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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折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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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国宣和七年(1125年)暮春,团栾的月亮陷在湖水般蓝汪汪、清凌凌的夜空中,月华明瑟,与满城的华灯、市河的波光相映,为不夜的扬州城镀上了一层银辉。

    卷珠帘的店主应付了几拨食客,忙里偷闲地踱出后门,站在自家的河埠头边剔牙。一艘画舫从通泗桥方向航来,经过卷珠帘的埠头时,店主恰听见一个清亮的少女声音:“怨不得前人说,天下三分月色,扬州要占去两分。皓岩,咱们下船吃点消夜,赏赏月亮。”

    一名青年男子道:“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别又害你闹肚子。再行两刻就到我家别院了,厨子也现成,咱们清清净净地坐在园子里赏月不更好?”

    有小童垂涎欲滴地道:“听说扬州卷珠帘的碧桃糕和烧黄鱼跟别处做法不同,好吃得要命,卷珠帘酿的云液酒也是一绝呢。”

    青年不悦道:“原来是你小子在旁边撺掇。”

    少女笑道:“皓岩,你可别怪小安,是我想去。”

    青年虽然答应了,声气却甚是勉强。

    短短几句话间,那画舫已过了卷珠帘的埠头,只得调头回来。店主笑嘻嘻地迎上去,见一位年方弱冠的青年从舱中步出,五官深刻,气质清贵。他个子甚高,堪堪挡住身后的少女,只瞧见一角碧蓝裙子。一名梳着总髻的伶俐侍童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

    店主招呼道:“客官来消夜么?鄙店还有一间临水的阁子空着,离大堂甚远,极清净的。”一句话便让青年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点头道:“那最好。”

    那着葱白短襦、绞缬蓝裙的少女经过店主身侧时,令他呼吸一窒。卷珠帘的店主识人多矣,却从没见过这般清丽俊爽的人儿,刹那间,淡银的月色竟明澈到了十二分,面前的世界也微微晃动起来。那少女步子甚快,她走过之后,店主眼前仍浮现着一张清极丽极的面庞,全然不施脂粉螺黛,浅蜜色肌肤,雁翎般眉毛,一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孩子似的清净澄明。

    当先的沈皓岩回过头来,面色顿时一沉,狠狠瞪了店主一眼,店主讪讪地移开目光,亦觉自己失态。

    沈皓岩携观音奴、崔小安在那间临水的阁子坐定。窗子半开,传来夜行船的欸乃声,风中花香隐约,实在是个宜人春夜。两只绘着削肩美人的薄纱灯笼轻轻摇曳,暖黄色的灯光里,沈皓岩的心也在摇曳,望着观音奴道:“夜来,咱们可有两个月没见了,这次你到海州修炼,进境如何?”

    “马马虎虎啦,师父年年都说要考查我的刀法,可五年里头只来过一次,今年多半也是吓唬我的。其实我是在家里闷得慌,找借口出去玩儿呢。你也知道奶奶不喜欢我,何必跟她大眼瞪小眼,相看两生厌。”观音奴的眼睛亮晶晶的,开心地道:“李太白诗里说,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东坡居士也讲,郁郁苍梧海上山,蓬莱方丈有无间,所以我一直想看看大海中的苍梧山是什么样子,这次终于如愿。那么细白的岩壁,映着碧绿的海水,还有很多海浪侵蚀的奇石怪洞,美极了。”

    沈皓岩苦捱两月,忍着不去找她,恐怕打扰她练功,她倒玩儿去了。他郁闷已极,又不能当真生她的气,无奈地道:“夜来,你下月就满十八岁了,怎么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既然待在家里不舒服,不如早点嫁过来,咱们家个个都疼你。”他从杭州一路赶来,下决心见了面就向她求婚,口气似乎随便,一颗心却狂跳不已。

    观音奴的脸微微红了,连眼皮都染上了那美丽的微红。她十三岁与沈皓岩相识,十六岁与他定情,对这全心全意爱护她的青年,她同样地倾心相许。踌躇片刻,观音奴道:“姆妈很舍不得我呢。”

    沈皓岩热切地道:“那不要紧啊,我们可以经常回宝应看望表婶,或者接她到杭州小住。”

    观音奴看着沈皓岩,眼波既清且柔,干脆地道:“好,皓岩。”

    沈皓岩喜不自胜地握住她的手,道:“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正好阿爹过五十大寿,长辈们都聚在杭州了,到了家我先禀告堂上,再由阿爹出面与表叔商量。”

    观音奴笑道:“表伯的大生日,家里肯定忙乱。皓岩最狡猾了,跑到扬州来接我,躲掉多少事情。”

    沈皓岩哼了一声,恼她不体察自己的思念之情,嘴上却不肯承认:“表叔表婶十天前就到杭州了,他们记挂你,让我赶紧接你过去,你倒在这里说风凉话。”

    吱呀一声,店小二推开水阁的门,送上方才点的烧黄鱼、碧桃糕、乳黄瓜、荼蘼粥等。被两人晾在旁边的崔小安欢呼一声,咬着筷子道:“好香啊,好香啊。”淮扬菜清淡,观音奴则嗜吃辛辣,来卷珠帘只是为了这孩子想吃,当下拍着小安的头道:“没人跟你抢,别噎着了。”

    沈皓岩斟了两杯云液酒,递给观音奴一杯。云液以糯米酿成,绵甜香滑,两人浅斟慢啜,都不想说话,眼波交会时的情意却是酽酽。

    月亮在波心摇荡,市河中又有船行过,飘来细细的丝竹声和调笑声。船上却有一名男子打破了春夜的宁静,大喊道:“痛快,今日真是痛快!”

