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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当他们快接近那个叫小岭的村子时,也不用带路的村长说,就感觉到,那山岙里竹木葱茏的地方,一定是他们要去的那个村子。甚至,他们还大致地看出这个村子的大小,它在苍茫绿色中圈出一个近似椭圆形的圈。人气,真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它们在哪里聚集过,那里的树木竹林就会呈现出不一样的景致,就会圈出一个有别于原始天地的领域。虽然他们是河北人——对他们来说,这南方大山里的村子,他们还是第一次来。但是,当他们踩着荒草遮掩中的石板路,走过被踩得光滑的石拱桥,看到一级级垒起来的田园,他们觉得村子的气息越来越浓烈。他们觉得,自己是嗅着某一种气息抵达村子的。
站在村子面前,他们突然发现自己手中的铁锤、铁钎等家伙在阳光下是那样的粗鲁,他们缩手缩脚地站在那儿,傻傻地不知如何是好。整个村子一片沉静,好像还在稀里哗啦的沉睡中。站在村口,他们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一群黎明前的入侵者。这南方小山村,和他们北方平原里的村庄是多么不一样,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们根本想象不出在这深山中,会有这样的一个村子;但同时,他们又觉得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熟悉,好像这就是他们的村子,他们就像是一群梦游者,一下子忘了刚刚是从哪一间房子里走出来的现在应该回到哪一间房子里去,但路反正就是这样的路,村子也似乎就是这样的村子。虽然带他们来的村长告诉他们,他的这个村子已经空了好多年了,现在,在村里出没的是野兔、山猪、山麂等山货。但他们还是不敢贸然进去,犹豫着,等待着——等待什么呢?等待一串长炊烟还是熟悉的身影出现?村长撇下他们,顾自走近村口的一座房子,拿起一根竹杆,哗啦啦就捅下一溜瓦片。这时,他们好像才清醒过来,纷纷操起手中的家伙,冲进村子,发泄似的一阵东踹西推。在一片哗啦啦的倒塌声中和纷纷扬扬的灰尘中,他们的心开始平静下来,然后,有步骤地拆除这里的房子。等他们拆好之后,这里将种上各种树苗,将成为一个农场,将慢慢地融入到周围的绿色中。
他们的拆除很顺利,到了第三天,只剩下靠村子东面山脚的三间房子了。虽然,这当中,他们拆着拆着就会停下来无限感慨地望着整个似乎还在沉睡不醒的村子。好像一迟疑,一发善心,就会停下手中的工作就会打道回府。虽然他们在城里拆过很多的房子,但那些房子都是孤立的,都是一些砖瓦水泥结构的房子,那些砖瓦之间,除了水泥连结之外,再无别的干系。但是,现在他们拆除的是整个村子,在这里,房子和房子之间,房子和村子之间,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他们拆除的,不仅是房子,还有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历史和记忆;最重要的,构成这些房子的木头,瓦片,石墙,它们似乎都通过房子的主人紧密地连接在一起。每拆下一样东西,感觉就像是硬生生地拆下房子的一根肋骨,抽走房子的一根筋。这里的房子建在坡地上,先是用大石块垒出一块平地,再垒出地基,垒出围墙,垒出院子。不难看出,这房子的主人在这一块块的石头里倾注的感情和希望。这里的房子是有眼睛的,它似乎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你,这里的房子是有生命的,几乎每一座房子的院子里都栽着一棵果树,柚子,梨树,桃树,或者,一棵桑树。看看它们,就知道这房子年纪有多大了。但现在,那和它一起栽下的树还在生长着,房子却要夭折了。像所有生命一样,房子也是脆弱的。它艰难地成长,但眨眼之间就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第三天,他们想尽快把手里的活儿干好,早点离开这个充满隔夜人气似的村子。可是,当他们走近村子最东边靠近小溪的一座房子时候,走在前面的人突然说:
