那在县人行工作的儿媳妇夏茹莲常常叹着气和我说,老朱家官场上没有人,有人的话,给潜铭一个市长他也有能力做得有声有色!这话里虽然有几多的埋怨和对一些官场风气的不满,自豪的成分却占了上风。我听了虽然脸有愠色,心里仍旧甜丝丝的。

    我无法中断对我儿子的思念,我女儿朱潜颖左手抱着一条金黄色的吉娃娃狗,右手提着一个大包裹推门进来了。我外孙胡菁川戴着一个红肚兜子,光着屁股,精神抖擞,像个侠士,一路伸胳膊踢腿的少林拳脚“嗨哈!嗨哈!”地跟在我女儿的后面。

    我女儿虽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但她这个农民的含金量实在是太高了。我女儿在我们方圆几十里里也许算不上首富,却腰缠一千多万元。我女儿的致富,纯粹是靠她吃苦耐劳的精神硬挣来的。她的第一桶金是靠两个轮子的自行车,走街串巷收蚕茧收出来的;第二桶金是走街串巷收大蒜挣来的。之后,我女儿的钱财越滚越大。我女儿现已有8洞蔬菜冷藏库,一个农产品外销运输队,一个农产品深加工工厂。前天,我女儿说她正在准备把现有的企业处理掉,依靠当地棉花资源优势,上马一个9。5万纱锭年产量6万吨的纺纱厂。我常常想,我儿子没有实现的梦想,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在我这个不喜欢读书的女儿身上实现了。

    我每次夸我女儿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商人的时候,我女儿就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和我说,老爹,我这算什么商人!我充其量算个二郎神,想着法子让咱这里的农产品增点值,大家受益了,我也就跟着挣俩小钱花花。

    我文化不大,水平不高,不理解我女儿的话。因为按我女儿现有的资产,她应该是一个很有成就的商人了,当我说给我儿子听时,我儿子无声地笑了,说我女儿说得很对,我却仍然不知道对在哪里。我女儿出门有轿车代步、上街有人迎奉、当地的乡镇政府又把她当财神供奉着,我活了这么多半辈子了还没看到谁像我女儿这么有钱,更没有看到谁比我女儿更风光。

    我看到我女儿怀抱着一条吉娃娃狗,我就知道她这是又给我拾掇营生来了。我女儿总乐意给我拾掇点什么事情,她一给我拾掇点什么事情,我心里就忐忑不安。我不记得是哪年的夏天了,我女儿在我的房间里安装上了一拖三的海尔空调,要我和她母亲不用出门就能纳凉了。可是,我是天生的贱骨头,享不了什么福啊!我开着空调享受了不到半个小时,浑身就起满了枣大的红疙瘩,奇痒难忍并伴有抽搐,不是我女儿及时把我弄到了医院,怕是我的这条老命早就和我的家人再见了。夏天的热,是自然的,是天生的。该来的时候,你就叫它来吧!即使来得猛烈一些,你也要让它来。它来了你硬要这样把它整没了,我心理上难以承受,没想到我生理上也无法接受这件事实,我女儿只好把安装好的空调全部拆下来送给了她哥哥。

    我女儿今天又弄来了一条吉娃娃狗,我看着在她怀里摇头晃脑、讨好主人的样子,心里又不舒服了。我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农民,农忙时侍弄庄稼,农闲时和邻居聊聊天,搓几把麻将,或者是躺在躺椅上迷瞪上眼睛,养养神,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如果让我牵着这么一条吉娃娃狗,慢慢溜达在大街上,这就很不正常了。更何况,我已被医生宣判永远站不起来了哪。但我又不能凉了女儿的好意,只好活动着眼珠子张着嘴巴对着我女儿和我外孙微笑。

