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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村子里的小洋楼一座接一座耸立起来,并逐渐对那有些摇晃感的两间两进的老平房形成包抄之势时,代老汉的劣质香烟头明灭了几个黑夜。他终于以排除万难的决心挥向自己住了几十年的房子:拆!
仅一天的时间,久历沧桑的老房变成了一堆只能铺地的碎砖块和只能引火的木柴。
代老汉和老伴精心构设着新屋的蓝图了,并精打细算着费用开支。他有些痛心地意识到自已今生与楼房无缘了。但心目中的那座新平房明亮宽敞,朴实坚固,简直算是无与伦比,他释怀了。释怀了的代老汉喉腔里就涌出了高亢的花鼓调:吆喝一声如雷震啦——
代老汉全身心地投入到建设新屋的工作中。他没招回儿女,和一个老兄弟一锹一锹地挖墙基,一筐一筐地挑土,一桶一桶地担水。这是他今生创建的第一座也可能是最后一座新屋,因而他神圣而庄严地做着每一件小事。他患了腰间椎盘突出,无论做什么,腰都要略略伛偻着,两腿可笑地向外趴开。他瞧见了阳光下自己干活的影子,不禁生出几分无奈和悲凉。灰暗是暂时的,很快他心里就亮堂了,一生将尽,终于可以亲手造一栋新屋,尽管不是楼房。
一日一日,宅基上空缭绕着代老汉沙哑而苍劲的戏曲清唱。
村里人很关心代老汉新屋的进展速度。人们友善地提着这样那样的建议,并感叹不已:不简单啦,代老汉的平房都比楼房强!在人们的赞叹中他爽爽地笑了。夕阳的余辉温暖地裹着他,他不由自主地走进了已逝的岁月。
代老汉住的村子叫柳家台,村里十之八九姓柳,他一家就显得很单薄。民国初期,代老汉的曾爷爷一路逃避战祸,选中这儿落脚生根。据说他的曾爷爷有过高头大马极灿烂的历史,靠贩卖大烟家道一度殷实,后来不知怎么就败落了,到了代老汉手里,祖业凄惶。父亲丢下两间两进的老平房和四个未嫁的女儿西归后,他接下了这重担,不久又接下岳父家几乎是同样重的担子。一肩担着两家人的日月,他踉踉跄跄地艰难地走进了二十一世纪。
代老汉责任重大。日子累、重、紧、苦,但许是习惯了,他从没觉着日子里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他坚信生活会一年比一年好。每到年关守岁,在一家老小面前,他以无限向往且自信的口吻说:“明年会好的!”即便在还年轻着的老伴被诊断为肝癌时——幸好那是误诊,老伴伴着他不又走过了十多个年头走到了今天吗——他依然不改初衷地这样憧憬着,只是偶尔会唱唱渔鼓词:苏三来到大堂前,不觉已是泪涟涟
毕竟祖上见过大世面,代老汉的一家和村子里其他农户还是有些区别的。他家无论男女都进过学堂,良好的家风一直传到代老汉手里。也许是遗传吧,代老汉很有些商业头脑。早在八十年代初期,农闲时,他和老伴很商人地走乡串户贩卖当时乡村稀缺的日用品,在南下北上的火车上向城里人兜售干制的鸡鸭鱼虾。到了九十年代初,他干脆把农田包给别人,驾一只旧渔船入了洪湖。洪湖风大浪急,代老汉的花鼓唱腔刚出口便被噎住。当他苍老衰弱的手再也掌不稳船舵了,他和老伴便在小镇上做起露天水果批发,过上了餐风饮露的生活。
代老汉和老伴硬干苦干,勉力支付开了两家老人丧葬,弟妹子女的读书与婚嫁,日常人情往来,以及村乡各级名目繁多的税收。理所当然,两人不可避免熬成了干柴棒,但也赢得了村人真心实意的敬佩。
随着新屋的四角飞檐翘起,代老汉完成了他对往事的回忆。过去了的时光如烟似雾而又触手可及,新屋日益展示着意愿中的造型,真切实在而又似梦亦幻。他感慨万千,甩出的唱腔里多出了颤颤的复杂的情味儿。
代老汉的新屋再次向人们显示了他家的与众不同。放弃了农户们传统的平房格局,他新意地采用厅室布局,显得整洁而新派。新屋峻工了,他在正厅张挂了伟人图像,四壁悬挂上钟爱的隋唐英雄。为儿女们准备的房间里,各大明星明眸皓齿万种风情。
新屋确实一派万新气象。白墙红瓦,稳稳当当地座落在四周的洋楼阵中,质朴中透出一股智者的沉着。
立于自家的朱漆门前,代老汉满足地接受着人们的赞美。
“哎,成了?”
“哎,成了!”
“很扎实。好收拾呢,比楼房利落。”
“嘿嘿嘿”
“手里还有剩余么?”
“没啦没啦。不过不要紧,明年会更好的!”
代老汉舒展着他的病腰,畅畅快快地甩出:吆喝一声如雷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