“怪了,我觉得这房子里有人。”
“好像真的有人——”
大家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下,都觉得那里似乎真还住着人,但又说不出来为什么。大家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突然,好像生怕这无声的静寂会不断膨胀然后突然爆炸似的,好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突然叫道:
“上,管他妈是人是鬼,快拆快走。”说完,大家像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上屋顶的上屋顶,溜瓦的溜瓦,推墙的推墙,卸门板的卸门板。可是,在溜瓦的一片哗啦啦之后,突然,屋顶有一个人尖叫道:
“有人。”
他只这么叫了一句,大家都不由得停下了手里的活,一起望向二楼的一个房间——大家甚至都知道,那一声“有人”里,那个人在哪里。
过了一会儿,屋顶上的几个人抓着椽子趴在屋顶上朝屋里的人叫道:
“我们要拆房子了,请你出来。”
“你快点出来,对不起了,我们要拆房子。”
在沉寂中,大家听到那个人说:
“我不出来,这是我的房子。”
没办法,大家不敢再拆了,只好打电话给村长。
村长一听,就打断了他们的话“我知道他是谁,不用比划了,你们把手机给他,我跟他说。”
楼下有人跑进他的房间,打通了村长的电话,把手机递给他。他还躺在床上,见天的屋顶漏下惨淡的光。他身上那床棉被上落满黑黑的灰,甚至还有一些碎瓦片。
“喂,村长,是我,长腿——”
“村长,这可是我的房子,我只有这么一间房子,要是拆了,我就只得住天下了。”
“好的,那我就起来,那我就起来啦——”
很快地,他丢还了手机,从床上跳了起来,然后,走到窗口往外面看了一眼,就从楼梯上跳了下去——真的是跳下去的,他只走了两三步,就跳了下去。然后,一跳两跳,他就出了院子,一会儿,就在一个墙角转弯处不见了。大家发现,他的腿好像真的特别长。
妈的,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走路还像个小孩子,一跳一跳的。他走后,他那双跳跃的长腿在他们眼前挥之不去。
二
他知道,他走后,他们一定会在背后议论纷纷,尤其是对他的那两只长腿。所以,当他走出村子,走到村子背后那条岭上的时候,他停了下来,站在岭上看他们拆除自己家的房子。他想,如果他们忙里偷闲抬头看一下山岭,一定会再次对他的那两只长腿感到吃惊——他居然跑得这么快,居然已经跑到那么高的岭上。
他看到自己房子的上方腾起一团灰尘,像书上说的原子弹爆炸的磨菇云。一座房子,十几年积累下来,不要说别的,就是灰尘,就够可观的了。等那团灰尘慢慢散去,他也就兴趣索然了,转身拔腿就走,连走带跑。村子都已经不在了,他的家也不像家了,房子拆了也就拆了。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难过。再说,村长说了,会帮他在乡里租一间房子的。其实,对他来说,有路没路的地方,都有营生,都有家。这一带的每一个村子,他都可以找到住的地方。即使是到了一个陌生的村子,他只要和那里的某个老人说上几句话,他就可以在他家里住下来,然后整夜整夜地和老人聊着家常。以后,那里就是他的另一个家了。
他习惯性抬头看了会儿天,然后就更快地跑了起来。那两条腿是那么长,跑得是那么快,让人感觉像是坐在车上看路两边的树木不断地往后退。他跑得这么快,并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他只是习惯了要这么快走路,而且走着走着,就不由得要跑起来。好像上天给他这么一双长长的腿,就是为了让他飞快地不停地跑。他跑过一个又一个村子,跑过一条又一条山岭,跑上山顶然后又跑进山谷,跑进林子又跑出林子。其实,对现在的他来说,时间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他只要抬头看一下日升日落就可以了。日落了,他抵达某一个计划中的山脚,然后渐浓的夜色中沿着山沟溪涧往上爬;日升了,他把夜里抓到的蟾蜍、蛇或一些山货拿到各个酒店里去卖。