    我刚张开嘴巴笑起来,我外孙胡菁川在我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像只攻击力极强的猴子一样朝纱罩窜了过来,钻进来,照着我的胸口上就是“呱唧”一巴掌,骂着说,!你也敢进来欺负我姥爷!一只绿头苍蝇是让我外孙胡菁川打飞了,我的魂魄却险些也要跟着那只绿头苍蝇一块飞了。我的脸色肯定在这瞬间有一个极大的变化,我女儿慌乱中顺手扔下吉娃娃狗和包裹,一边训斥着我外孙胡菁川,一边钻进纱罩里,蹲下,右手不停地来回捋顺着我的胸口,怒骂着我外孙胡菁川说,你这小兔崽子,你姥爷是个病人,你咋就这么没轻没重!?我外孙胡菁川看着我那发怒的女儿,涨红着脸,小手藏在了身后,知错而又怯生生地后退着,又一声“”就一边没事人似的,摆着肉嘟嘟的小屁股,玩他的去了。

    “女儿是老爹的贴心小棉袄”是我女儿每次来照看我时给我的最大感触。

    我女儿尽管有自己的生意,而且非常繁忙,自从我遭遇了这场车祸之后,她的心事就一心放在我的身上了。专车拉着我这个和死了没什么区别的人,北京、上海四处求医,花掉了她至少20万元,接下来就是三天两头地来看我。我女儿还非常懂事,知道她哥哥是公家人,公务繁忙,身不由己,既不能像她这样可以在我家里办公,也不能遥控指挥工作,她不让她哥哥给我掏钱看病,也极少让她哥哥插手照看我。我女儿为了让她哥哥安心工作,每次来照看我,先是给她哥哥打一个报平安的电话,然后和她哥哥说,哥,你尽管安心忙你的工作就是了,咱爸有我和妈招呼着,保证没什么事。之后,我女儿会端来一盆温凉不热的水,撒上几粒高锰酸钾,用一块干净的毛巾给我擦洗身子。她从正面擦到反面,再从反面擦到正面,起码要两遍以上。之后还要给我一遍遍地做全身按摩。

    我女儿每次给我擦洗身子的时候,从不回避我的羞处,这使我的心里总是放着一样沉甸甸的东西。这样东西就是我即使死了,我也要在阴间里为我女儿祝福。当然,我也要祝福我的儿子。他们都是我的好子女,是我多少辈子才修来的福分,我要好好地珍惜他们。

    可惜的是,这一切我那哑巴母亲是看不到了。我母亲是在我儿子朱潜铭上大学的那年冬天谢世的,是看着放寒假回来的朱潜铭捧着一张奖状笑着谢世的。如果她老人家在天之灵能够看到我们今天的这一切的话,那是多么令人兴奋而又激动的事情啊!我那可怜的哑巴母亲肯定会高兴得“啊啊”地手舞足蹈,说不准她老人家这么一高兴会开口说出话来,我想。

    我女儿今天来到我家里还不到5分钟,一个电话把她打得脸色虚青。

    我女儿接了这个电话之后,有些不知所措,急急和我说了一声,爸,我走了,有急事。她说过,抓起我外孙胡菁川就走了。我女儿是开着私家车来的,我听到轻轻的一声汽车的发动声,喇叭的鸣叫声就到了村口上。我女儿虽然说她不是个商人,她的生意的确非常繁忙啊。她每次来我家里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事情,急急慌慌地把刚进门的她,扯走。司空见惯了,我也就懒得问她又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了。我一歪头就眯缝上了眼睛,因为我感到我有些累了,而且很累很累。这样累的感觉在我的肉体有了知觉之后,经常在我不知不觉中袭来。袭来之后,又老让我想起能够容纳我骨灰的坟墓,继而我就会感觉到它那平淡而有迷人的芳香。

