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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冬天是寒冷的，也是寂寞的。那流落在世界角落里的乡村，仿佛是被遗忘了的盒子，没有人走进来，也没有人走出去。站在屋檐之下审视它，你会相信，它是完全封闭的。如果愿意做一只快乐的小马，终日驰骋在乡间，那么你就可以以为，这个世界就只有这个小村，这个小村就是整个世界，你可以随意地单纯着，你可以很快乐。
可是，当我们都是小孩子的时候，我们偶尔会向往广大的天地，我们在寻找着与它联络的讯息。那时我被收音机迷住了，它是那样的小，却能带给我整个的世界。
童年是寂寞的，因为伙伴很少，也因为自己不喜欢与小朋友在四野里玩耍。所以，多半的日子都是守着收音机度过的。那时候，很喜欢听流行歌，喜欢听故事，那许多的陌生人的际遇，构筑了我关于人生的猜测。我想，总有一天，我会遇上那些事情的吧，会因它而微笑也会为它而流泪，也有别离，别离之后再某个人相遇。许多的未来，都住进了电波里的白日梦中。关于人生的最初的梦想，就在那些白日梦中，一段一段地铺展开来。
记得，有一年的春节刚过，电台里面听到了一个悲伤的故事。有一个女孩子，或许是美丽的吧，她在人世过得不快乐，在她23岁的生日那天，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留下了遗书，悄悄地离开了。她的朋友把这故事写给了主持人，还有她亲笔写的一封信。那是正月里，四周正是喜气洋洋的日子，那女孩已经在天堂里向人间微笑了，而她的朋友还在为她的离去而悲伤着，主持人正为她播放她喜欢的歌曲，而我正在为她的故事而无语。
或许吧，我眼里的人生，就是从这个故事开始懂得了悲伤。那个叫艳雪的女孩子，那个不爱她的家庭，那个毒打她的父亲，那些爱她却无法解救她的朋友，还有守在收音机前面为她悲伤和惋惜的我们，这一切的一切，构成了一个无法抹去的印像。那就是：即使是听来的生活，即使是人们愿意与别人分享的生活，也不全都是幸福与快乐的交响，还有无奈，也有悲伤，而且是让人无能为力的悲伤。我想，生活里，总是埋伏着一层一层的沙漠，没人知道，他会在哪一个阶段突然陷落在那流沙里面。人总会有机会失落在那流沙里的，不论他现在过得多么快乐。
冬天总是很寂寞的，即使是太阳光，也洒落得不那么热烈。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认为白天与黑夜没有差别，都是惨淡的，都是让人盲目的。生活的气氛是淡薄的，追赶快乐的脚步是无力的，向往未来的意念是怠懈的，整个人好像已经无事可做，虽然日常的一切都在运行着，可是，人的心思却没了依托，整个的意识都融化在苍白的冬日之中。虽然你还是个孩子，或者你看见了许多新出生的孩子，但是，一切都是陈旧的，生命都是那样的百无聊赖。这一切只是因为，因为树都落叶了，树干是灰色的；因为大地都被冰雪覆盖了，满眼白茫茫的苍凉；因为西北风太冷了，人都不敢离开家门；因为人心太敏感了，感觉到那大自然的萧条。
还好，我有我的广播，我有我的安乐世界。有的人给自己喜欢的主持人打个电话，有的人给自己爱的人点一首歌，也有的给自己喜欢的故事写一篇日记，然后把这日记邮递给所有的听众我只猜测着，在那些声音的背后有着怎么样的人生，一整天的时光就这样安静地悄悄溜过。这样的日子也是寂寞，却是让人心底安稳的寂寞。仿佛纷繁的人世已不存在，广袤的宇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可以忘记阿婆的埋怨，也可以不理会老师的不满，也可以逃开同学的嘲笑，还可以躲开乡人怜悯的目光。我有我的广播，我只要我的广播。它的声音是我心底的声音，它播放的音乐赶走了所有的不快乐。它是遥远的世界里的问候，与世俗的不幸完全无关。它只有安宁，只有平和。