夏天的夜里,这一带的人们在院子里乘凉的时候,常常会看到一点光在山沟里向山上移动,很多人都知道,那是小岭的长腿在抓蟾蜍和蛇。而且大家也知道,那山沟溪涧是怎样的阴森凶险,就是在白天,也没有人敢把它走完,何况,在晚上,在蟾蜍把眼睛睁得圆圆看你的时候,而蛇们正在它们身旁的草丛里伺机等候着。而这时,长腿的双手正从一个峭壁下伸了上来,然后浮上来他的头,和嘴里叨着的那把手电。眨眼之间,手电的光准确地罩住坐在岩石上的蟾蜍一家,它们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两条长长的腿慢慢向自己移来。
三
回到三十多年前,他的那双长腿在村子里就已经开始出名了——虽然那时候他才七八岁。
七八岁的他,嘴巴特别甜,只要远远地看到一个老人,他就乐呵呵地跑过去,叫一声“阿公”大家都说,这孩子,这张嘴巴是吃四方饭的。但后来大家才发现,他顶特别的,还是他的腿。那两根腿,显得特别长,脚掌也特别厚特别大。七八岁的孩子,每天把整个村子走个遍,常常吃饭的时候都找不到人——好在,经常有人请他吃饭。村里的房子都是依山势而建的,一户人家和一户人家之间的路,要么上坡,要么下坡,要么过溪过桥。就是十来岁的孩子,也经常有掉到坎下摔到溪里还有摔坏的。但是长腿,从早上眼睛一睁开到晚上上床睡觉,整天在村里上东家下西家的,从来没有见他摔倒。他每到一户人家里,就会一个人一个人问好,好像是正月初一给人拜年似的。要是看到有人在做事情,他就会赶紧挨过去伸手去帮忙。要是看到有老人家坐在那里出神,他就会拿张小凳子紧挨着坐下和他讲一会话。他就这样每天在村子里挨家挨户走一圈。有的人干脆就把像剥豆夹,捡米里的小石子等小事放着,等着长腿来做。大家都说,长腿这孩子真乖,真懂事,手脚真勤快。
“长腿真会。”
“长腿真会。”
在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一片赞扬声中,长腿的双腿迈得更快更欢也走得更远了。八九岁光景,他就开始上山下园了。他也和其它小孩子一样玩,但一旦看到有人在地里田头干活,只要他能帮得上的,他就会停下来,安安静静帮大人做事,就是帮不上忙的大活,他也要在旁边站一会儿,和大人说上几句很内行的庄稼话。长腿的父母也不干涉他,他们听到的都是长腿的好话,没有人说他在外面跑来跑去做恶的;再说,长腿帮人干活,时常的,总有人喜欢塞点东西给他带回家,两个玉米棒子,一把花生,两根黄瓜,一把毛豆啦——这对于他们那个家来说,也是不小的惊喜。而且这时候大家发现,他不仅腿长,胆子也特别大。晚上他在别人家里玩,天再黑,路再远,他一个人摸黑就回去了。
长腿的双腿真正派上大用场的,大概是在十来岁的时候。小岭怎么看都像一个挂在半山腰的亭子。好像是,村里的先人最初来这里的时候,走累了,就决定在这里烧荒建房休养生息了。虽然是挂在半山腰,但离山脚,逶逶迤迤的,也有二十来里路,到乡里,那至少有三十来里路。从村里到乡里,一般都要走两个小时。办点事,买点东西,很不方便。十天半月大家约好了去乡里,都是要互相交待提醒要买的东西。一旦买落下了,就要再走半天的冤枉路了。等长腿长大了,大家才觉得开始松一口气。有什么要紧的东西没了,就去叫长腿。长腿拿了钱就跑。一路上遇到人,他就会热情地问:
“婶,我要到乡里帮上屋的七公买点冰糖,你有没有什么要买?要买,搭我就是了。”
不一会儿,长腿真的就从乡里买了冰糖回来了。一看时间,他来去才用了两个小时不到的时间。
那会儿,村里人差不多每天都可以看到长腿从村里下山的那条岭子上飞奔下去的影子。看到的,都会互相说一句:
“长腿这孩子,手脚真勤快,心真轻。”
只有他爸爸看到了,就会冲着他的影子大骂:
“你这断种儿,你跑,你赶命地跑,我一天要多一碗饭,一个月多一双鞋。”
这时候的长腿,是在别人的一片赞美声和他爸爸的一片是不是对不对都责骂甚至是谩骂声中像春笋一样拔节长大了。本来这两种极端的引导对于一个成长中的年轻人来说,是件很矛盾的事。但大家轻易就看出来,长腿欣然选择了大家的赞美,而置他父亲的责骂谩骂于不顾。在他青春葱茏的岁月里,他的两条长腿,跑得更欢更勤了。后来,村里人有红白喜事要通知九亲六眷,干脆也都让长腿跑去报信。长腿年纪虽不大,但很会说老人话,说得又庄重得体又讨人喜欢。他又是个见面熟,一见面,他就熟了,然后就把那个人也认作自己的亲戚了。在报丧或报喜的时候,他一天要跑很多村子,甚至还要跑到文成县的五十三五十四。那时候,长腿差不多是同龄孩子中的英雄了。他走的地方最多,认识的人最多,吃得点心也最多,拿得的红包也最多——不管是报喜还是报丧,每到一个正亲家,都有一碗点心,都有一个小小的红包。也许连长腿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的长腿可以赚吃赚用了。当然,大家更没有想到的是,他的长腿还可以赚到女人。