    另一个较为苍老的声音道:“你这消息可确实,辽国皇帝真的被金国将军俘获了?”

    那男子道:“千真万确,就上个月的事儿,那辽国皇帝一路逃窜,最后在应州新城被一个叫完颜娄室的金人逮着了。哈哈,辽国彻底完蛋了,真是痛快啊。”

    年长者忧虑地道:“所谓前狼后虎,辽国亡了,金人却也不好对付。我朝虽然收回了燕京一带土地,却不是自己打下来的,是靠银绢从金人手中换来的。这般气弱,难保金人不对我中原江山起觊觎之心啊。”

    卷珠帘的水阁中,观音奴面色苍白,跌碎了手中的酒杯。沈皓岩亦知道这消息瞒不了多久,懊恼地想:“真是不顺,我今夜向她求婚,偏让她在今夜听到这消息,晚两天也成啊。”

    观音奴只觉得五脏六腑拧成一团,半晌方透过气来,低声道:“皓岩,我虽然是汉人血统,心里却当自己是契丹人,怎么也扭不过来。辽国亡了,我没法像他们一样感到痛快。”

    沈皓岩见她这样,大感心疼:“你若是难过,就大声哭出来,这样忍着,不是玩的。”

    观音奴眼睛酸涩、喉咙干痛,却是哭不出来,失魂落魄地呆坐在那儿,半晌方道:“唯一可庆幸的是大石林牙自立为王,在去年秋天就跟天祚皇帝分道了。铁骊向来追随大石林牙左右,如今他们一路西进,也不知到了哪里,小电已经两个月没递消息来了。”

    沈皓岩听观音奴提起萧铁骊,顿时妒意大炽,却又说不出口,只能勉强压下。他记得她初来宝应的头两年,极想回辽国,偷跑了三次都被崔逸道派人追回,足见她心中那契丹蛮子分量之重。如今她虽安心留在宋国,却时时与萧铁骊传递消息,令沈皓岩十分不快。

    经此一事,良宵顿成长夜,两人都无心在岸上消磨,沈皓岩起身结帐,观音奴带小安回了画舫。

    后世诗云:“龙舟飞渡汜光湖,直到扬州市河里”说的正是宝应至扬州的水路。到扬州后,从瓜洲渡长江,在京口沿八百余里长的浙西运河而下,过常、苏、秀等州,便到了运河最南端的杭州。

    崔府的画舫从宝应出来,在扬州时因等待自杭州北上的沈皓岩,多耽搁了两天,为免错过沈嘉鱼的五十寿辰,此后行程便赶得甚急,经过苏州时方三月十九日。沈皓岩见时间已然抢了回来,加之姑苏是他少年时与观音奴订情之地,便吩咐船工将画舫泊在城外的枫桥镇,邀观音奴上岸去舒散一下。

    其时正是黄昏,夕阳溶溶,浸在水中金红摇荡,背光的河面却呈现出天青石一般的澄澈与色泽。半朱半碧的河水从江村桥与枫桥下流过,衬着寒山寺的一带院墙与一角飞檐,仿佛一幅敷彩的山水。观音奴一袭白色旧衣,坐在船头把玩耶律嘉树送她的铁哨。沈皓岩从船尾走来,见观音奴微微低着头,向来欢笑多忧愁少的脸上露出落寞之意,不由生出将她抱到怀里好好安慰的念头。

    观音奴站起来吹响了手中铁哨。那哨子是真寂寺特制,加上她的碧海真气贯注其中,吹出的哨音响遏行云,到达极高处也不衰竭,反而令听者生出向四方扩散的奇异感觉。沈皓岩知她每日都要吹这铁哨,以便为那对往来于宋辽两国间的游隼定位,然此刻她孤零零地立在船头,衣衫飘举,夕照染上她白色衣裾,令他想起一句旧诗叫“水仙欲上鲤鱼去”

    沈皓岩心口一紧,大步上前,只恐她真的乘风乘鱼而去,从后面环住她,呼吸着她身上特有的花木清气,低头在她耳边喃喃道:“夜来。”观音奴靠着他胸膛,轻声答应:“皓岩。”正当情浓意惬之际,空中忽然响起游隼的鸣叫,观音奴仰起头,欢喜地道:“是电回来了。”沈皓岩松开她,闷闷地想:“真是煞风景的鸟啊。”

    观音奴取出萧铁骊的字条,边看边道:“大王在可敦城得到威武、崇德等七州和大黄室韦、敌剌等十八部王众的支持,兵势大盛。今年二月以青牛白马祭祀天地祖宗,挥师西进,将过高昌回鹘之地。”她将字条又看一遍,且喜且忧:“高昌回鹘可是西域大国啊,不知回鹘王愿和愿战?若是战,铁骊又有硬仗打了。”

    沈皓岩百无聊赖地站在旁边,忽道:“咦,这是什么?”游隼电的另一足上被人用彩线系了枚丁香形状的金耳环。观音奴解下金环,诧异道:“眼熟得很,总觉得看谁戴过。”她反复细看,在金环内侧发现一个小小的“卫”字,失声道:“呀,是清樱的。”

    沈皓岩凑过来道:“是怒刀卫家的九姑娘么?”

