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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怀溪教了几年的书,遇到不少挺有意思的人,给他们写上几句,似乎自己也变得挺有意思。
家长
我喜欢家访,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我喜欢看看各色各样的家长,听他们讲各式各样的话。遗憾的是,有一位宝贝家长我一直没有见上面。据说,除了正月初一,他白天从不在家,田里、地里、山里永远都有他干不完的活。对他这种劳作的热情,似乎不能单用勤劳来形容。怎么说呢?那位学生说:我爸他牛。
是这么回事。
你已经猜出来了,我是位老师,至于我上课嘛,还是谦虚些。反正,我觉得自己更适合给大学生上选修课或给幼师班的女孩子上叽喳课。一天早上,我正在讲台上吞云吐沫指手划脚,忽然,教室的门哗地扇开了,毛泽东同志说的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把一个扁扁的影子“啪”地一声贴在我的身上,像是蹩脚的郎中给我贴上一块黑乎乎的狗皮膏药。我眼睛一花,绿莹莹蓝幽幽的,又加上正好二百五的近视,我就认定门口站的是一位学生;又因为对自己的耳朵不太信任总觉得这学生已在门口喊了数声的“报告”我想,也许他看我半天不应,就自个推开了门。
“进来,进来”我赶紧不好意思地连声叫道,并面带微笑――老师对学生的歉意。
他走到我面前,打住,向我“嘿嘿”笑了一下,我吓了一大跳――就象苏联的宙航员说的,在月球上尿尿,尿尿不是水往低处流,而是一个劲地往高处的嘴里跑――真是出乎意料,进来的不是什么学生,而是位父亲,有着父亲的脸庞,有着父亲的穿着,但我不认识他。
他像赵本山那样笑过后,还没等我回个笑给他,就车过身,朝全班同学也这么“嘿嘿”笑了一下,然后,向一个学生径直走去,原来,他就是我想见上一面的家长。
他到儿子身边,也那么“嘿嘿”笑了一下,似乎更羞涩,更不自然,然后,趁着笑的掩护,赶紧塞给儿子一些钱,转身走了。经过我面前的时候,又朝我笑笑。我抓紧时间,调集了脸上全部肌肉,回了一个灿烂的笑(也许稍嫌妩媚)。他看到了,领去了,就带点感激地对我笑了一下。我调整嘴形正想问他些话,但他似乎认定我的嘴里只会吐出一些唾沫丰富的话,便逃也似的出了教室。
我的脑筋还没转过弯来。想想,就跑以门口。好像想想我一定会出来似的,他转过身,笑已经写在他的脸上。那笑落进了我的眼里,迅速传遍了我的全身。他认定自己的笑没有落空,就满意地走了。
我想想他的笑,觉得自己全部都读懂了,就很为自己高兴。
那节课,我第一次拖了十分钟。
和尚
有这样的说法:很早很早以前,有两条神龙,一青一白,相约来到怀溪,隐为两山,(即我们家乡有名的青龙山和大龙山)。龙虽然成了山,但龙气仍在,龙气相悦,难免在做出些生儿育女的勾当。在当今这个社会,既然真命天子滞销,他们就批量生产其它的玩艺,比如我者、和尚、尼姑。
还有这样的说法,怀溪有三宝,和尚、尼姑和姥姥(指吃斋念号阿弥陀佛初一十五的老太太),其实,这三种玩艺每个地方都有,所以,这句话的确切含义是说怀溪这三种宝贝特多。比如和尚,怀溪的和尚不仅多,而且怪,有专吃狗肉的和尚,有娶亲的和尚,有当老板的和尚,也有莫测高深的和尚。
若要举个列子,我就觉得这家宝和尚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好,我们就单说这家宝师傅。(我们这里对和尚的尊称)