    我想,我的大期的确不远了。

    这天的下午不到5点,侍弄我那二亩庄稼的妻子刚回家来不久,我女儿抱着我外孙胡菁川和我儿媳妇夏茹莲,一脸愠色,小声叽叽喳喳着回来了。他们来到我的脸前强颜苦笑了一下,两人就联手把我推进屋里,回到院子里坐下来,又开始叽叽喳喳了,不久我妻子也加入了进去。那叽叽喳喳的声音里还伴有细声的哭泣。这哭泣的声音,我又分辨不出是谁的,更不知道是为什么而哭。这是我家少有的现象。我感到我家里一定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情,而且不是一件什么好的事情。我家究竟发生了一件什么样的事情,也没人和我说。我很想问一问,大家又在故意躲着我,不让我知道我家到底发生了一件什么样的事情。我禁不住把心提了起来,心中堵满了焦虑和不安。但我还是想努力弄懂我家里究竟发生了一件什么样的事情。我伸长耳朵仔细听了半天,也没听进耳朵里半句囫囵话,更没有搞懂我家里到底发生了一件什么样的事情。我妻子大概是看到了我焦虑不安地在偷听他们说话,他们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就更小了,细细的哭泣声也没有了。不知不觉中,我又看到了那个身材高大而又健壮的中年汉子朝我走来了。他这次朝我走来与往次不同的是,他竟然走到了我的眼前,站在我的眼前再也没有离去意思。我非常想站起来和他说上几句话,想摸一下他的衣服,想摸摸他肩着的那杆汉阳造步枪,但是,我无论怎么努力就是站不起来。

    我非常难过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却听到了一个陌生而又亲切的声音像惊雷一样,一声声地大喊着我的名字:汝哲!汝哲!朱汝哲!

    我惊呆了!

    接着,我又听到了我那哑巴母亲走路的声音“沓沓沓”由远而近,亲切而又熟悉。

    我浑身颤抖了起来,心脏突突地跳着。我努力睁开眼睛看到眼前这个高大而又健壮的中年汉子,他那厚厚的嘴唇一张一合着,的确是在喊我的名字,亲切而又慈祥地在喊着我的名字啊!我顿感血脉贲张,激动地看着他的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泪流满面了,浑身哆嗦着,禁不住脱口喊出了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喊过的——“父亲”这个字眼!

    同时,也使我完全记起了我很小时候的一件事情。那就是我的哑巴母亲曾珍藏过的一张泛黄了的黑白照片。我母亲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这张黑白照片来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看出两腮的泪水来,才把照片非常珍惜地包起来,然后细心地塞进砖缝里。照片上面,我母亲和这个身材高大而又健壮的中年人(他也许还不足30岁)都穿着粗布棉衣,扎着外腰,打着裹腿,英姿飒爽。这个人很英俊,也很有气派,深情坦然而又自豪地微叉着双腿站在那里,左手从我母亲的身后伸过去死死握着我母亲的手,我母亲面含羞涩非常幸福地依偎在他的腋下,他像一座铁塔,更像一座大山那样让我母亲依偎着。照片背后还有一行清秀而又流畅的字,只是我记不得那是一行什么样的字了,也不记得这张照片怎么就没了!

    毫无疑问,照片上的这座大山就是我的父亲!就是这些天来不停地向我走来的、衣衫褴褛,棉衣飞花,肩着一杆汉阳造步枪,身材高大而又健壮的这个中年汉子!只是我父亲的相貌永远停留在了国家和民族那个多灾多难的岁月里,永远不变了。难道村东的乱葬岗子上掩埋的是我的父亲

    我再也控制不住我万分激动的情绪了,不知不觉中哭出了声音。

    “妗子哭了,姥爷你也哭了,姥爷乖啊,姥爷不哭啊。”

    我不解地拿眼看着我外孙胡菁川,我外孙胡菁川又和我说:“姥爷,妗子哭了是我舅舅被坏蛋诬陷了提不成县官了。”

    我外孙胡菁川一边用他那肉嘟嘟的小手给我擦着泪痕,一边咕哝着小嘴继续和我说:“姥爷,不知哪个坏蛋告舅舅说给你看病花了公家8万块钱。”

    “姥爷,”我外孙胡菁川又咕哝着小嘴和我说:“我妈和我妗子说,车祸查办了那么些人,人家记着恨哩;关键时候不鼓捣咱一把,心里不平衡哩。”

    我终于弄明白了我家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了。

    我不知道我的肌体里哪里来的一股强大的能量,竟然冲破了各种阻塞,使我慢慢地从躺椅上站了起来。这时间,我看到了我儿子朱潜铭高大而又健壮的身材几乎和我父亲一模一样。我儿子朱潜铭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笑眯眯地进门了。

    枣树上的知了,仍旧在不停地“吱——,吱——”鸣叫着。

    二〇〇六年十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