    观音奴沉吟道:“应该是她。你知道怒刀卫家有一种‘回音技’,可以将听到的各种声音还原出来,前年清樱来宝应,见我用铁哨驯鸟,她就学会了,小雷小电也肯亲近她。换了旁人,想在雷电的爪子上做手脚,不被啄得头破血流才怪呢。雷电能听到数百里内的铁哨声,清樱的声音却不能及远,所以她必定在左近巧遇小电,才会借它给我传讯。”

    沈皓岩皱起眉头:“如此说来,情形不妙啊。她若在附近,跟着小电就能和咱们会合,系这丁香环做什么?我从家中出来时,听阿爹说卫世伯人在大理,赶不上爹的寿筵了,不过他家九姑娘要送寿礼过来。莫不是运河上的黑帮看中了九姑娘带的东西?”

    观音奴困惑道:“若是送给表伯的寿礼,江南道上可没人敢动。而且清樱的五个哥哥三个姐姐都厉害得很,谁敢欺负她啊?这样吧,我们跟着小电去找清樱,有事没事,找到她就知道了。”她将金环在游隼面前晃了晃“小电,你若知道清樱在哪里,带我们去如何?”

    那游隼歪着头,黑豆般的眼睛里透出股聪明劲儿,翅膀一振,低低飞起,在画舫前方盘旋。两人跟着小电,一路追过阊门,进了州城。宋时苏州,清如处子,六纵十四横的河道织成一张水网,是美人血脉;街与河并行,屋枕流而筑,三百桥梁如虹如月,是美人骨骼;绿杨掩映的粉墙黛瓦,白石廊桥的朱阑碧牖,却是美人颜色。

    小电飞进阊门右侧的一条水巷,沈皓岩和观音奴也不着急,闲闲地沿石头驳岸边的小街踱去,行得三百步,见对岸有座临水的堂皇大宅,雪壁朱门,门畔的石级一直伸到水边,石级两侧和埠头均围着铁栅,另有石桥接这边的小街,桥上设了一道门,只供自家人用。小电便停在这宅子的墙头。

    沈皓岩见两道门都紧闭着,低声对观音奴道:“看样子是后门,咱们悄悄进去,探探里头的虚实。”其时天已黑透,街上也无行人,两人跃过河道,再一个起落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那宅子。

    两人落在一丛扶桑花旁,不及打量周遭,先听到细碎人声,忙伏低身子,躲到扶桑阔卵形的叶子后。一对青年男女沿花径走来,调笑无忌,举止放浪。观音奴从未见过这样火辣的调情场面,不禁羞得面红耳赤。沈皓岩伸手蒙住她的眼睛,以极低的声音道:“好妹妹,别看。”

    观音奴面颊发热,在花叶暗影里呈现出动人的玫瑰色泽,垂头时颈项的曲线美妙而脆弱。沈皓岩被她的羞涩模样打动,感到她的睫毛在掌心微微颤抖,脑海中不禁绮念如潮,恨不得俯身在那秀美的颈项上细密亲吻、一尝芳泽。他苦苦煎熬,恍惚中连那对男女的声音也变得远了。

    男子用懒洋洋的口气道:“听说院里又来了个绝色的美人,性子也极温柔可亲,可是真的?”

    “也是个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那可是有主的人了。”女人呸了一声,道:“十五那天,行院来了个京城口音的小少爷,说要包下咱们这儿最好的院子。”

    那男子咬着她的耳珠,含糊不清地道:“怎么?不是最好的女人,倒是最好的院子?”

    女人点头:“你算问到点子上了,原来那小少爷带了自己的女人来逛行院,这可是从没闹过的稀奇笑话呀,妈妈当场垮脸。那小少爷二话不说,让人抬了一箱珠宝上来,随妈妈取用。妈妈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别说把行首的院子腾出来给他们,只怕让行首去叠被铺床,妈妈都肯的。”

    那男子叹息道:“枉你们妈妈在这行打滚多年,恁地没眼水。养一个行首出来容易么?让她受了这种折辱,以后身价大跌,哪里是一箱珠宝补得回来的。”

    女人微微冷笑:“妈妈把持姑苏最好的行院二十年,黑白两道通吃,你敢说她是白混的?她腹黑心冷,只怕看上这小少爷的财、那小娘子的貌了。我见过那小娘子,啧啧,真是顶尖人物,初看也不觉得多么美貌,细瞧竟跟美玉明珠一样会发光的,待人也极温柔妥贴。”

