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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家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心中一直担心村头那棵老松会否被人砍掉。这次一回到家,我就向父亲提起老松。“它还在”父亲淡淡地说。我松了一口气,但仍是不放心,就亲自去看。果然,它还在。
老松如一顶撑天而起的巨伞,一直挺立在村子的最南端,时间最早可以上溯到明朝末年。父亲曾指着老松周围约二三里的地方说“这里以前是一大片林子”现在,那片林子已经被耕地取代,只剩下这棵松树,依然苍劲而挺拔。我从不疑心它的豪放和粗犷会逊色于黄山的迎客松。然而,这些年来,始终有一种苍凉的朦胧笼罩在我的心头。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朦胧的感觉愈加强烈,并且逐渐显现出它的轮廓——那是父亲所提到的那个年代。
在这个村子,李姓人家是个大户,是由别处迁移过来的。现在,这个“别处”已沉睡在本地一个叫会保岭水库的湖底。当时的镇政府为解决沿湖地区的旱涝灾害,就在水库的东侧修建了一道大堤,使水库的水位一夜之间升高了数米,淹没了一部分地势低洼的村子。其中就包括我父亲的老家。
失去了土地,失去了家,面对着这一片汪洋,他们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来到了这里。这地方是多么适合人们安家落户啊!附近有山,虽不高,但傍山而居总会有一种心灵的慰藉。周围有河,曲曲弯弯,一直向东注入水库。河也不宽,但有些地方很深。于是人们洗澡的地方有了,女人们洗衣的地方有了,农民灌溉农田的水也有了。而且,人们还可以从河中捕捞到品种繁多的鱼类,取得一定的经济收入(我父亲就靠捕鱼支撑起这个家);这地方树木是最不缺的,山楂行、梨行、核桃行、柿子行等等,漫山遍野,里里外外全是树。只一点不好,耕地太少了。全村三百多户,一千多口人是要靠种庄稼来生存的。于是,他们就向那些树动手了。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曾惋惜过,但从现在的情景看,他们当时没有手软而且毫无保留。 这就是农民的选择。他们需要土地,需要粮食,需要养活家中的老老小小。土地对他们而言就是生命。他们对土地的信仰,就如游牧者对大草原的忠诚。然而这种直接的现实的哲学,往往会驱使他们将别的一切可以改造的东西都变成耕地。
但不管怎么说,这棵松树终究是留了下来,成为村子里最古老的树。老松的主干很粗,要用三个成年男子手牵着手才能够围起来。它的丫枝蓬松着,挥舞着,斜斜地伸向天空。在枝繁叶茂的夏季,大约可以遮起50平方米的阴凉。炎炎夏日,它是农人们最理想的纳凉之所。
约摸十岁光景,我随父亲一起下地劳动。当日头最毒的时候,人稍微挪动一下都会汗如雨下。那时,我最最渴望的就是躲到老松(我家的地离松树不远)下歇歇脚,哪怕就一小会儿。我先别过头去看父亲晒得黝黑的脸,从他松倦的眼神中找寻到一个准许我离开的答案。父亲看看我,心中总是不忍,就冲我挥挥手。于是我就得以潜入到松树下的荫凉的世界。
我先擦净脸上和脖子上的腥汗,然后喝上几口冰凉而甘甜的山泉水,唏嘘几声,身上粘粘的和乏力的感觉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午餐大多时候是煎饼卷萝卜或白菜,有时候也只有大葱和咸菜。但我觉得很美味。无论什么人,只要他没有尝过饥与渴是什么味道,他就永远也享受不到饭与水的甜美,不懂得生活到底是什么滋味。
到老松纳凉的不只是农人们,还有鸟类。说实在的,这松树是真正属于它们的,这儿是它们的巢穴。我总认为对鸟类而言,老松不只有实实在在家的感觉,更多的是一种心灵的慰藉,一种大自然的博大。就像是在最遥远的尽头,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一个轻微的风吹动树枝的响动,就可以是对鸟儿的一个永恒的、深情的呼唤。老松和鸟儿融为一体,没有老松就不会有这么多鸟儿,而鸟儿的暮宿和晨鸣也成了老松最壮观、最有生机的时刻。
在初冬的傍晚,当太阳隐去最后一丁点儿尾巴,红霞烧满天边时,成千上万的鸟儿(多是麻雀)披着霞光,满载着一天的愉悦和纷扰,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向松树。长久的喧嚣之后,一切事物都似乎静止了。杂乱的树枝像熟睡的士兵手中的刀剑。时不时有几个隐起来的小黑影发出“咕咕”的低鸣和拍动翅膀的声音。你站在树下,不敢挪动一下脚步,甚至不敢大声呼吸。因为这寂静完全是一种假象,风儿轻颤一下树枝,或月亮乍从云层中露出脸来,都会引起一股骚乱。只不知它们会否因此而失眠。
又一次,我抚摩着老松苍老而粗糙的皮肤,其坚硬处如深深嵌入的弹片。岁月在它生命的年轮中留下的东西太多,它已如一尊久置的塑像,不会再有太大的变化。而我却渐渐长大了,离开了家,离开了老松,在外地漂泊。这些年来,当我在逆境中挣扎,就如一束在风中颤抖的可怜的稻草,急欲找寻一个避风的港湾时,老松就在我心中浮现,给予我继续奋斗下去的勇气和力量。老松就象我的亲人和故乡其他一切事物一样,已经溶入我的血脉,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实体,永远屹立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