五年前吧,正是春天,我和一个好同学到玉苍山寺庙玩,没想遇见家宝师傅,老乡见老乡虽然没有两眼泪汪汪,但天地良心,也的确佛吃了几顿释迦牟尼赐的饭。我俩听说他功夫了得,道行不浅,便软磨硬缠要他演试一番。他逃避不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发怒不得(冲了丹田之气,坏了道行如何是好),只好答应。
他禅坐在床上,我们坐在两边。他要我俩用双手箍住他的光脑袋。起先我俩不敢造次,后见他意见坚决,便死命箍住。(手触着和尚头皮的感觉真得很别扭。)
“抓紧了吗?”他问。
我俩管自己狠命抓住,没有回答。
“我发功了”他说。
突然,双眼一黑。当我睁开眼,发现自己倒在床底下,我的同学四肢平展展地趴在我的旁边,正好奇地瞅着我,他把吃惊的表情夸张到了差点撑破脸皮的地步,还伸着舌头。
我俩从订底下爬出来,摇着头以示佩服。家宝师傅仍四平八稳地坐在订上,脸不改色气不喘。我俩佩服得真是应了一句古话:五体投地。
家宝师傅说他这宝贝功夫叫“闪功”人挨上这功夫不是被他“闪倒”就是他自个“闪走”了。(即脱了别人的控制)一物降一物,据说这宝贝功夫就是要气死那小日本的柔道九段。柔道沾上闪功,就像蜈蚣遇见公鸡――栽了。
最近几年,每一个春天,我的心都会烟雨迷蒙,魂牵梦索。看来,我的心是犯了类风湿病了,一到春天,就潮乎乎的。其实那个奏家宝师傅并没有拒绝我们,相反,他倒似乎很乐意收我们为衣钵传人,条件是,我们必须猜一个关于一句话的谜语。那也许永远都无法猜透的一句话像一个圆碌碌――你背也不是,放下也不是。禅师说一个新来的和尚把一堆柴从湖南衡山背到江西南昌,我也觉得自己从那日起便把那个圆碌碌背到身上,就那么一直背着。要猜透那句话的欲望,就像阿q头上的癞疮疤,时常粉红发痒;明明知道该让它结了痂好好皱着,但还是常常想去揭它。我的脑海里总有一个奇异而妩媚的尼姑白蝶儿似的身影在织着八卦形的网:一个尼姑和一个和尚如果有故事,那一定是一个吊胃口的故事。
“收你们为徒不难,但只能收一个。哪一个能猜出:我在我师傅面前说了一句什么话我师傅才决定收我为徒的,我也就收谁为徒。”家宝师傅笑着说。那种笑是打发小孩子,胜券在握的笑。出家人真不该有这么可爱。
我俩觉得这个条件实在不算太苛刻。按照我们当时如意算盘:我们俩他一言我一语不停地猜,不停地说,总会说到那一句话的。但很快,我就放弃了这种努力。因为,我得知家宝的师傅就是那位像蜘蛛一样灵巧能干的尼姑。据说家宝的出家就是为了她。家宝的父母中年得子,又是三代独传,那真是九亩梨园结个风雨梨啊,自然视家宝为掌上明珠。但家宝二十岁那年在一个庵里遇见那尼姑后,就在心中发了个莫名其妙的誓。我深知,一个男人如果喜欢一个女人,他在心仪的女子面前会滔滔不绝讲上一筐又一筐的话;而如果是和尚对尼姑有意,那所说的话不仅在数量上要更惊人,而且在性质上还要稍稍为难旁人:近似禅宗的偈语。现在想来,我的知难而退是明智之举,应列入三十七计。我的那个同学却相信运气和概率,现在仍在一句一句地猜,家宝师傅一句一句地否定。为了使自己猜的话不至于重复,他把自己猜得每一句话都记在了笔记本上,至今已经写了满满三百个笔记本,可谓是著作等身了。也许,我的那位同窗好友还要一直充满信心地问下去,家宝师傅也许永远要脸含微笑地否定下去。
出于好事的心理,我对他俩的将来曾有过一些想法:
1,我的同学成为怀疑主义哲学家或语言大师,家宝成为否定主义哲学家。
2,我的同学循入空门,家宝还俗。
3,他们共同开创了禅宗一个新门派。
其实,最乐观而富有罗曼蒂克的想法是:同学猜破谜语,家宝传授闪功。但我总觉得,闪功乃一门绝学,即使学成,又能把他人闪到何处,又能把自己闪到何方?是以存疑。
好色之徒