    那男子一笑“你向来是个不服人的,能得你这般称赞,果然不是寻常颜色了,你们妈妈真打得好算盘。”

    观音奴大为不安,用传音入密道:“皓岩,你听这形容,真的很像清樱。”沈皓岩收敛心神,见那两人去得远了,方松开观音奴道:“夜来别急,咱们既然找上门来,自然要查个确实。”

    这宅院建得繁复幽深,两人寻了几处都没眉目。沈皓岩索性现身,向途中遇到的小厮打听行首姑娘原来的住处,那小厮只当他是院里的客人,一五一十地说了。两人悄悄寻到小厮说的香远益清阁,沈皓岩见阁子周围设了紫衣秦家的五色陆离阵,不禁皱眉,暗想这决然是那小太岁干的了。

    观音奴不熟悉这阵势,被沈皓岩牵着滑到窗下,果见销金幔中、素银灯旁,一名少女支颐而坐,肌肤洁白,光泽莹然,仿佛新雪堆就、暖玉塑成,赫然便是东京怒刀卫家的九姑娘清樱。卫清樱脚边的绒毯上,猫一般蜷着个十四五岁的锦衣少年,面容俊俏,神气却惫赖得很,正是东京城中人见人厌、鬼见鬼愁的小太岁秦裳。

    观音奴一见秦裳便觉头大,道:“竟是这小鬼干的好事!他一向只听清樱的话,如今连清樱也管不住他了。”

    沈皓岩哼了一声:“他人小鬼大,仰慕九姑娘也非一日了。你知道九姑娘的性子,外和内刚,绵里藏针,小鬼定是吃了不少苦头,这便发狠了。”

    却见卫清樱伸足踢了踢秦裳,道:“夜深了,你还不去睡觉,赖在这里做什么?”秦裳捱了半日,只等到这一句话,顺势抱住她的小腿,涎着脸道:“樱姐姐,长夜凄清,一个人很寂寞的,我陪你睡好么?”

    卫清樱的内力被秦裳用重手法封住,四肢软弱,不能发力踢他,也挣脱不开,只能别过头,淡淡道:“哼,小鬼。”这话正踩到秦裳的痛脚,他跳起来龇着一口白牙,露出猫一样的愤怒表情:“哼,我小么?男子汉该有的物件和手段,我可一样不缺。”

    观音奴险些呛住,伸手按住刀柄:“也亏清樱忍得下,我可忍不住了。”沈皓岩拉住她:“事情闹大了,九姑娘面上须不好看。我们也没把握在破五色陆离阵的同时,既制住小鬼,又不与小鬼照面。”他苦笑一声道:“论辈分,我们还得叫小鬼一声舅公。他若衔恨报复,那可后患无穷。”

    观音奴只会爽快直接的法子,无奈道:“依你说该怎么办?”沈皓岩笑道:“我有位朋友善制香料,送了我一种奇香,以酩酊花为主料,虽非迷香,却有醉人之效,今日正好拿来试试。”观音奴看他在衣囊中取出一枚蜡丸,掰开后露出颗雪白丸子,嗅了嗅道:“没什么味儿呀。”

    沈皓岩道:“等你闻得出它的香味时,可就醉得一塌糊涂了。”伸指一弹,无声无息地将这丸子投进室内的香鼎中“酩酊丸遇火即燃,香透重楼,咱们虽隔得远,也须闭住呼吸。”

    秦裳正纠缠卫清樱,浑不知被沈皓岩动了手脚。他收起怒气,在卫清樱脸上亲了亲,软软地道:“樱姐姐,你和我连江南最有名的大行院都逛过了,还有什么清白可言?不如乖乖从了我吧。”

    卫清樱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我也没法子了,你想怎样便怎样吧。”秦裳听她松口,又惊又喜,竟不敢相信,果然她话锋一转道:“只是不日你扶我灵柩返乡时,可要记得我生性怕冷,做了鬼只有更怕,求你每日在我脚头生一盆炭火,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她嫣然一笑,歉然道:“夏天要来了,这样做味道不免大些,请你担待啦。或者多填点香料,也能遮得住。”

    观音奴想笑又不敢出声,拉着沈皓岩的袖子,双肩发抖,忍得甚是辛苦。秦裳怔怔地望着卫清樱,面色却越来越白,颤声道:“你你故意拿这话来激我,明明知道我宁可自己死了,也舍不得伤你半分。”紫衣秦家人丁单薄,到秦绡、秦络这代,竟只得姐妹两人,秦绡之父直到知天命之龄才从近支中过继这唯一的男孩儿过来,不免宠溺过分,从小到大,任他予取予求,他也只在卫清樱面前受挫罢了。的98b2979500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copyrightof晋江原创网

    秦裳这话说得千回百转,连观音奴都觉得有些可怜了,卫清樱却不为所动,他便发狠道:“哼,拿死来威胁我么?我若将你卖给这行院的老板,她有的是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你倒试试看。”

    卫清樱正色道:“风尘中多的是有情有义的奇女子,你可不要看轻了这行当。我们卫家人,干什么都要挣头一份,即便流落风尘,也要当行出色、颠倒众生的。”

