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小说 www.jinghezhi.com，最快更新赤足而舞文集 ！
（一）
我不喜欢我的名字，姚晶，听起来就象“妖精”
我父亲不喜欢我，就象我不喜欢我的名字。
书上说，性格决定命运，那，是什么决定性格？家庭？父母？遗传？
同学们都说我有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他们都怕我，孤立我，背地里，称我为妖精、白骨精，我没有一个朋友，但如果这些人会是朋友，我宁愿孤独。
父母终于离婚了，在我读初二这一年。
父亲姚历华，终于得于解脱，抛下他口中说的恶梦般的婚姻和令他胆寒的女儿，走了。他一次性付清我的抚养金，免得以后再见。
纵然这样恨我入骨的父亲离家时，十二岁的我还是哭得死去活来，不停地问他：“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不要我？”
姚历华一听我这样说，脸色大变，惊恐地把我推开，如同推开恶魔。
我问母亲，姚历华为何这样对我？我究竟是不是他的女儿？
从此，父亲两字，我用姚历华代替了。
母亲说，孩子，他说你极象一个人，那个人是你父亲的心病。他这些年活在痛苦的挣扎里，你原谅他吧。
我只说了一个字：不。
从此我更象妖魔鬼怪。我会把刚孵出来的小鸡崽子的脖子掐断，会向路人翻白眼，会放别人的车子的气，放不掉的，我会用钉子扎破车胎、我把垃圾放在邻居门口总之，我会做的事情，全是丧尽天良的事。
邻居讨厌我，老师更不喜欢我，我常常听到人家背着我说我没有家教，长大了一定是个下流的坏女人。我从生气到冷笑，从冷笑到麻木。
母亲没有时间来管教我，她也无从下手。
当她从派出所里把我领回家时，关上门，朝我跪下。说：姚晶，我给你下跪了，求求你，不要再这样下去了，你会把自己毁掉的！
我回到房间，把门关上，把她关在门外号啕大哭。我只不过在商店里顺手牵羊拿了一支美宝莲的唇膏，没有人给我买，我只好偷。
我躲进自己的房间，又一次，对生命产生厌恶。我爬上窗台，往下望，如果纵身一跳，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但是，这样会死得很难看，太高了。我喜欢这样静静地坐，让风吹着，吹麻一切。
房门被打开，母亲那张惊恐的脸：晶晶，下来，那样很危险！下来！
我冷笑。她太小看我了，她太没胆量了。
第二天回到家，我发现窗台已加装了防盗网。我坐上窗台，就象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
同学张亚清，在课室里进行新闻转播：来了个新美术老师，听说原来在广告公司当设计师，放了金饭碗不要，来当穷教书匠。
这世界什么人都有，象姚历华，抛妻弃子，净身出门，现在居无定所，漂泊在外如流浪汉。只因为他恨我们母女，不明白。
（二）
六岁以前，姚历华常抱着我，那时他是爱我的。只是有一次他死盯着我，象不认识我一样，惨叫声声：方梅，方梅。自此，他不再抱我，也不再看我。天天与母亲冷战。
母亲说，他要疯了。
方梅是谁？
是一个狐狸精，在我怀着你时，她勾搭了你爸，我以死要胁，他才与她断了，那狐狸精也不得好死，很快就死了，不知怎么死的。母亲轻描淡写。
那她是不是很漂亮？我对她很感兴趣。
母亲一巴掌打过来。似乎怪我不站在她那一边。
上一代的恩怨情仇，算落到我身上，要我付出我应有的幸福和温暖来交换。天底下公平二字，只是二个虚伪的字，我看了会作呕。
所谓的新老师，一点也不新，年约四十，清瘦，戴着厚厚的眼镜，相学书上说：通常戴眼镜的人都是吝啬的，爱算计的，我不喜欢戴眼镜的人。
可是，这老师认识我：你是姚晶？
是又怎么样？我早已臭名昭著。我冷冷地说。
新老师不姓新，姓时。怪性。他对我似乎没有其它老师共有的防备和恶意。也许他不了解我。
他让我们随意画画，作摸底调查。
我喜欢画卡通女巫。于是我画了一个穿黑衣的丑陋女巫，并把女巫的家，画在树杈上。
时老师在众多的作业中，抽出了我的画。
若有其事地表扬我画得好，有创意，但全班同学哄笑我，我不配得到表扬。
我知道我画得很差。
时老师看我，眼神是和看她人不同的。我喜欢捕捉别人的眼神，笑容可以假，话也可以说假，但眼神，很难假。除了母亲，就只有他是用这种眼神看我了。