斑斑整天眯着眼睛瞧瞧这瞅瞅那——虽然近视也不至于此嘛——他和登徒子、西门庆之流不同的是,他如果看女人,主要看她们的后颈脖——不像两位仁兄,专往她们坡坡坎坎的地方瞄准,并用丰富的想象坚决地把凹凸不平的地方填平或抹去。斑斑认为后颈脖的颜色还没受到化妆色素和铅粉的污染,是女人身上所能见到的原色纯度较高的最后一块地皮。其实这些都是后话,后话还有很多,这里就暂且打住斑斑原先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三十岁前讲的所有废话用斗量也是绰绰有余。但后来,斑斑却常常含义不清,莫名其妙独自发笑。有时吃了点酒还会拉住你的手对你说个三头两担。这些含义不清的笑使斑斑好色之名有了佐证。但天地良心,斑斑真是个好人。也许,这世上的所有好人最后留给自己的只能是苦笑而已。
斑斑从小学到初二,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异常优秀,大家对他考上师范或重点高什么的有十一成的把握。初三上学期开学不久,年轻的班主任心血来潮,突然在班会课上教大家画水粉画,说是用色彩来让大家轻松轻松。斑斑他们从小学
到初中还没上过色彩美术课。水粉三原色那几近魔幻的无穷无尽的调色能力和艳丽的色质使大伙儿惊叹不已。但斑斑不相信,不相信班主任说:理论上,三原色可以调配出一切颜色。休息日,他买了一盒水粉颜料,把自己关进房间做了关于
色彩的试验。整整一天半,他足不出户,两腿通红,四肢发麻,他用完了一整盒颜料,涂满了几百张白纸。星期一,他急急地跑到那位年轻的班主任面前忧伤近乎绝望地说:“老师,你说的是真的,三原色可以调出世上所有的颜色!”
年轻的老师并不太在意,他太粗心了。(那会他还没谈对象),他只是高兴地敷衍道:“当然是真的,出家人不打诳言嘛。”
这以后,除了上课,在家的每一分钟斑斑都用在了调色上。他的调色能力让最出色的画家都羡慕和嫉妒不已,可爱的梵高可能会把自己另外一只耳朵割下来或把向日葵撕个粉碎。斑斑真的能调出一切颜色,他把理论上的可能变成了
色彩斑斓的事实。对任何一个物体,他观察一阵后,就知道这物体的颜色是由适量的什么颜色加适量的什么颜色再加适量的水构成的,而且先挤什么颜色再挤什么颜色他都胸有成竹。他在调色盘上摆弄一番,刷到纸上,果然和实物的颜色一
模一样,丝毫不差;他看到一块石头,就能想象出这块石头的颜色是由一定的赫石加一定的土黄加一定的普蓝加一定的白色加一定的青莲以及一定的水分组成的;他的头脑简直就是一台智能的颜色分析器,能把自然界中任何一个物体的颜色分析成若干比例色素的组合,也就是说他能
把某种固有色准确地分析成颜色分子。是的,他能调出世间所有的颜色。他,常常梦见色彩艳丽的蝴蝶抖着各样粉嘟嘟的颜色在不停地飞。现在,在他的眼里,一切物体都是做为某一种颜色而存在的。他的眼睑只对色彩大打绿灯,而对物体本身他却视而不见。好在,在斑斑眼里,没有颜色完全相同的物体。这样,凭借颜色认知物体的方法才不至于出现障碍和误会。比如,魔斑就看出即使是同一棵树的两枚相同的树叶,颜色也有着显著的区别:(不是细微)年龄、风向、阳光照
射、一滴水都会使这两片孪生姐妹在颜色上显出巨大的不同。所以,斑斑凭颜色照样能认出树叶甲不是树叶乙。反之,两样截然不同的物体如果颜色相同,那斑斑一定会把它们视作同一物体。我们可以设想:如果有一块石头的颜色和斑斑爸
爸的颜色完全一样,他可能会把那块石头当作爸爸而对它磕头,或看着它沉默不语而把它扛到医院进行抢救;也可能把自己两条腿的爸爸当作石头而在他上面或坐或躺或拉或撒或敲敲打打——原则上,在一块石头上把一枚老虎钉敲直是没有什么不对的。