    秦裳气恼至极,摇着她的肩膀道:“哼,当行出色,颠倒众生,你想都不要想。”他忽然扬眉一笑,骨软筋酥地道:“樱姐姐,你身上熏的什么香,真好闻啊。”秦裳踮起脚转了半圈,歪倒在卫清樱脚畔,一张脸红彤彤的,便似喝醉一般。

    卫清樱自然不免,昏昏沉沉地想:“这行院老板眼神不正,莫非着了她的道?不知道夜来收到我的消息没?那鸟儿若是往辽国飞的,可就无望了。”

    观音奴见两人醉得不省人事,掩了口鼻,灵巧地越过花窗,将搭在椅背上的一件连帽披风裹住卫清樱,像抱行李卷儿一样将她抱起来。卫清樱身材颀长,观音奴个子适中,抱着她虽不算费力,却不大相当,有种貂婵舞关刀的滑稽感觉。沈皓岩微微皱眉,想要帮忙却无从搭手,只道:“辛苦你了,出了行院,我去雇艘船来接你们。从阊门到枫桥,总不能就这么抱着九姑娘回去吧。”

    “是啊,想不到清樱挺重的。”观音奴轻轻踢了秦裳一脚,笑道:“小鬼看我跟清樱交好,心里不忿,每次来宝应都变着法儿跟我作对,可就这么丢下他,也怪可怜的。”

    “我看可怜的是行院老板吧,这小鬼醒来找不到九姑娘,只怕将行院拆了的心都有。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行院老板也非善辈,遇上东京赫赫有名的小太岁,正是得其所哉。”

    两人笑嘻嘻地抱着卫清樱去了。画舫行到吴江县时便有消息传来,秦裳苏醒后找不到意中人,惊怒交迸,不但知会了苏州官府,还借了运河上漕帮的势力,将丽景院搅得一塌糊涂,生意是做不成了,院内的厅堂楼阁、水榭歌台也被他拆了无数。消息中称小少爷的原话是:“就算掘地七尺,也要把我樱姐姐找出来。”

    卫清樱得了这消息,长叹一声,对沈皓岩和观音奴道:“真是我命里的魔星,我再不露面,下次过苏州时丽景院就变成丽景池了。为免那小魔星记恨两位,咱们就此别过,到杭州时再聚吧。”两人听了这话,深以为然。

    卫清樱忧虑地道:“不过,能在五色陆离阵中来去自如,还能解开秦家封人内力的重手法,这世上可没几人能办到,那小鬼还是会疑心到三公子的。”

    沈皓岩笑道:“我一赖到底就是,倒不怕他,只要小鬼不找夜来的麻烦就行。”他温柔地看着观音奴“夜来脾气耿直,对上这样满肚子坏水的小鬼,总是吃亏些。”

    卫清樱一路行来,看出两人关系已更进一步,抿嘴一笑,飘然告辞。果然秦裳得知卫清樱在秀州现身,再没兴趣作践丽景院的屋子,欣欣然追了过来。那行院老板得知他是紫衣秦家的小少爷,八宝崔和凤凰沈两位太夫人的幼弟,欲哭无泪,打碎了牙齿也只好和血咽下。

    话说杭州在隋唐时已是江南名城,咽喉吴越,势雄江海,入宋后更被仁宗皇帝御口封为“东南第一州”风物之雄丽、市井之繁华,的确称得上南方首屈一指的大都会。

    宣和年间,徽宗皇帝的花石纲扰民太甚,江南百姓不堪其苦,随方腊举事,但暴民占据杭州时,屠戮官民僧尼,并两度纵火,第一次火势绵延了六日,第二次也经夕不绝,令杭州变得满目疮痍。沈皓岩和观音奴自北面的武林门入城后,虽已过去四年,一路仍可见到被毁坏的屋舍。

    观音奴喜爱这美丽的城市,不免叹惋:“可惜啊,不知杭州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她顿了一下,忽然问:“皓岩,听说方腊信奉的摩尼教有种奇怪的教义,说人生为苦,杀人就是救苦,杀人就是度人,度得多了,自己还能成神,你怎么看?”

    沈皓岩的思维没她这么跳跃,愣了一下,道:“唔,这么嗜杀的教义,跟‘神刀门下,不杀一人。但使人生,不使人死’的戒条正好背道而驰。我说实话,你别生气,这教义很邪,神刀之戒却有些矫枉过正了。”

    “我发誓会遵守神刀之戒,虽然一直没有领悟祖师爷的深意。”观音奴撩起帷帽四边垂下的轻纱,郁闷地道:“为了遵守戒条又不伤及自身,神刀门历代弟子都要将功夫练到第七层才能出岛游历。我在西夏拜师入门,不曾到过岛上,算是门里的特例,所以师父不许我随便出手,只能自卫。”

    沈皓岩自负地道:“今后有我,你也不必出手,我自然会保护你周全。”观音奴笑道:“若事事都要皓岩出头,那也无趣得很。等我把神刀九式练到洁然自许界,就可以像师父一样游历四方、率性而为了。”他默然无语,抬手将帷帽的轻纱放下来,掩住她明媚的容颜。

