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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东半岛与山东半岛呈犄角之势,将东方大海围出一片,成为中国的内海,世称渤海,也叫辽海。杜甫后出塞中曾咏道:“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崔逸道一行自上京出发,尚未走出辽国,便弃了陆路,在中京道的兴城改乘八宝崔氏载瓷器茶叶来辽东的商船,扬帆往宋国东南而去,行的正是杜工部诗中的海路。
观音奴一路闷闷不乐,及至大船驶进这比草原还开阔的海天,精神为之一爽,渐渐有了笑容。这日天气晴好,阳光裂成千万片赤金,倾于湛蓝的海波中,观音奴在左舷放出游隼小雷,看它追逐那些雪羽朱吻的海鸟,崔逸道走过来,笑道:“夜来,你瞧谁来了。”
观音奴还不习惯自己的新名字,愣了一下,转向崔逸道所指之处,见一叶轻舟顺风而来,倏忽间便到了眼前。水手们放下梯子,将舟中诸人接到大船上。喧嚷声中,一名刚上船的碧衣女子急切地打量着周遭,随即向左舷奔来,海风中裙裾翩翻,盈盈欲飞。
观音奴侧身给那女子让路,不料被她一把抱住,顿时落入一个柔软馨香的怀抱。观音奴喜欢那女子身上的味道,橘花般清爽,令人安心,倒没想到挣扎。
那女子捧着观音奴的脸看了又看,复抱着她,哽声唤着夜来,眼泪簌簌地落到观音奴头发上。崔逸道轻轻拍着那女子的背心:“找到夜来是天大的喜事,希茗却哭得这样伤心,让我也跟着难受起来。”
李希茗拭着泪水,嗔道:“我哪里伤心了,我这是喜极而泣。”唤身后一个身材单薄、相貌清俊的男孩儿道:“熹照快过来,这是你姐姐夜来。夜来啊,这是你弟弟熹照,小你一岁。”
崔熹照性格腼腆,未语脸先红,嗫嚅道:“姐姐。”观音奴不知所措地抓抓头,对他笑一笑。
李希茗阿唷一声,道:“真是欢喜糊涂了,夜来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我是你亲亲姆妈。”她说话带着吴地口音,又软又糯,听得观音奴心中也软软的,却开不了口唤她姆妈。李希茗并不计较,喜滋滋地牵了观音奴进舱,满心爱怜地将她揽在怀里,絮絮地问她爱吃什么,爱玩什么,在外面都吃过什么苦头,如今回家便好了,姆妈绝不让夜来受半点委屈。
观音奴被从不表露感情的萧铁骊养大,感觉到李希茗溢于言表的爱意时,先是茫然失措,继而面孔发烧,原本僵直的脊背也渐渐放松。对着这融融如三月风、涓涓似山中泉的妇人,观音奴禁不住想:“她真和气、真好,可是,如果我认了这个妈妈,歌奴阿妈怎么办呢?我还是要回去的。”
崔逸道一直苦于观音奴的难以接近,见她乖乖地有问必答,不由微笑,暗道:“还是希茗有办法啊。”熹照沉默地坐在父亲身旁,对这个一来就夺走了父母全部注意的小姐姐,他既不妒忌,也没不满。观音奴那种野生植物般的清新气息和勃勃生机,让这病弱的男孩儿感到着迷。
当晚李希茗守着观音奴,等她睡熟后,将她的被角掖了又掖,俯身亲亲她的脸蛋,方才离开。合上舱门,李希茗见崔逸道站在不远处的甲板上,忙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压低声音道:“这么晚了还不睡?”
