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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乡中心校调到县城的这所小学已经有好几年了。在这里,我还算是青年教师,但不是骨干;我是班主任,但不是聘任的;我——尽量和每一个人客客气气。以前在乡下的时候,我常常为自己的好人缘感到心情愉快,那时候,大家真的像拜把兄弟一样,但是,在这儿,我知道,没人把我的客气当一回事——在这儿,好像只有没本事的人才要客客气气。
今年开学的似乎特别的早,正月的热闹还没有散尽,学校就开始报名缴费了。学生们都穿着新衣服,好像还是过新年的样子,见了老师和同学,都不好意思地笑。
“包老师,有人找你。”
我正在办公室里检查学生的寒假作业的时候,教导主任引过来一个人。我一看,好面熟的样子。
“阿同,忙,忙吧——”
他说话有点结巴的表情,一下子让我想了起来。
“秀——文——真的好久不见了。”秀文是我以前在乡中心校时的一个同事。
“好久不见,总有——七八年了。”他说。
“有七八了,坐,坐,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对了,对了,听说你今年教二年级,当班主任。”
“对啊,教书么,你知道的,就这样一年一年轮过来,现在又教二年级了。”
“你们学费收多少?”
“全县统一死了,收不起来,和你们不相上下吧,三百。”
“杂费呢?平时是不是还要收些第二课堂费、班会费什么的?”
“多少总要一些吧,不过,也不敢收,现在的学生家长,都不好惹,他们一个电话打过去,学校吃不了。”
“也是,那,外地学生插到你们学校,要不捐资费呢?要多少?”
“要肯定是要的,学校也就靠这笔收入了。”
“那要多少?不会好几千吧?”
“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要校长说了才算。对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亲戚要来插班吗?”
“是啊——”他顿了顿,说“我儿子。”
“你儿子?这么大了,都上学啦?”我真的吃惊不小。想想也差不多了,记得他是在我来这的前一年结的婚。
“你想把他送到这儿来读?”我说,想了想,觉得还是对他说说自己的想法“我觉得没什么必要。小学吗,还是在我们那里的乡中心校读算了。来这儿,可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我想过了。对你说吧,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钱吗,想想办法。我想过,还是来找你。我是算定你不会拒绝的。插在你班,我也放心。——你的教书和为人,我们一个学校的老师都清楚,谁不挂在嘴上啊。”
“插我班,那没问题。不过,我现在在这儿可算不得什么先进班主任优秀老师。不过,你也知道,教书,这是良心事,能教好的我一定尽力教。”
“我不放心你还放心谁?我一想到孩子的读书首先就想到你。”
“小孩子怎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不爱说话,不爱和小朋友们在一起玩。”
“哈哈,和尚样,像你,遗传的吧?这样吧,你如果决定了要把孩子转过来,那得去找校长谈谈。捐资费嘛,能少点尽量少点。”
“唉,孩子——”
“你老婆呢?在家里还是在外面(做生意)?”
“在家里。”他说,然后犹犹豫豫地站起来“那——我先去找校长。”
说完,他就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我觉得好熟悉,就像翻过去的某一张日历。
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他的音信。也许,他回去考虑考虑,也就算了,要不,就是那天和校长就没谈妥,我这么想。一个星期来,我时时想着他带着孩子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情形。仔细想想,自己那天也没说错什么,好像也没说让他为难的话。不过,我在心里还是顾自不安着,好几天夜里梦到他,还有他的孩子——虽然我从来没见过他。我对妻子说,太奇怪了,我都好久没做梦了,这几天却老是梦到以前的学校,以前的同事。妻子笑我又怀旧了。
又是一个星期一,还是没有他们父子的影子,晚上,我忍不住想给他打个电话。但是,我没有他的电话号码。
“主任,打扰啊——”我只好先打电话给我的一个同学,他现在是那个乡中心校的教导主任。闲聊几句之后,我就问他秀文家的电话号码。
“秀文?你找他有事啊?”主任问。隔着长长的距离我都能听得出来他的好奇振得电话线瑟瑟发抖。
“也没什么,是说他儿子读书的事。”
“他儿子?读书?对了,对了,他有一个儿子。哈哈,我也不知道他儿子这么大了,都读书了。不过,他没来学校读书啊。反正,他的老婆和孩子,我们全校的老师,很少有人见到。”
“那他的电话是——”
“等等,等等,他的电话号码,一下子还真的难找。我找找——你等会打电话给他,准会吓他一跳。”
后来,他对我说了一个电话号码。我拨了,铃声刚一响,就有人接了,正好是秀文。
“那我们明天去你那。”他最后说。
第二天,他果然带着他儿子来了。我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就为那个孩子安排了个座位。那孩子看起清清秀秀的,一看就是那种乖孩子的类型。只是,那双怯生生的眼睛让人不敢久视。
“他叫知书,陈知书,知书达理的知书。”他说。
他拿着校长的条子去总务处交了钱。然后,又转到我的办公室,拉过旁边一个老师的椅子坐在我对面。
“那,你准备让小孩子住谁那呢?在这附近有亲戚吗?”我看他不急着走,知道他还有事。小孩子的吃住,他还没解决呢。
“我正想和你商量这件事。我们也头疼。我想来想去,还是得麻烦你。就让他住你家吧,钱嘛,别人孩子怎么算,我们也怎么算。”
“也好,我想想,如果你这附近没有什么亲戚,也就只能住我家了。我今年只带三个学生,还住得下。钱嘛,再说。你也是领工资的人,我知道也就那么几个钱。是吧?”