    观音奴在马背上长大,骑马的姿态挺拔优美,与沈皓岩并辔行于杭州街市,堪称玉树琼花,路人叹羡的目光却被寒着脸的沈皓岩一一挡了回去。观音奴不会看人脸色,更不知道自己的话惹他不快,见他懒怠说话,便自得其乐地观街景,一只追着自己尾巴玩儿的小土狗也能令她再三回眸。

    两人过了清湖桥,折进一条幽静小巷。沈皓岩在一座大宅的后门下了马,观音奴跟着跃下,尚未落地便被他接住。他托着她,僵立片刻才放下来,心中戾气横生,又不知将她如何是好,烦躁地想:“你生来散漫,想什么就做什么,性子也不柔顺,每每自行其是,偏偏我这样喜欢你!真想将你藏在家中,永远不与外人见面才好。”

    观音奴见他神情古怪,忍不住好笑:“皓岩,你把我当成不会下马的小孩儿啦?”沈皓岩见那薄纱之下约略露出的明朗笑容,动了动嘴角,眼睛里却没有笑意,默不作声地牵了观音奴的手,带她入宅拜见家中长辈。

    当晚,沈嘉鱼在后园的夜来如歌亭设了家宴,除了两位太夫人,座中皆是崔沈二姓之人。两家原是世交,现在的当家人又是姨表兄弟,关系极为亲厚。不日便是沈嘉鱼的五十寿辰,崔氏举家来贺,沈府自然尽心款待,日日欢宴,却都没今日隆重。

    酒过三巡,沈嘉鱼举杯笑道:“虽然高堂在座,我不该称老,可看着孩子们这般出息了,还是忍不住感叹岁月不饶人啊。”

    崔逸道见沈嘉鱼的目光落在观音奴面上,会意地笑了笑,顺着他的话头道:“是啊,我家夜来已经长成大姑娘,熹照今年秋天也能参加州里的解试了。”崔熹照听父亲这样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身体嬴弱,是崔沈两家唯一不习武的子弟,崔逸道对他期许甚高,一心希望他进士及第,光耀门楣,令这少年备感压力。

    “皓岩今年也行过冠礼了。”沈嘉鱼道:“贤弟,你看皓岩与夜来,俩孩子一块儿长大,感情融洽,年龄相当,咱们不如亲上加亲,把他们的婚姻大事定下来如何?”

    崔逸道点头:“我与大哥想到一处了。”

    李希茗放下牙筷,三分讶然、七分怅惘地道:“夜来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唉,我竟一直拿她当小孩儿。”

    “这,这不太妥吧。”沈嘉鱼的母亲秦络是位温柔怯懦的老太太,见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自己身上,有的吃惊,有的困惑,却没一个赞同,越发口吃起来:“夜来是是极好的孩子,不过让她嫁给皓岩,岂不是呃,不太妥当。”

    秦绡与秦络坐在一处,当即道:“我看没什么不妥。小络,你是越活越回去了,话都说不清楚,在这里唠叨什么?”

    秦络从小就畏惧长姐,数十年过去,畏惧之心也不曾稍减。秦绡这般呵斥,秦络立即噤声,僵了半刻,还是忍不住道:“我没有,我,我是说”她不敢与秦绡对视,两手握拳,声音越来越小:“他们不应该,不应该”

    秦绡含笑将手搭在秦络肩上,迫她转头对着自己,柔声道:“小络,你糊涂了么?中表为婚,因亲及亲,这是喜上加喜的好事儿啊。况且孩子们两情相悦,身为长辈,理当玉成,怎么倒横加阻挠?”她抬手将秦络的一根碎发挽到耳后,似有意若无意地,小指的长甲在秦络后颈上划出一道血痕,这背光处的动作,众人都不察,秦络却痛得一缩。“小络,你我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儿一样使性子?”

    宋国盛行中表婚,姑舅家或姨母家常结为姻亲之好,故众人均觉秦绡的话合情合理,倒是平时没什么主见的秦络,莫名其妙地变得乖戾起来。秦络眼中流露的情绪很复杂,悲伤中掺着怨愤,怨愤里带着疲倦,她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碗碟,似乎要将碗碟瞧出洞来,废然道:“中表为婚,因亲及亲么?”

    沈嘉鱼素来不喜欢秦绡这跋扈姨母,虽然心中已定了观音奴作儿媳妇,此刻却要为母亲撑起场面,恭敬地道:“这是儿女大事,应该先得母亲允许,再与表弟商量。因母亲平时很疼夜来,两家又是熟不拘礼的,儿子便疏忽了,请母亲息怒,咱们改日再议。”

    秦络有气无力地道:“也好。”

    纷乱中,观音奴转头,看向右首的沈皓岩。那样美的眼睛,刀刃一样明澈、锋利,直接切在他心口。她的声音极低,然而清晰、干脆:“皓岩,姆妈教我汉家的礼仪,阿爹传我汉家的诗书,可我还是做不成汉人,因为我弄不懂汉人是怎么想事情的,也不会像汉人一样绕着弯儿说话。”她径直问:“皓岩,你喜欢我么?喜欢的是爹妈眼中的汉人姑娘崔夜来,还是本来的我,契丹人萧观音奴?”

