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小说 > 菜篮子文集 > 西安我那一夜的兄弟

西安我那一夜的兄弟

精华小说 www.jinghezhi.com,最快更新菜篮子文集 !

    读高一那年,满校园飘着“那年我十七岁”的歌儿。唱得多了,我就萌发了去流浪一回的念头。终于,暑假快要结束时,我揣着每月从伙食费里抠出来的五十六块钱,穿上那条发白的牛仔裤,出了家门,不过,没象歌词里写的告诉妈妈,大摇大摆离家出走,而是连换洗衣裳都没带一件地溜走的。

    那时坐火车便宜,十九块就能到西安,于是,我就一路到了西安。然而,到了西安那样大的城市里才知道,肚子饿了得花钱上厕所也要花钱,五十六块钱是远远不够学會流浪的,为了节省开支,为了能多在花花城市里逗留几日,我只好夜晚露宿在火车站,其实也没什么,天气不是很凉,还能在那里看一夜星星,况且也不孤单,男男女女地,人很多。

    于是,那几日里,西安火车站就成了我的家。白天满西安城里跑,天黑了就回去,花几个钱买来两个烧饼和一杯白开水,把肚子填饱了,就找个墙角一歪,便睡了,第二天醒来,接着再去逛西安城。第四日夜里,我刚歪在售票大厅外面的一个柱子上打盹,一只手就朝我的裤兜袭来,兜里可是我明天回家的路费啊,我一激灵,抓住了那只手,眼前蹲着一个黑衣黑衫的男孩儿,见我睁开眼睛,他嘻嘻笑了,说姐姐你没睡呀?

    男孩儿比我小一点点,生得浓眉大眼的,我瞪着他问干什么的,他笑着答复说小偷啊,我看看他脚上锃亮的皮鞋,心想哪有标榜自己是贼的呀,况且他身上穿的比我们学校里的高干子弟还要高级,就以为他在说笑,就冷冷地撒了他的那只手,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男孩儿从地上起来,款款伸展着他的两条胳膊,宽松的衣衫袖子象一对翅膀,仿佛一只振翅欲飞的蝙蝠。他敛了笑,说他说的是真的,他就是干那一行的。我仍然不相信,拿眼睛斜着他,说肯在这个地方安然睡大觉的人身上能有几个钱?

    男孩儿又笑了,一边在我面前款款展翅,一边说他驻扎在这里四年了,夜夜都来,手顺的话一夜三四百,不顺就七八十块,从来没有空着手回去的。我更不相信了。他徐徐挨我坐下来,说他身上穿的肚子里装的都是这里的人们孝敬他的,接着滔滔不绝,给我讲解什么叫“天窗”什么叫“地道”都是他们那一行的专用名词,眉飞色舞地,可我一个也没记住。

    我还是半信半疑。这时夜已经很深了,留宿于车站上的人们都睡熟了。男孩儿忽地拉我起来,说走,他带我上班去,让我看看他怎样工作,我觉得新鲜,就跟着去了。

    来到候车室门口的走廊上,男孩儿领着我先走近了一群姑娘,姑娘们都穿着裙子,席地而坐,手抱膝盖,打着盹儿。男孩儿弯下身子,手指在其中一个姑娘的长筒袜上轻轻一划,再用另一只手轻轻一摸,五十块钱就到手了。接着用同样的方法袭击了另外几个姑娘。我被惊鄂得说不出话来。一完事儿,男孩拽着我就朝一边走。

    到了一旁,我才发现男孩儿的手指间夹着一枚袖珍刀片。男孩儿满心欢喜,将刚刚“工作”来的四张五十元的票子翩然放进衣衫兜里,问我怎么样,说他没说谎吧。我却慌得要死,象是也刚刚“工作”了一回似的。歇息了一會儿后,男孩儿又带我走进了候车室,那里头人不太多,男男女女坐在椅子上。

    男孩儿领着我来来回回巡视了好几圈后,才在一个熟睡的男子的身边落座,不过,这一次,没能得手,他刚把手探向那男子的裤兜时,男子就醒了,男子刚要开口呵斥,就给他用揣在衣袖里的尖刀抵住了腰部,他压低嗓子说:嗨,哥们,我最近手头紧,麻烦你给点?男子大概也是头一次遭遇此种事情,愣愣地,两只手机械地往外掏口袋,可惜是个穷光蛋,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也没能凑够一百块。

    男孩儿掠过那钱,塞进兜里,扯一下我,走了。出了候车室,来到广场上,男孩儿说姐姐我请吃夜宵吧,我摇头,他看着我,说看我的样子就知道我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我还是摇头,说那我也不去,他还看着我,哀求似地,说我要是嫌他的钱脏的话,陪他去坐着,别动筷子好了。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我答应了。