我们这个学校的每一个老师几乎都带孩子。带孩子成了每一个老师最可观的收入,有的老师,雇了保姆,带十来个学生,一个学期下来,少说也有三四万收入。
“我老婆不让他来,她一步也不让他走开。”他要走的时候突然想到似的对我说,然后,很快就走了。我又看到他那熟悉的背影,像某一张翻过去的日历。
开学初的这几周总是感觉过得非常快。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都还充满着新鲜感,老师的教和学生的学都还比较轻松。但就我的教书经验来说,这时候作老师的却轻松不得。一些学生进步或退步的苗头往往都在这几周里慢慢表现出来。这时候做学生的思想工作往往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所以,我总是紧紧“盯”着每一个学生。在我看来,知书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他上课静静地听课,虽然偶尔会走走神,但决不会像有些孩子一样做小动作或捣乱。但是,没多久,就有不少科任老师来反映情况了。
“包老师,你们班插来的那个宝贝,你看他的作业,都按自己的一套做,好像一节课全都白听。”
我自己也发现了这种情况。
“知书,你上课想什么呢?哪里不舒服吗?”我找他谈话。
“想妈妈。”他说。
“就不想爸爸吗?”我想开他的笑。听他这么一说,我放心了一些。想妈妈爸爸是每一个转学插班的学生最初都会有的反应。
他没有回答。
不久,班里的几个“啦啦队”有事没事就对着他阴阳怪气地起劲地喊:“我妈妈教的,我妈妈教的。”
“喊什么喊?”我呵斥。
“他说他是他妈妈教的,不是老师教的。”一些学生躲开了,却有几个英勇无畏地站出来对我说。
“父母是每一个人的第一任老师,他这么说有什么错,以后不许乱喊了。”
“yes,sir。”
可是,学生还是偷偷地喊,我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糟糕的是,有一天,知书和其中的一个打了起来。
“我就是我妈妈教的,我又没去过学校——”知书在我的办公室里边哭边说。办公室的老师听了都非常奇怪。
“他妈妈是干什么的,啊?”大家都问我。
“我也不知道,好像不干什么,就在家里。”我只好说。
后来,我了解到他真的没去过学校,一年和二上都是他妈妈拿了书在家里教他读的。
“为什么不去学校?”
“不知道,妈妈说我还是在家里读好一些,妈妈没伴。”他还是边说边哭,不胜伤感的样子。
“你爸爸不是说你上课不专心,不爱和小朋友们说话不爱和小朋友们玩吗?是说在家里上课吗?”
“不是,是在幼儿园,大班,我读了几天。”
晚上,我想打电话给秀文问问有关情况,想想,又忍住了。但是,随着时间的过去,这孩子显得越来越不合群。照小孩子的性格,两三个星期下来,全班的小朋友一定全都熟悉了。可是,他还是几乎不和任何一个小朋友来往,更不和他们一起玩。下课了,他就从座位上站起来,望着窗外,痴痴木木的,像一个老头子。有时候铃声响了都不知道回位置上。有时候上课,眼睛也要偷偷往窗外溜。其实,窗外除了空白的天,什么也看不到。
“知书又坐在卫生间里不出来了。这孩子——”一天,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妻子悄声地对我说。
一看到我,其它几个学生就围了过来叫道:
“老师,老师,知书又躲在卫生间里不出来了。”
“什么不出来,他习惯时间要长一些。”我说,然后又压低声音问他们“你们谁有没有欺侮他,啊?”