    沈皓岩伸出手,在长案下攥住观音奴的腕子,攥得她的腕骨疼痛欲裂。他一字一顿地道:“我只喜欢你,胜过一切人,不论你是夜来,还是观音。”

    观音奴回过头,嘴角含笑,仿佛盈盈欲放的千瓣白莲,那笑意一瓣瓣地舒展,清淡里含着不能穷尽的美。她轻声道:“皓岩,我会嫁给你,不管别人说什么,不管遇到怎样的事,我会嫁给你,虽死不离。”

    观音奴从不猜疑沈皓岩,也不会撒娇吃醋,与他见面固然欢喜,离别时也没什么不舍,她这样放得下,反而令他不安。这一刻他终于确认:她爱他,如同他爱她。沈皓岩满心欢畅,只觉肋下生风,如上云端。

    崔熹照坐在观音奴左首,听到了两人的热烈对白。少年白皙的面孔突然透出一抹红色,耳轮也红得朱砂一般,想:“阿姐这样喜欢三表哥啊。”他不好意思再听,悄悄出了夜来如歌亭。庭院中有几株粉桃,绯色花瓣落了一地,在夜里几乎辨不出本来颜色,只感到酽酽的黑里一片微微的红,让这少年不忍心踏上去。

    夏天就要来了。

    金国天会三年(1125年)夏四月。

    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已病逝两年,继位者是阿骨打的弟弟完颜吴乞买。原属辽国的大片土地,已尽数落到女真人手中,惟真寂寺关起门来成一统,并未因辽国的覆亡受到牵连。耶律嘉树在真寂院中安稳度日,手中的网早已撒了出去,只等鱼儿长大,便可收网。

    这日千丹收到宋国密报,匆匆浏览一遍,忐忑不安地呈给嘉树。嘉树读完后,面上却淡淡地瞧不出喜怒,只吩咐道:“崔沈联姻,原是预料中事,倒是两个老太婆的态度值得推敲。秦绡素来不喜欢观音奴,秦络却很疼她的,怎么谈婚事时反了过来。你传话过去,要他把当时的情形细细写来,哪怕是听来无足轻重的话,也不可漏掉一句半句。”

    千丹诺诺退下。嘉树将手笼回袖中,微凉的手指触到那块圆润的鸡血石,轻轻摩挲着,单凭触觉,他也知道漫过石面的凤凰霞彩,何处是尾羽,何处是飞翼。

    六月。

    宋国传来密报,称崔沈两家已行定聘之礼,正式为沈皓岩和观音奴订婚,并定在明年十月初九执亲迎之礼。嘉树得到这消息,缄默半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传唤息霜。

    息霜原是宋国人,辽兵打草谷时将其掳来,嘉树途中遇见,看她容貌与观音奴有三分相似,便出手救下,用千卷惑洗去她的记忆,将她变成了真寂寺的人傀儡。息霜忘记前事,得嘉树悉心调教,便一心奉他为主。这日听到主人传唤,她飞也似的赶到书房,屏住呼吸向他行了一礼。

    嘉树指着案上的一幅画,温言道:“你过来看看。”息霜怯生生地倚在案边,见痕迹犹新,显然是主人刚刚画就。画上是名持刀少女,年方十三四岁,容貌清丽至极,刀口上淡淡的一抹胭脂红,与她的绛唇明眸相映,一眼望去,只觉满壁风动,满室生光,惊得息霜说不出话来。

    嘉树道:“她生得美么?其实容貌还在其次,那样明洁可爱的魂魄,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她满怀妒意,听他续道:“息霜,我能将你变得跟她一般美,甚至更美,你愿意么?”

    息霜雀跃起来,笑道:“真的?我愿意。”

    嘉树伸出两根手指托着她的下巴,细细端详:“这第一步,要将你的骨相变得和她一样。我用冰原千展炁一点点地给你改,要耗费很长时间,极痛,你忍得住么?”

    息霜与他的脸相距不过半尺,冰凉的眼睛,冰凉的手指,含着冰凉的魔力,令她心跳不已,低声回答:“忍得住。”

    秋八月。

    宋国密报称,崔熹照在楚州的发解试中拿到第二名,取得资格参加明年春天礼部举行的省试,太夫人秦绡也想回家省亲,故崔氏举家乘船,渡淮水后沿汴河而上,往东京开封府去了。沈皓岩舍不下新订婚的未婚妻子观音奴,亦与崔家同行。

    彼时汴河两岸的农田都已收割完毕,清野萧疏,林木参差,与淮南的水乡风光相较又是一种味道。将近东京时,岸上人烟渐稠,河中舳舻相衔,观音奴最是闲不住,拉了沈皓岩到船头赏玩,远远地见一座朱红色的拱桥横跨汴河,状如飞虹,跨度极大,却没一根柱子支撑,不禁啧啧称奇,近看才知桥身由两层巨木拱骨相贯,互相托举。沈皓岩笑道:“夜来觉得新鲜么?东京城里的上土桥、下土桥也是这般建造,见惯了就没这么稀罕了。”