斑斑被色迷上了,他成了十足的色迷。他成绩和行为的变化令老师和家长哀叹不已,又百思不得其解。而两个月后,斑斑开始跑出家门,漫山乱窜,而且早出晚归。这时正值金秋十月,满山丹枫翠柏,黄杏苍苔,色彩斑斓,摇曳多姿。斑斑为这色彩的音乐,彩色的舞蹈陶醉不已,流连忘返。在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摆弄下,色彩世界魅力无穷。不仅不同的枫叶颜色不同,就是同一片枫叶,昨天的颜色和今天的颜色也稍有不同。大自然的颜色总是在一天天变化着。一棵小草,—刚长出的嫩叶,起先是鹅黄中微微泛点淡绿,然后似乎是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加上点草绿。两天之后,叶子变成绿中泛点鹅黄,然后泛点淡黄,泛点土黄;突然有一天,那土黄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湖兰,然后是普兰入深兰,最后,绿中带点青,这就是青翠欲滴的颜色了。这种颜色大体上要保持相当长一段日子,但斑斑看出,事实上它每天都在发生着细微的变化。这样的色彩实践,使斑斑根据树叶颜色就能知道这片树叶芳龄几何,他能准确判断出一棵树上的黄叶中哪片是兄哪片是弟,甚至可以看出兄比弟早几天出世的。后来,他甚至能根据一棵树的色彩看出这棵树是否曾遭到过旱涝、虫害、.霜迫。有时候,他会指着院子里的一株马铃薯对他爸爸说:“爸,下面有虫子!”爸爸对儿子每况愈下的成绩和怪诡的行为痛心疾首,充满怨恨和情绪,对儿子的话已不再多做理会;但等儿子走后,他又莫名其妙在一种冲动的支使下,拿了锄头去挖,果然挖到一条肥嘟嘟的虫子。种田的爸爸没有丝毫的惊喜,而是心中涌起一阵的悲哀和惧怕:斑斑被鬼魅迷上了o
家人为斑斑请了一老一小两个道士,做了一天一夜的道场。老道士很卖力地抓走了两个无常鬼和一个据说很迷人的吊死鬼,但斑斑依旧如故,没有丝毫改变。
斑斑的成绩现在已经令人目不忍睹。所有的老师都认为,这是他们教得最失败的学生。大家对他的中考已不抱任何幻想,师长们最大的愿望就是斑斑能做个正常人。但看来,斑斑连这都要使人失望。到了第二年的春末夏初,斑斑从漫山遍野的色彩中走了出来,开始走进人山人海中。人们各种各样的肤色,尤其是女孩子那青春亮丽的光彩,使斑斑又发现了色彩世界的一块新大陆。他先是把班上的女生看得一个个恶梦连连又窃喜不已。他带着色眯眯又庄重似乎还想和对方探讨色彩问题的神气盯着她们看。他感叹少女的色彩是自然界中最诱人最令人眩晕的色彩,它们有着令人叹息的芬芳、音乐的旋律、生命的灵性和调皮。他觉得一个作家说少女的脸像秋天的红苹果实在是最蹩脚的比喻。然后,他把这种对生命色彩的热爱转到街上。夏天,真是看女人的好季节,姑娘们把身上所有能露的地方都得体地半推半就地展示出来。常常不邀而至的汗水使她们几乎没用任何化妆色素去打扰生命和青春的本色。整整一个夏天,都使斑斑对生命本色的奇异和艳丽惊叹不已。但一到冬天,却使斑斑对人类的文明颇多抱怨。女人们把动植物油腻腻的尸汁和铅粉厚厚漆在脸上,弄得面目全非。唯有女人们的大后方——脖劲才匆匆露出忘了粉饰的喜悦。雪上加霜的是斑斑因为中考一塌糊涂,已封住了一切伸手向家里要钱的借口,老爸说如果不是为了还清孽债,连口饭都不会给他吃。可怜的父亲!斑斑只能欣赏和分析色彩,他已没有经济能力把它们表现在白纸上了。更糟糕的是,随着年龄的一天天增大,他得养活自己,得给自己找口饭吃。
在这以后,在千千万万人踏过而显得有点重复和泥泞的人生长途中,斑斑显得有点行色匆匆。他先后干过植物医生、兽医、医生。和别的这些行业的人不同的是,斑斑是凭颜色去看病的,虽然,他的医术相当不错,但仍然只能勉强养家糊口;他能从一个人指甲、趾甲、舌苔、瞳孔、脸颊、鼻翼颜色的细微变化看出这个人的所患之病。但人们对他色眯眯的眼光和巫术般的医术还是讳莫如深。最后,斑斑找到一个看来相当满意的职业:看相。据说,他能极灵验地预测一个人的生老病死,天灾人祸,不凭麻衣、不依周易,单看色相。当我写这篇东西的时候,他捎来口信说,他又做了一笔生意,给一个暴发户看相,捞了不少钱,他说,他请客。
佛曰:色即空,空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