四
长腿十八岁那年,随一家人到福建崇安种香菇。他们一家在一片深山老林里,搭了一间木板房,就开始种香菇、木耳了。那时候,多的是树木,可以随便砍伐。把一些杂木砍倒,锯成段,再在上面凿出许多小圆孔,然后种上药水——菌种——最后把这成段成段的木桩又种到土里。然后天天给它们浇水。过一段时间,香菇或木耳发出来了,这儿就成一片香菇林、木耳林。不管是他们住的建在几棵大树上的木板房,还是这一片深山里的老林,还是这种香菇发香菇的过程,在外人看来,都是挺有意思的事情。甚至,那儿的本地人也常常跑过来看得如痴如醉。但是,对于种香菇的人来说,却是接连不断的重复的繁重的劳动。香菇木耳发了之后,还要摘,还要剪,还要放在碳火上烘干。长腿在那片香菇木耳林里认认真真干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是他父亲骂他最少的。他父亲还对他母亲说,人真是一个坎一个坎的,孩子说懂事突然就懂事了。
但好像是在父亲的这句话刚说完还没有凉,长腿就觉得自己两腿痒痒得心里难受。他就开始在这片深山老林里走了起来——当然,照例的,后来是连走带跑了。他发现,他健壮的双腿、他贼一般的胆量,太适合这里了。这真是一片富饶的林子,和这儿比起来,他的老家小岭差不多可以说是荒山秃岭了。这里有数不完的野果子,野生弥猴桃、山核桃、野栗子、山杨梅这里有说不完的动物,他追过松鼠、山麂、狐狸、野兔、野猪,当然也被野猪追过。这里的地上还有数不清的各种各样磨菇——有他认识的鸡肫菌、长腿菌、松树菌,还有许多他不认识的很迷人的菌。他在这片林子里迷路过好几次,有一次,他走了三天才找回到家里,在二天的夜里,他住过两个护林人的家,并且和护林人都成了朋友。从这以后,在他父亲又持续不断的责骂谩骂声中,他开始做他父亲认为一切不正经的事:他打猎,捕蛇;他摘野果,然后把他们烘干;他采野磨菇,然后跑三个小时的山路,把它们拿到山外的集镇上去卖。
有一天,在山脚一个村子的村口,长腿很意外遇到一个护林人。原来,护林人就住在山脚的这个村子里,他一个星期在山上护林,一个星期在山脚的家里种点瓜菜。那一天,长腿就把他要拿到集镇上卖的野味、野果、野菌全都拿到护林人的家里。护林人很热情地请他吃了顿饭,甚至还喝了点酒。护林人说,他在山上的林子里呆了几十年了,从来没有碰到过一只大点的野兽,更不要说抓到了,怎么长腿就常常有收获呢。长腿笑着说,因为他腿长啊,腿长可以顶眼睛用顶耳朵使啊。护林人仔细想想,觉得长腿的两条腿真像两根柱子,走路就像在赶命。
第二次,当长腿想拿点东西给护林人的时候,没想到护林人在山上。开门的是一个女孩子。长腿很吃惊,没想到护林人有这么一个看了让人舒服的女儿。慌慌张张的,长腿放下东西就走了。这以后,长腿给护林人送东西,就一定要带些山果,山核桃、山栗子,夏天的时候,是一篮鲜杨梅。他想,女孩子应该喜欢这些东西。后来,慢慢的,村里的不少人也都认识长腿了。在路上碰见,长腿也会硬塞一些东西给他们。长腿常常感到奇怪,这么一片富饶的林子就在他们的背后,他们居然很少有人到林子里弄点东西。也许,他们守着山脚的这一片肥沃的田园,就已经很知足了。很快地,在这儿,就像以前在老家小岭一样,长腿又得到一片赞美声。大家都说长腿,这个浙江人,手脚勤快人又好,真是难得。后来,护林人那个让长腿看了很舒服女儿,慢慢开始显示出乡村女孩子那种特有的热情,每次长腿到他们家,她都要留长腿坐一下,给长腿烧一碗点心。而当长腿吃点心的时候,她会好像突然找到说话的理由和胆量似的,就会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长腿说很多话。长腿吃吃停停说说,每一次,一碗点心他总是会吃出很多味道来。她问的最多长腿说的最多的,是他的长腿走过的地方,看到和听到的故事。就这样,在点心氲氤的香气中,在一问一答的说说笑笑中,两颗年轻的心慢慢地靠近了。
五