    过了虹桥,再行得七里,崔府的船便自东水门入了东京。东京是当时世上最繁华的大城,八方辐辏,四面云集,居民逾一百五十万。汴河自东向西横贯帝京,沿岸屋宇雄阔,百肆杂陈,街市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看得观音奴眼花缭乱。崔府的船在下土桥靠岸,换乘车马,径往紫衣巷秦家而去。

    冬十月。

    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正式下诏攻打宋国,兵分两路杀向中原。至此,宋国联金攻辽的国策彻底失败,且因出兵攻辽时表现出的空虚软弱,令自己变成了金国眼中的肥肉。消息传到真寂院,千丹兴奋地禀报耶律嘉树:“主人当年曾发誓,除非宋国倾覆、辽国灭亡,否则绝不越过雁门、白沟一步。如今看来,辽宋同时沦亡这样不可能发生的事,竟真的要兑现了。真是天佑主人,要让主人亲手了结这血海深仇。”千丹在真寂院出生长大,并没有家国的观念。嘉树听了,却没有她预想中的高兴,深蓝眼睛里流露出的怅惘和哀伤令千丹大惑不解。

    完颜宗翰的西路军进攻太原府时,遭到河东路马步军副总管王禀和太原知府张孝纯的顽强抵抗,久攻不下。完颜宗望的东路军则进展颇顺利,宋国派去驻守浚州与黄河天堑的两支军队望风而逃,女真人未遇任何抵抗,轻松地渡过黄河,于次年正月包围了宋国都城东京。

    徽宗赵佶陷入这等窘况,将皇位内禅给太子赵桓,自己却仓惶南逃。名将李纲虽与包围东京的金军相持不下,各地勤王之师也陆续赶来,新即位的皇帝却被吓破了胆,主动提出与金军议和,甚至将皇弟康王赵构送到金营作人质。在宋国答应了金军纳银绢、割三镇的要求后,完颜宗望于二月撤军回国,新帝赵桓则在四月迎回了逃到应天府的太上皇赵佶。

    观音奴阖家居于东京,未随太上皇外逃,沈皓岩与她相守于危城之下,彼此情意更笃。

    新帝与金人议和时,曾罢免主战的李纲,引起东京军民的愤怒,在太学生陈东等人的带领下,数万百姓聚到宣德门外请愿,将登闻鼓敲得稀烂,连鼓架也拆了,群情激愤之下,宫中内侍都被捶死了好几个。崔熹照少年热血,也跟着几个相熟的淮南举子去了。观音奴前脚听说,后脚便追了去,只怕弟弟身子单弱,人多处吃了亏。

    到大内宣德门外一看,人山人海,喧嚷嘈杂,众人相互推挤之下,踩踏之事也不鲜见。观音奴虽然藐视规矩,要她施展轻功在众人头顶上来去找人,却也做不到。幸好宣德门外有座大酒楼,名曰潘楼,是五代时传下来的百年老店,高达三层,观音奴乘众人眼错不见,轻飘飘跃到潘楼顶上,向下望去,街市中密密匝匝尽是人头,望得眼睛酸了也没找到熹照。

    半晌后有个官儿出来传旨,李纲官复原职,兼充京城西壁防御使,种师道老相公也乘车来安抚众人,愤怒的百姓才慢慢散去。观音奴在四散的人流中瞅见熹照,见他好端端的,松了口气,用传声入密唤他。喧闹声中,熹照听阿姐的声音萦绕在耳边,细细的,却格外清晰,四顾又不见人,抬头望时,惊见自家阿姐隐于潘楼屋脊,笑微微地望着自己,风动衣襟,仿佛谪仙。

    熹照强自镇定,找个借口向同伴作别。那几个举子刚走,他便觉眼前一花,观音奴已到了面前。她速度虽快,仍被熹照身后的两名书生看到,其中一人便握着拳头,且惊且怒地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啊。朗朗乾坤,光天化日,竟有狐妖之流满街乱窜了。”

    熹照忙拉着观音奴转入另一条街,抑制不住地放声大笑。他素来沉静,极少笑得这么欢畅,观音奴也不着恼,等他笑完,姐弟俩牵手回了紫衣巷。

    注:1吴王夫差开凿邗沟,以沟通江、淮,隋朝重开时取名为山阳渎,宋代则称楚州运河;秦始皇开凿长江至钱塘县的水道,隋朝重开时取名为江南河,宋代则称浙西运河;至于隋朝开凿的通济渠,宋代称其西段为洛水,称其东段为汴河。

    2载初元年(689年),武则天在洛城殿亲策贡士,殿试自此发端。宋太祖开宝六年(973年),因科场舞弊,赵匡胤亲自在殿廷进行复试,此后成为定制,科举考试的三级制度(各州的发解试、礼部的省试、皇帝主持的殿试)正式确立。

    3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年),定“礼部三岁一贡举”之制,后世沿袭,称为三年大比。查北宋时期的登科记录,最后一次在宋徽宗宣和六年(1124年)。崔熹照参加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年)的省试,乃因故事需要而虚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