他让我下课后到教务室找他。
我进去后，教务室里的教师互换眼神，似乎在怀疑我又搞什么动作了。一群狗屎！
姚晶，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时老师问。
你在查户口？我家有一个好女人和一个坏女人。怎么样？坏女人是我好女人是我妈。
你父亲呢？
父亲？你指的是抚养金吧？他给了。
晶晶。他很触动。象母亲一样叫我。
叫我姚晶，晶晶不允许你叫的。我冷冷地看着他。
哦，好，姚晶同学，你画得很好，我想，你应该在这方面多下点功夫，有什么不懂的，尽管跟我说。
那好，我要一套卡通画集和高级的画纸，你能给我吗？我毫不客气地向他索要。我已经学会了向善良的人索取东西，我懂得利用了。
反正我是个坏分子，再坏也是坏，索性就坏下去，这才不辜负了人家的期望。
我走出教务室，隐约还听到屋内那些为人师表者在发表关于我这个不良少女的言论。
时老师把写生夹、写生板、画纸，笔、颜料等全部送到家里来。
我收下，母亲不在，我连坐都没让他坐，就叫他走了。
我这么轻易地就得到一直想要的东西。有一种特别的情绪，可能那就是“高兴”了。
母亲问我，从哪里偷来的？我说，商店。要不要送我去自首？做一个大义灭亲的母亲？
她只会哭，说，我管不了你了，你跟姚历华过吧！
好啊，你有本事让姚历华要我吗？她绝望了。
我就是这样，没人要没人管得了的坏女人。名符其实的妖精。该三打白骨精。
时老师问我，近来可有画什么东西？我把一叠“作品”交给他，他很兴地收起来，说要慢慢看。
中午，我躲在房里画画。有人按门铃，母亲开了门。听到她在和别人说话：
晶晶睡着了，您是她的美术老师？请进，请进。
我把头凑在门缝上，偷听他们说话。
老师，你有话直说，晶晶是不是又闯祸了。
不，不是，我这次来是想和你讨论一下这孩子。晶晶是个很有画画天分的孩子，姚夫人最好多多重视，不要让她这天份埋没了。这些是她画的画。她画得很好。
可怜的母亲哭出声来：老师，不瞒你，我家晶晶，性格古怪，处处惹事生非，所有的老师上门都是来投诉的，只有你是来告诉我她的优点的
呵呵，姚夫人，晶晶是个天才，天才的性格都有是这样的，只要引导得好，她会成功的，我愿意配合你，共同把她培养好。
是是是，我遇上贵人了，时老师，前些日子，晶晶不知从哪能里偷来了很多画具，我问她，她说是从商店偷的，我还以为你是为这事而来的呢！
那些画具是我送给她的，不是偷的。
哦，原来如此，我错怪她了！晶晶这孩子，从来不会向人解释的。
晶晶内心世界是很丰富的，很纯净的，你看她画的房子，是在树杈上。可见她还不懂得这世界不如她想象中简单，这样的房子，是没有安全感住不了人的，还有这一幅，这个女人的眼神很清澈，她的题目也很好：天使这样看我。
老师，经你这样一说，我明白很多，我会好好地管教她的。
不，不要用管教，要爱她，她知道，她是个好孩子。
第一次，有人说我是好孩子。好孩子，这样的称呼却会让我泪流满面。
（三）
十二月十三日下课后，时老师在校门口等我。说要请我去麦当劳。
坐下不久，侍者送上一个生日蛋糕，对我说，生日快乐。
时老师说：今天有一个好女孩生日，还有礼物呢！
我愕然，又听到他说：傻孩子，生日快乐！
生日，好象从来没有过过生日，我连自己何时生日都要去翻户口本才知道。他怎么会晓得？
晶晶，我是认识你很久很久了，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你在上幼儿园时的大朋友，以前常在门口等你，后来你家搬走，我就找不到你了。
记忆中，有这么一个人，常常在幼稚园门口唤我：晶晶，晶晶。儿童节会托老师交一大带礼物给我，我只会对他笑，那时我还很善良。终于让母亲怀疑那人是人贩子，找了个机会搬走了。
那人便从记忆中刷新了。原来是你。
有生以来，过了一个和想象中一样的生日。他送了我一支名贵的派克笔。我颤抖着，把它别在校服上。
学校搞了个学生美术作品展，时老师将我的作品作为主打作品来张贴，却遭到所有人的反对，反方理由是我太坏，不能让坏学生作为榜样来宣传。换句话说，坏学生只能永远坏下了，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时老师寡不敌众，郁郁寡欢。
我说，早就料到如此，有什么意外可言的？
却看见时老师眼中的疼痛。