后来,长腿看看差不多了,就把那个女孩子带到他们那个搭在深山老林里的家里。可是,他的父母一看,就把他拉到一边说:“不行。我知道你们的事情了。不行。她是福建人,你要给福建人做上门女婿啊?不行。”他妈妈还说,这个女孩子五官虽然端正,但脸上有几颗老鼠粪(雀斑),看了怪不舒服的。长腿不同意,说:“你为什么要盯着她的老鼠粪看?我就觉得她看着挺舒服的。”那个女孩子在长腿家没有看到一点笑脸,也没有吃到一条面,最后是心事重重地走了。但是,长腿并不怎么担心。在他的经验里,大人有大人看法,他有他自己的做法。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后来事情居然急转直下。先是他们家决定不种香菇了,要回浙江老家了。回到浙江老家,父母就为他找了个两家交情很好的女孩子。长腿和那女孩子,甚至在长腿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时候,双方大人在一起吃,就当着他们的面,说将来长大了要把他们俩人拼在一起。要订婚的时候,他居然没有拒绝。他不知道,自己是个善良的连拒绝父母的勇气都没有的人。当他们结婚之后,不是冷战就是吵架的时候,他才又开始痒痒想起他的长腿,想起奔跑的快乐,想起奔跑带来的一连串的赞美。他又开始到处走,而且走着走着就跑起来。但是他不知道,这时候,他要行走的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十年前的那个世界了。当他在福建的深山老林呆了那么几年,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小岭已经搬得没剩几户人家了。大家都搬到了乡里下山移民新村里,住进了砖瓦房。大家都忙着赚钱或忙着想赚钱。当大家见到长腿,惊奇地发现长腿依然还是原来那个长腿。大家又开始叫长腿帮忙做事,跑腿。而做得最多的,可能还是去小岭拿东西。大家有时候日子过着过着,就发现一件东西忘在小岭的老家里了,比如一把小尖锄,一个米斗,一个米筛。大家现在觉得去小岭的路比以前还要长了,还要难走了。反正,在这么多人中,除了长腿,大家的腿力似乎都退化了。大家会很客气地说:
“长腿,什么时候去小岭方便的话,帮我带一样东西,就是我家那把小尖锄。”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话刚说完,长腿就已经撒开长腿跑起来了,一会儿——大概二个多小时,长腿从小岭取回那把小尖锄。
“长腿还是那么心轻。”
“长腿你人真好。”
在这样一片赞美声中,大家把长腿支使来支使去。稍稍不同以前的是,大家背后却在说:“长腿怎么这么迂。这人,在福建呆几年,好像缺点什么了。”但是,赞美声却是更热烈了,因为大家发现需要长腿帮忙的事情还真是不少。何况,大家从大山中搬到乡里的下山移民新村后,做事情想找个搭个手递个手的人都没有。没想到,手勤脚快的长腿回来了。大家多了一双可以随时使唤的手脚。干完了活,烧一碗点心,再加一瓶啤酒,就把长腿高兴得什么似的。
其实,这时候的长腿,日子也不算特别艰难。相反的,在一片赞美声中,在手脚的运动中,他倒是把婚姻的不幸给淡忘了。他有点心,有酒,晚上,天气好的话,他就到周边大山的溪涧里去抓蟾蜍和蛇。运气好的话,跑一个晚上也可以赚个一两百块钱——不管是蟾蜍还是蛇,拿到酒店里,一斤都可以卖个二百块钱。要是碰到像银环蛇五步虎这样的毒蛇,那简直就发了。只是,这些钱往往并不能如数落入他口袋。在去酒店的路上,要是有人赞美他或他手里的蟾蜍一两句,他就会送一两只蟾蜍给人家;到了酒店,过了称,老板在一片赞美声中照例要上一盆炒粉干一些下酒菜还有一瓶酒。如果刚好有人进店里看他喝酒——这样的事情常有发生,那些会人好像都算准他来酒店似的——他照例会热情的邀他们一起喝点酒,那他一个晚上的辛苦钱就全送给酒店了。
六
这时候的长腿是充实的,也许还是快乐的。他一天到晚用他健壮的长腿不停地捣着地面,坚实地感受着自己的存在。但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他自己——都知道,他越来越快的奔跑似乎是为了对付那份悲痛和无奈——他的老婆和人相好了。除了奔跑,他好像没有别的办法去解决这件事。他跑得那么快,以至于产生了巨大的离心力,他把自己抛离了婚姻家庭这个圆心,也把自己抛向一种茫然的快乐和充实。