崔逸道笑道:“我等你。”将她轻轻揽到怀中“希茗,这十来年辛苦你了,今天咱们一家人聚齐,你开心么?”她只是笑,眼角眉梢都是喜意。
崔逸道犹豫一下,又道:“夜来与收养她的那家人感情深厚,并不是心甘情愿回宋国的,小姑娘性子倔强,很多事情都要慢慢来。”李希茗嗯了一声,靠着他肩膀。夜海微微起伏,近旁的细浪在船头大灯照耀下泛着粼粼波光,此外便是空阔的黑暗。两人倚在一处,只觉世界完满,再无所求。
大船再行得半日,泊在宋国淮南东路的海岸。码头上早有崔府的人恭候,从辽国带回的山参皮货等由管事清点,崔逸道一行人则换乘楼船,由涟水入淮河,随即转进楚州运河。因中土地势西高东低,河流多由西往东横穿大陆后汇入海洋,隋朝时炀帝以人力开凿运河,自北向南纵贯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条大水。这楚州运河便是其中一段,连接淮河与长江,原是春秋时吴王夫差所开,旧名邗沟,炀帝裁弯取直,使之成为能容纳龙舟巨舫的大渠。
晨光熹微,映得窗纸上一片朦胧的白,观音奴被运河上的喧闹声惊醒,揉揉眼睛,去取枕畔的衣服,不料触手柔滑,展开一看,是条郁金香根染成的碎褶罗裙,深金色泽,幽微香味,边缘是黯黯金线织就的流水纹,衬着鹅黄短襦,贵重却不张扬。观音奴不会穿汉人衣服,正纠缠于裙襦罗带间,李希茗已款款而来,笑道:“让姆妈帮你。”
李希茗替观音奴理好衣裳,握着她的头发却发起愁来。契丹男子及未婚少女均有髡发之俗,只是髡发的位置有所不同。观音奴前额边沿的头发被尽数剃掉,显得额头高而饱满,与李希茗所知的发式都不般配,只能看她自己挑出左鬓的三绺长发,结成一根乌溜溜的辫子,再将辫子从额前绕过,与头顶的头发合到一起,以朱绳束紧,剩余的头发则披散在肩上。她这小辫与抹额相似,衬着清丽眉目,令李希茗越看越爱。
观音奴被她看得不自在,站起来磕磕绊绊地走了两步,忍不住道:“穿成这样,我连路都不会走了,还是换回原来的衣裳吧。”
李希茗笑道:“慢慢就习惯了,我的夜来怎能穿那种粗布衣衫?”
观音奴胀红了脸“那是临行前歌奴阿妈赶了三天三夜做出来的,是我最好的衣裳,我很喜欢。”她咬咬嘴唇“就算现在这条裙子比它漂亮一百倍,我也还是喜欢的。”
李希茗的眼底漫起悲伤和歉疚的潮汐,低声道:“是姆妈说错话了,那些衣服我命人收拾干净,让你好好收起来。所谓入乡随俗,你也试着穿穿姆妈给你准备的衣服。”
观音奴见她难过的样子,心口莫名其妙地一酸,低头嗯了一声。出得舱去,只见楚州运河中各色船只往来不绝,比起海上又是一番光景。观音奴立在船尾,看得目不转睛,李希茗温言道:“你爹的船每年都要到高丽和倭国去,海上贩来的货物经过这条运河,上达东京,下通苏杭,都是繁华的大城。夜来喜欢的话,姆妈以后陪你玩遍每一处。”观音奴究竟还是孩子,贪玩爱热闹,听她这样说,禁不住眉开眼笑。
自楚州运河两岸伸展出去,便是湖荡密布、水网发达的淮南。行到午时二刻,崔府的船缓缓转入津湖。这津湖东通楚州运河,西会汜光湖,汜光湖又与清水湖、洒火湖相接,四湖连绵,被世人合称为宝应湖。崔氏府邸便建在汜光湖畔,离宝应县城尚有十五里的路程。
沧波万顷,楼船在镜子似的湖面上滑过。初夏的天空明艳非常,水天相接处亦无烟树花林遮蔽视线,放眼望去,但觉水色天容浑然一体,仿佛置身于宏大的琉璃宫阙中。观音奴从未见过这样剔透的景致,心神俱醉,连吃饭都要端着碗坐在船头。
暮色渐浓,楼船终于靠岸,泊在崔氏码头。距码头三百步处有一地势较高的缓坡,其上屋宇重重,筑着一座大宅院。崔逸道等人沿九尺宽的青石长阶缓缓而上,行到一半,乌头朱漆的大门訇然而开,两队仆役鱼贯而出,分列石阶两旁,手中掌着的灯次第亮起,管家崔肃大步迎上来。
崔逸道素来不喜欢摆排场,微微皱眉:“这是做什么?”