    走进一个昼夜饭馆后,男孩儿要了一大碗肉丝面,又要了一碗,我急忙说我可不吃的,他满脸正经说没人逼我吃啊,我说那你怎么要两碗,他大口往嘴里挑面,说他饭量大,一碗不够吃,我就闭了嘴,看他吃面,可是看着看着,我就馋上了,我都四天没见油荤了,我直咽唾沫,他看见了,伸手将另一碗面推过来,说忍不住了吧,我脸红了,他笑了,有点顽皮的样子,接着把筷子递过来,说他就知道我早饿坏了。

    面吃到一半的时候,我渐渐有了精神,就问他怎么干上了那一行,他也停止了吃面,说他是西安李家村人,上初一时跟同学打架,把同学的脑袋整了个大窟窿,害得家里花了一万多块钱的医药费,后来那同学出院了,他也被赶出了家门,当时没地儿去,就来了火车站,刚来的时候,不懂这一行的规矩,也没经验,他受尽了欺负,不过现在好了,同行的哥们都让他三分。我问他住哪儿呀,他说他在车站附近租有房子,我又问他回过家吗,我知道李家村不远,就在西安边上,他摇摇头,说他自从那年出来就没回去过,一次都没有,我问为什么,他很不耐烦地摆一下手,说他已经给家里寄够一万块钱了,他不再欠家里的了。

    吃完面,我们出来,朝广场走,男孩儿走在我前头,他走路总是脚尖先着地,两只胳膊也不老实,老想展翅的样子,倒是不难看。来到广场上,站下,他站在那里也不老实,轻轻地摇摆,象跳舞。我皱着眉毛看着他,问他往后有什么打算,他笑呵呵地,说他现在过得很好啊,白天睡大觉夜里出来上班,穿的吃的也都不比谁差,我的眉毛皱得更紧了,说这不是长久之计啊,问他难道就不怕,那是违法的,他说怕什么,车站派出所那里他早已经几进几出了,被逮住了抓进去,关几天放出来,然后再被抓进去,再给放出来。

    最后,男孩儿还给我讲了一件他最得意的事情,就是那年他刚扒得了二百六十块钱,口袋还没来得及暖热,就被一个警察逮住了,警察伸手就拿走了二百,他被气坏了,去告了一状,结果,他没事儿,那个黑心警察却被下放走了。我睁大眼睛说警察也要钱,他扁扁嘴巴,说警察也是人啊。

    正说着话,一群乱七八糟的男人涌过来,将我们两个围住了,争着问我是谁,是不是男孩儿新交的女朋友,男孩儿一边给我介绍说这都是他的同行哥们,一边用手往开里哄来人,让他们别胡说,说我是他的干姐姐,来人不怀好意地笑,有人还想伸手摸我的头发,男孩儿脱下身上的黑衣衫,拿衣衫狠狠抽打那人,见男孩儿动了怒,来人便散去了。

    此时已近黎明,凉透了,我不由抱住了胳膊,男孩儿忙将他的衣衫披在我的身上,他就只穿着黑色体恤在那里轻轻舞动。东方鱼白的时候,男孩儿说他该走了,说他们干那行的,见不了阳光的,就跟聊斋里的鬼一样,我从身上取下衣衫还了过去,没说什么,他穿好衣衫,掏出一张五十块的钱,递过来,我慌慌后退,说有我回去的路费,他执意递着那钱,让我拿着,说万一路上出个意外什么的,一个姑娘家的,多预备点钱没坏处。

    我迟迟疑疑接过钱,跟他要地址,说等我回到家后一定给他把钱邮过来,他说他的地址不很稳定,我就反复给他说了好几遍我家的通讯地址,让他记住了,让他先给我写信,他答应了。当时我和他的身上都没有纸和笔。接着他叮咛我一定要及早回家,说外面乱得很,我点头说是,说我待會儿就去买车票。他就转了身往广场的尽头走,不知怎地,我鼻子酸酸地,我叫了一声,他转来了,说对不起,说他不能带我去他的住处了,因为他那里住着女人,我的鼻子愈发酸了,眼泪跟着就出来了,他定定地看着我,说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进去了,我會不會去看他,我脱口叫道,會的一定會的。他的眼圈猛地红了。他最后叫了声姐姐,走了。这次我没再叫他,望着他那舞蹈似的背影,无声无息地流着眼泪。

    当晚我就回到了家里。接着念我的书。接着上了大学。再接着,离开家乡在遥远的异地落了脚。便再没到过西安。也从没收到过那个男孩儿的书信。

    若干年后的今天,当我再一次站在西安火车站的广场上时,那个身影一下子就从心底里跳了出来。他走路总是脚尖先着地,两条胳膊也不老实,老想展翅的样子,象一只蝙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