在这份奔跑的快乐和充实中,他渐渐地把那个女人那段婚姻给抛在了脑后,只是,当他们的女儿一年年地长大,他从女儿的神态和微笑中,他像打了个激灵似的,突然想到那个曾经和他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女人,他想,时间真快啊,转眼他已经这样无牵无挂地奔跑了十来年,他想,他再也见不到那个女人了,再也不会和她说上话了。
没想到,后来那个女人得了不治之病,骨瘦如柴地回到她的娘家。长腿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去看看她。十多年了,他们之间生分的比陌生人还陌生人。可是,他在奔跑中,不断听到有人对他说,她回来了,她瘦得没有人样了,她病得快不行了,她好可怜啊长腿在山岭上在溪涧里跑着跑着,慢慢就慢了下来,他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恨她,有的只是理解和内疚。可奇怪的是,当他慢下来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跑不动了,懒得跑了,他的那双长腿,第一次有了累的感觉。他想,他应该去看看她。
刚好八月十五到了,这样的节日给了他很大的勇气。他买了一个月饼,还有一些水果,乘着夜色,向她娘家走去。
她坐在前间,好像正是在等他,看到他,说:“你来了。”然后又说:“我们去房间吧。”
那个晚上,他们再也没有从房间里出来,他在她那儿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他就像起早出门要办急事的人那样,天刚亮,就从她家里出来了。一走到门前的大路上,他就忍不住跑了起来。公路上弥漫着淡淡的晨雾,不见一个人。他不停地像冲刺的运动员那样,一会儿疯跑,一会儿慢慢地跑着,一会儿跑得兴奋异常,一会儿跑得筋疲力尽。他想,他也许又会跑了。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半个月之后,她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三个月后,他自己也离开人世。而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在她的葬礼上,他听到很多人说,她说八月十五那天他在她那儿住了一夜,他问她怨他吗,她说她谁也不怨要怨就怨她自己。
他没有想到,她那么仔细的人,会对那么多人说起他们的那个最后一夜。
七
“我们就觉得他就是那个人。”
“那天,还是我们最先发现了他。我们看到他喝醉了躺在路边。我们就打电话给了村长。那样冷的天,躺在天底下,那是要出事情的。只是,没想到他真的就——”
当那班河北人去小岭开始翻地种树的时候,他们看到路边的凉亭里停着一具尸体。他们毫不费力地就猜到他就是长腿。
那天,当长腿的家人接到村长的电话赶到的时候,长腿已经不醒人事。还没送到医院,就停止了心跳。也不知喝醉了的长腿怎么躺在这路边,看样子他是想要去小岭——他应该知道,小岭的房子前几天刚被拆了。听说那天一班会人把他灌醉了之后,都顾自回家了。他们也没有想到,健得像一头牛的长腿,这么容易就走了。
因为没有自己的房子,小岭的房子又被拆了,长腿的尸体只能停放在这荒山野外的亭子里。火化前一夜,在这四面透风的亭子里,他的兄弟和堂兄弟为他守灵。大家一边烤着火,一边谈起他的往事。烛光在风中有点摇摆,寒气从四面的山上和荒野里渗了进来。在寂静中,可以听到奇怪的鸟叫声,甚至,一只野山羊躲在对面山上的灌木丛里断断续续地叫着,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也许,对于荒野中这片通宵的亮光,它也感到惊奇不已。这个亭子,不管是对长腿还是他的兄弟们来说,都不陌生,小时候,大家从镇上或乡里回村里,都要在这里歇歇脚甚至会玩上一阵。但是现在,整个村子都搬空了,去村里的路也都被野草吞没了。这个亭子,更多的时候成了鸟儿和野兽歇脚的好地方。没想到,在长腿留在世间的最后时刻,这个亭子成了他的家,一个挂在半路上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