作品展如期展出，蓦地发现，我的天使这样看我、树上的家、女巫与她的披肩这三张贴在了展台中最抢眼的地方。
来观展的人络绎不绝，对我的画，好评如潮，我觉得我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在人前，这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后来，听说时老师花了很多钱，请那些反方吃喝玩乐，终于让他们同意贴上我的画。
丑陋之至。
但画展之后，大家都知道了我会画画，议论我的话题，不经意地多了这一项，这一项却是我最乐意让他们议论的。
班主任对我的态度有了变化，几次找了班干部去开会，说要帮我这个后进的同学。
张亚清要我画了一幅美少女的画给她，我挥毫几下，就完成任务。张亚清很高兴，说要挂在房间上，我第一次感受到，原来给予，也可以这样快乐。
问时老师，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他说，你极象我的一个朋友。
我说我知道，你的朋友叫方梅。是姚历华的狐狸精，不得好死的那个女人。
姚历华是谁？
他是我的抚养金。
我问他，我为何会象方梅？与她毫无血缘关系，怎么会象她？
时老师说，是眼神和表情象。
我只庆幸母亲不曾见过方梅，否则，我必遭双亲遗弃。
生命中，该遇上的人，终究会遇上。
（四）
我的画在时老师的多方奔走下，常出现在报刊、杂志上，渐渐地，我成了有名的小画家。时老师一直在我身边，象父亲、更象朋友一样地陪我一起长大，渐渐地长成他要求的模样。
在我十九岁那年，我如愿如偿地考上美术学院。
时老师四十二岁了。他头发有点斑白了。我知道那些白发，是为我而白的。
时老师，你一直不结婚，在等谁呢？
傻晶晶，有些事情，完全没有理由的，除非你要给它找理由。不要让这些占据了你的思想，你要好好地画，好好地生活，这样，老师就心满意足了。
时老师，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在监狱里度过终生，是你让我走上了这条光明大道，让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让我尝到了什么是幸福，开怀，尊重
晶晶怎么啦？他故意岔开话题，还没开学呢，就高兴得语无伦次了。
你比我更高兴，对吗？但你也舍不得我到那么远的地方地上学，对不？这些年你对我好，你是爱我的，对不对，对不对？我终于不顾一切，将这层介于我们之间了薄膜捅破。
晶晶。他硬生生地打断了我的话：你还年青，前程无量，刚刚开始体验生命给予你的一切，而时老师，已经快风烛残年了，这样对你不公平，我不能太自私的，我象爱女儿一样爱你，你知道吗？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了。
不，不，这不是我要的回答。我拼命摇头，跌坐在地上，泪如雨下。我要的爱情，不是门当户对，一切繁华都是背景，我不要别的，只要这种雪落无声的却让人不能割舍，我不是年幼无知，我知道我在任何时间任何时地方，都找不到更爱我的人了
他把我拉起来，拥入怀中。我紧紧地抱着他，他的怀抱，是我渴望了千百万年之久的，他的气息也是我闻之俱醉的，这个男人，如果真有轮回，他肯定是我前世的爱人。
晶晶，我的晶晶，当初与你相见，你一脸落寞，连笑都不会，只会冷笑，你不知道我有多心疼，现在，我可以放心了。但你还是象十九年前那样狂热，你能记起我们的故事吗？我今晚一定要告诉你，对于你，是两世了，而对于我，只是漫长的十九年。不管它是不是真的，你都要信了吧，如果当初我不信，今天，咱们就不可能重逢了
我绻缩在他的怀抱中，听着他从十九年前的生死恋说起，到幼儿园，再到我上初二，千方百计地做了我的老师，再把我引上正道，我静静地听，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这辈子，是无法离开他了。
你能再等我四年吗？我毕业出来，咱们马上结婚。
我已等你等了十九年了，还怕这区区四年吗？告诉你，我已接受你上大学那个城市的一所中学邀请，到那边任教，顺便可以陪你读书了。
哦，这位从幼儿园开始守护我的人，原来早已打算要守护我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