崔肃躬身道:“太夫人说二姑娘十三年来第一次回家,该当隆重些。”
崔逸道听是母亲吩咐,方不再言语。一行人穿外庭,转回廊,绕照壁,踏进一座花木葱茏的院子,沿途所遇仆役无不叉手躬身,执礼甚恭。崔氏在淮南经营数百年,宅院历经修缮,形制上依然保持隋唐时期宏大轩敞的风格,细节处却也体现了本朝的精致妍丽。寻常人初次拜访,常被这华堂邃宇震慑,崔肃看观音奴面上虽有好奇之色,举止却落落大方,并无羞涩局促之感,不由暗暗点头。
到得堂前,见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垂足坐在绣榻上,右臂倚着榻上的檀木小几,榻后设了一架螺钿座屏,映着堂上的明灯,珠光潋滟,靡丽之至。李希茗拉拉观音奴的袖子,她便按李希茗方才的嘱咐,大步上前,一揖道:“奶奶万福。”姿势固然潇洒,但女子敛袂道万福与男子弯身行揖礼大不相同,她这般混用,惹得两旁侍立的丫鬟们抿嘴而笑,李希茗亦为之解颐,想:“夜来是男孩子脾气,仓促中哪里改得过来,只有日后慢慢教她。”
太夫人秦绡不以为忤,笑道:“好孩子,你走近些,让我看看。”观音奴便走到绣榻前,大大方方地让她看。秦绡很喜欢,拉着观音奴的手大赞:“看这孩子的相貌风度,要换上男装,就是逸道少年时的样子。”又道:“乖孩子,你生在入夜的时候,所以我为你取名夜来。”
岂料观音奴回了一句:“我自己也有名字的,我更喜欢原本的名字。”
秦绡一愕,慢慢道:“嗯?你原来叫什么?”她从小独断,连父母都不能违拗,十四岁执掌东京紫衣秦家,十九岁嫁给八宝崔氏的家主崔子晋,所遇之人无不臣服于她的美貌和意志。数十年来,从没人敢像观音奴这样当面驳她的话。
秦绡薄薄的嘴唇绷成了“一”字形,脸上的笑意褪得干干净净。这老妇人独裁多年,其意志仿佛一个强大的“场”压得周围的人不敢稍有异动,丫鬟们噤若寒蝉地低下头,连崔逸道和李希茗都局促起来。观音奴瑟缩一下,随即清晰地道:“我叫观音奴。”
秦绡用力捏住观音奴的手,长长的凤眼里猛地闪过一丝尖利的光芒,深恶痛绝地道:“这算什么名字?可见契丹人愚昧,所知着实有限,就连起个名字,翻来覆去也只会糟践菩萨的名号,真是罪过。”
观音奴听秦绡辱及族人,恼得耳郭都红了,奋力将手从她铁箍般的掌中抽回来。观音奴本能地感到了秦绡那压倒性的精神力量,虽然害怕,却不能在这样的羞辱面前低头,后退两步,大声道:“我阿妈信仰佛教,盼我得到菩萨眷顾,所以给了我这个名字。你糟践别人向佛之心,那才是罪过。”
秦绡勃然大怒,黑色眼睛里涌动着阴冷、残暴的暗流,轻轻地吐出两个字:“该死。”崔逸道见势不对,赶紧上来圆场。秦绡一字一顿地道:“孩子不懂事,就要教她懂得。若第一次便姑息她,以后还怎么立规矩?”
崔逸道多年来领袖南方武林,在母亲面前却不敢有丝毫逾矩,恭谨地道:“夜来说话鲁莽,虽在母亲面前失了礼数,却也见出她的率真老实。母亲大人大量,何必跟小孩子计较呢?一应规矩,儿子下来后立即教她。”他眼中露出恳求之意,切切道:“儿子待夜来、熹照之心,正如母亲待儿子之心。”
秦绡微微一笑,却比不笑时更让人心寒:“很好,你第一件就要教她知道,长辈面前没有小辈置喙的余地,更别说顶撞。我要她往东,就不许她往西;我说太阳是方的,那就不能是圆的。”
观音奴的性子是最不受人摆布的,听到这样的话,愤怒便压住了畏惧,挺直脊背,转身要走,却被李希茗拉住。啊,观音奴倒吸一口气,她从未见过这样惊惶、难过的表情,李希茗紧紧地拉着她,低声道;“夜来,夜来,你要去哪里?快跟奶奶赔罪,她会原谅你的。”
观音奴咬着嘴唇,心想:“我又没错,为何要赔罪?算啦,反正我很快就回辽国,只当是报答您的温柔,不让您为难吧。”转过身来,默不作声地向秦绡行了一礼。秦绡安坐榻上,未置可否。李希茗绞着手中的巾子,轻声提示观音奴:“夜来,说话啊。”
观音奴见李希茗急成这样,忍气补了一句:“是我错了,不该顶撞奶奶。”秦绡勉强点头认可,观音奴见她眼中满足而恶毒的光芒,只觉她仿佛一只大蜘蛛,盘在榻上不停吐丝,缠得人喘不气来。
拜见长辈之后便是家宴,崔氏历来遵循孔夫子“食不语,寝不言”的古训,加上方才的风波,一顿饭吃得更其沉闷。崔熹照坐于末位,偷眼打量旁边的观音奴,觉得这姐姐好生厉害,竟敢顶撞奶奶。好容易捱到席散,崔熹照见母亲挽着观音奴的手走在前头,鼓起勇气追上去道:“姐姐,姆妈说你功夫很好,还在比武大会上赢了一把宝刀,能给我瞧瞧么?”