“没有,没有。”
“老师,我们快要憋不住了——”
妻子说,他都进去快一个小时了。我只好去叫他:
“知书,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他应声开了门走了出来。
我决定找机会和他谈谈。
“你感觉哪里不舒服吗?还是方便养成这样的一个习惯?医生说,在卫生间里呆得太久会不利健康的。”
“我早就方便好了。”
“那你为什么还呆在里面,啊?”
“里面清静。”
“清静?”当他说出清静这个词的时候,真的把我吓了一跳,我不由得又想起他望着窗外那小老头的样子“小孩子不能太爱清静。那是老人家的事。知道吗?再说,老是呆在卫生间里,让人说起来也不好听,你说呢?”
他点点头,但以后还是常常这样。没有办法,我只好打电话给秀文,把情况对他说了。
“我们知道,让你费心了。还是自己人好。”
“以前就这样吗?”
“差不多,就是不爱和人说话,不爱和小朋友玩,一天到晚就跟着他妈妈一个人。”
“这孩子好像得了轻微的封闭症,我觉得是这样的——”
“是吧——”我听到电话那头沉重、犹豫的声音,然后,他又慢慢地轻声地说“让你费心了。”
“我倒没什么。”我说“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他,他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两三句话也说不清楚。你知道,这孩子就恋他妈妈——”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犹犹豫豫,好像是说不清又像是不方便。
“那——那下次我们再聊。”想想,我决定先挂了电话。
临睡前,不知怎么的,我和妻子就聊起了秀文和他的老婆。妻和她原是同一个地方人,说起来还是挺熟悉的。不知为什么一直就没想到她。妻说,她在她们那地方,算是极乖巧口碑极好的一个女孩子,而且还算得上漂亮和聪明。唯一给地方留下一点口实的是,她高复班读了四年,但就是考不上——那时候考大学当然也不比现在。后来,她和她的父母去昆明做了几年生意。等她回来准备嫁人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照说,凭她的条件也不难找到一个好主顾。但她,却把好多好主顾都回绝了。后来,媒人不知怎么就找到秀文了。那时秀文家里人也正担心他找不到对象。所以,婚事就定的很快。但是,后来似乎又出了点波折,她别扭过一阵子,说不嫁了,要退婚。但后来最终还是和秀文结了婚。
后来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妻子说。
我也一样,我说,他们结婚我倒是有去的,蓝岚——是叫这个名字吧,好像还真的挺漂亮的,说话也细声细气的,像个高中生,大家都笑秀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但是后来,我就调到这学校来了,也没再听人说到他们的情况。唉,大家都不容易,知书学习的事,我们能帮忙,就尽量帮忙,孩子看起来还是挺聪明、乖巧的啊。
你啊,巴不得天下的人都扶他一把,你帮得过来吗,妻说。但我知道,妻从来都是刀子口豆腐心。
我想想,除了常常找知书谈谈心外,还是得叫学生们帮忙。我交给住在家里的那三个小鬼一个任务,要求他们每天想办法找知书玩,找他说话。尤其是不让他站在窗前出神。在学校里,班级里,所有集体性的活动,我都尽力让他参加,都对他特别关照。而且对每一个任课老师都打过招呼,要他们对知书宽容一些,照顾一些。尤其是上课,多请他回答问题。另外,还动员他去参加学校组织的心理兴趣小组。慢慢地,当有同学找他玩的时候,他不再拒绝了。偶尔地,他还会主动地找别人玩。他的变化让我感觉到,一个孩子,他的可塑性真的很强,他教育的空间真的非常广阔。期中考,他还考了很不错的成绩。我和妻子商量了一下,决定把这些好消息告诉秀文。
“谢谢你了,阿同。”秀文在那一头的声音听不出丝毫的愉快,倒像是强颜欢笑,最后,甚至是有气无力了“知书他成绩好了,我们当父母的真的高兴,谢谢了——”
我用的是免提,妻子都听到了。当我挂下电话的时候,她急忙说:
“还高兴呢,好像哭丧一样。他还不满意,啊?”
“他不是说谢谢了吗?”
“谢谢,还谢谢呢,听那口气!”