那个冬天，季节的步子拖得太慢，寒冷的日子熬得太久了，我累得都想睡了。阿婆也很疲惫，她整日都在睡着。不知道她在梦里看见了什么，有一天醒来时，她对我说，她已经不再期待春天。我要她握着我的手，可她甚至不许我握住她的手，她不再留恋这人世间了。我唤不醒她的心，因为它饱受了生活的艰难，终于不胜劳苦，向这个世界关上了门。
我终日守着广播，让那些温柔的声音来驱散在我心头蔓延着的恐惧。北方的冬日，午后时光特别短暂，一次叹息的时间也比它要长很多。那是午后三点多钟，太阳已经斜到了屋角的位置。收音机里面，那位女主持人正在讲解着宋词，讲到那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雁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还说这是苏轼在人生失意的时候写的。我现在也记得那女主持人说话时缓慢而略带伤感的语调那个下午的一切，都是清晰的，像黑白电影的胶片，一格一格的印在我的脑海。
我听见阿婆在说话，阿婆把我叫到身边，要我去找邻家的大人，还告诉我，以后要努力生活，一定要好好地长大，一定要记得她这是人生中最感到悲伤的时刻，我却是那样地平静。我听清了阿婆的每句话，也记下了她说出的每个字眼，然后，我还握了握她的手，告诉她，这些事情我都知道，我长大了，我都已经了解。然后，我一步一步地走出门去，没有飞跑，我一点也没有慌乱，我去老街找那些照顾过我们的人。而我根本没有机会说话，看到了我，他们都扔下了手中的事情，直奔我和阿婆的小屋。我看到有那么多人聚集在我家的门口，他们都是来送阿婆的。我应该跪在床前的，可我却是站得最远的人。我就那样站在黄昏稀薄的阳光里，听着那响在另一个空间的声音。我的世界突然碎成一段一段的，每一段里都有无数个人影在匆匆前行。那影子不是我的，也不是阿婆的，那些影子我不认识，他们也不曾回头看我。他们没有表情，他们只是匆匆地从我身边经过。
我的世界只剩下我的广播，我还是守在它旁边度过白天和夜晚。可是，我再没听到过关于悲伤的传说。
阿婆长眠在那个漫长的冬季，我的关于悲伤的全部记忆，也定格于那个灰色的冬日。当阿婆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讨厌她的唠叨，可是，我也一直喜欢她的唠叨，因为那絮絮的话语只是讲给我一个人听的，阿婆的爱只是为我一个人而存在的。
我最喜欢一个调频台的男主持人，因为他特别爱唠叨，像是阿婆曾经给他讲过故事似的。许多个日子，我要听着他的声音才能睡得着。那个时间总是晚上的八点半，他主持的节目就叫做“晚上八点半”他总是这样亲切地说：亲爱的听众朋友们，晚上好！现在是冬季，很冷啊，室外真的好冷，我都不愿意走出门去！你们今天有出门吗？去过什么地方呢？又遇见了什么人？今天与你的亲人说你爱他们了吗？好，让我们看看，在今天这样的一个特别的日子里，又有什么特别的故事发生
然后，他会讲一些故事，或者温暖或者悲伤的，那说故事的语气很像阿婆。那时我都是趴在桌子上的，听着他的故事，觉得很安静，然后我便睡去了。第二天的早上，收音机里响着国歌的时候，我会醒来。调到阿婆喜欢的那一台，然后我会整理房间，像是阿婆教我的那样子整理房间。然后我去上学，我的广播总是在那里面说着什么，有时候是新闻，有时候是在唱歌，那些古老的歌。我总是要它打开着，这样子，等我放学回来的时候，它还在那里说话。阿婆没有病倒的时候，每天下午我走进门，她都会说：“今天学到什么了？老师有没有表扬你啊？同学有没有欺负你？是不是饿了”
每当我望去那旧日里的冬天，耳边总会听到那些广播里的声音。我一直记得那些主持人的名字，或可爱的，或好笑的。那是一些温暖的符号，提醒着我那些曾经拥有过的安静与平和的日子，虽然那日子里有离别，却不会再觉得悲伤。
我想，时间是一张网，漏去了千万人的无数的过往，却永远不会失落了那些往昔的温暖。是的，时间有遗忘的魔力，但是，总有些事情是它无法夺走的。那些在寂寞中陪伴你的声音，那第一时间冲破乌云的光线，那寒冬里温暖了你的炉火，都是时间无法拿走的，都是可以珍藏一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