“也许有的人说话就是这样的口气。对了,秀文说话就这口气。有一次”
“是不是为知书住在我们这里的钱发愁?也难为他们,就一个人领工资——”妻想了想,说。
“我也这么想过。要不”
“你打电话对他说吧,反正我们也不在乎这点钱。”
我又拨了他的电话,对他说知书住在这里的钱没关系,都是朋友了,以后等他们有了经济来源再说。
“我们心领了,已经让你费心了,怎么还能让你们自己掏腰包呢?”他说,最后又加了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再次挂了电话我们都不由地想。
打过电话后的第二天,秀文突然到了我家。手里还提了点东西,一进门就不好意思地放在门边。
“我们是谁和谁啊,你倒好意思来这一套。”
“不算送礼,我知道你爱喝酒爱吃点干菜——都是些干菜。”
看看他倒不好意思起来,我就不便往下说了,只好说:
“下午我刚好没课,我们俩喝几杯。用我的酒,借你的菜。”
“你知道,我没什么酒量,这个,你又不是不知道。”但我看得出来,他并没有推辞的意思。记得以前,他总是推得一干二净。
我们喝开了。他果然不胜酒量,三杯两盏下肚,脸就红得像个关公。但显然酒兴不错,一边说着不喝了不喝了,一边却不知不觉用嘴去抿。每一次举杯和碰杯,他也都抿下去一小口。像所有的人一样,借着几分酒力,他的话也慢慢多起来。
“好多年没喝酒了,真的,你不相信?以前,你和周军三更半夜还敲门来叫我喝酒。后来,真的好久没喝酒了。喝酒,也要有人。”他感慨地说,在我的记忆里,他真的不是那种会感慨的人。
“学校有的是年轻人,怎么会没人喝酒呢?想想我们那会,整天都喝酒。”
“年轻人倒是不少,但是,你不知道,我已经——算不得年轻人了。年轻人的行,我入不了。他们也没人找我。在这和你说说没关系,我的家,自结婚后,学校的老师还没有一个人来过——不过,我也没叫过他们。”
“喝酒,喝酒。”我不由得赶紧说。我觉得他把自己说得太伤感了。
“对,喝酒,喝酒。酒这东西还真是好。”他举起杯“来,我们碰一下。”说着,他狠狠喝下一口,好像下了一个决心似的。
“我这一次来,一则想对你们两个表示感谢。二则想对你说一件事。我们决定还是把知书带回去——他妈妈离不开他。”
“带回去?”我真的感到很惊讶,但是,我马上冷静了下来,我知道,这个世上是什么样的事都可能发生,他这样做,一定有这样做的理由“你们想好了?知书他可是刚刚有些起色。”
“我知道,真的要多谢你。”他说,又不由得把酒杯对准自己的嘴喝了起来“可是,他妈妈离不开他。知书来这儿读书之后,她就整天一个人呆在楼上,半步也没下来。以前,她本来就很少跟人来往。但那时候还有个知书陪陪她。现在,就她一个人。你知道,她和我也没什么话说。夫妻嘛,整天呆在一起,就那么几句话,早就说光了。你没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想,还是让知书回去陪陪她吧。”
“你应该让她多到外面走走,听说她的兄弟都在昆明开店,不如让她去他们那儿玩一段时间。”
“去昆明?她街上都好几年没去过了。现在她一出门就头晕,就想吐——已经有一两年了。”
“怎么会这样?也许是心理作用吧?”
“我也说不清楚。现在她就知道整天把知书锁在身边。说也奇怪,知书也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孩子整天疯啊,跑啊。知书从小就乖乖地在他妈妈身边,一步也不离开。不管别的孩子怎么叫,怎么跑,他都不羡慕,最多拿眼睛看看。”
“这样对孩子不好。”
“就是,所以,我想想,还是把孩子送到你这儿来读书。开始她也同意。可是,这段时间,我看她如果再有一段时间没见到知书,我真怕她要病倒了。所以,我想想还是把知书接回去。孩子读小学嘛,她妈妈还会教——真要教书,她绝对比我还好。”
“你们——关系还不错吧?”
“这个,怎么说呢,开始还真的不好。两个人老是冷战,不吵架也不多说话。孩子生了以后,慢慢就好起来了。”说到这,他又把酒杯举起来抿下一口,然后眼睛望着杯里,手轻轻地摇着酒“现在,她对我很好。那个,她都主动配合,她在下面像一条蛇一样游动,有时候又像一只无骨的蟑鱼缠着我喘不过气来。我们现在差不多隔一天就来一次。每一次我能感觉得出,那一天,一整天她好像就在等着我的那一刻。夫妻吗,这种生活好了,自然也就好了。”
我没想他会对我说这些,在我的印象里,他以前是闭口不谈的。后来我想,那一天,也许他真的喝多了。喝到后来,他就在我的沙发上睡着了。
“可惜了,知书这个孩子。”晚上,我对妻子说。下午放学后,秀文就把知书领回去了。
“孩子?我看你们大人的问题才真正大个呢。”妻子说。我抬头一看,她竟是一副恶狠狠的样子——我好像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她。
我们?我?女人真是太奇怪了,她们突然就让你弄不明白。不经意地,我又想到她,蓝岚,那个出门就会头晕的年轻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