观音奴听李希茗着急地“啊”了一声,露出阻止之意,颇为不解,爽快地答应崔熹照:“行。其实松醪会上得的这把燕脂刀,是铁骊,呃,就是我哥哥啦,是他赢来的。”
这话一出,崔逸道和李希茗脸上齐齐变色,紧张地转头看向内室。哗啦一声,秦绡竟掀帘而出,狐疑地打量着观音奴“松醪会?就是辽国真寂寺的松醪会?”她的声音拔得甚高,尖利地划破空气,尾音却微微颤抖,显然又惊又怒。
崔逸道硬着头皮道:“是,我在松醪会上见到夜来,又在她小时候住的狼洞里找到了希茗绣的襁褓,这中间曲折甚多,预备回来后向母亲当面禀告的。”
秦绡拂袖而去:“罢了,我可当不起,连熹照都已经知道的事,我还要慢慢等着你向我当面禀告。”场面很尴尬,李希茗面色发白,崔熹照耷拉着头,崔逸道摸摸观音奴的头,匆匆叮嘱希茗照顾好她,拔脚去追秦绡。
崔逸道追至太夫人房中,先是告罪,随后详细禀告在辽国找到夜来的经过。秦绡默默听着,不置一词,末了才道:“失散多年的孩子,这么轻易就找回来,又恰在松醪会上遇见,你不觉得太巧了?”
崔逸道辩道:“这是老天开眼,助我父女重逢。夜来长在漠北草原上的普通牧人家,据儿子查证,那家人清白厚道,并无可疑之处。况且夜来八岁时拜南海神刀门的雷景行为师,此后五年得雷景行教养,不会跟真寂寺有牵连的。”
神刀门名为门派,每代弟子却只得二三人而已,选徒时甄别极严,故这话说出来,秦绡无可辩驳,想了想,复问:“夜来被契丹人掳走,因何又在狼洞中找到她的襁褓?中间这一段怎么连不起来?”
这也是崔逸道反复思虑而无法求证之处,听母亲发问,避重就轻地回答:“当年夜来出生,宛如无暇美玉,若她身上有什么胎记,如今倒是现成的证据。亏得这孩子容貌似我,与我就像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我坚信她是我的亲生孩子,至于她过往的经历,虽有一二不可证实之处,也请母亲打消顾虑,接纳这孩子吧。”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能不依么?”秦绡冷冷一笑“你如今长大了,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自然把老母亲撇到一边了。”
崔逸道低声道:“儿子怎敢?若不是母亲谆谆教导,儿子哪有今日成就。”
“你记得最好。”秦绡叹了口气,轻轻转着拇指上的一枚曜石指环,那指环应是男子样式,为免滑落,环身密密地缠着丝线“松醪会上情形如何?”
崔逸道明白母亲真正想问的是嘉树,审慎地道:“那孩子的模样没有大变,但长高了许多,主持偌大一场比武会,也颇有章法。真寂寺荒废多年,如今有所恢复,那孩子也被尊为法师,受当地人敬畏。”
“法师吗?”秦绡咬着牙,想到传说中辽国真寂寺各种希奇古怪的幻术和密药,背上不禁感到飕飕的寒意。她凝视着曜石指环,缓缓道:“这日子过得真快啊,一晃就十五年了。”
崔逸道笑了笑,没法接母亲的话,半晌后听她道:“你回去歇息吧,我也累了。”崔逸道行礼退下,心知母亲还是对夜来存了芥蒂。
观音奴被安置到紧靠后园的若光院,崔逸道过去看她,见她困倦思睡,便向李希茗递了个眼色。两人走出院子,崔逸道叹了口气,道:“你看出来了么,这孩子没把这里当作她的家,似乎随时都可以拔脚溜走。我们对她好也罢歹也罢,她全都不在乎。加上今日之事,要留住她可得费些心思。”
李希茗两手交握,自我安慰道:“我们夜来聪明懂事,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孩子。她与我们分开十三年,有隔膜也不奇怪,过段日子会好的吧?”她迟疑片刻,明知附近无人,仍四面张望一番,以极低的声音道:“逸哥,说句不恭敬的话,母亲对这事的反应也忒大了点。当初你私下传书,要我别对母亲提起松醪会上遇见夜来的事,我就觉得奇怪。现在看来,这真寂寺与咱们家有过节吧。或许当初夜来被劫,就跟辽国的这个对头有关。”
“当年半山堂帮我们找夜来是下了死力的,并没查到关于真寂寺的蛛丝马迹,且真寂寺复兴只是这几年的事儿。现在孩子回来了,为孩子好,这话千万别再提起,免得勾起母亲的心事。”
“唉,前天熹照缠着我问夜来的事,我一时疏忽,跟他讲夜来在比武会上赢了把宝刀,不料熹照今天就捅了出来,引起这场风波。”
崔逸道握住李希茗的手,温言道:“这不怪你,都怨我处置不当,以致有今日的误会,你多担待些,安抚好夜来。”
“你我之间,还说这些。”
崔逸道沉默下来,庭院中只余夏虫的唧唧声。李希茗等了片刻,知他无意深谈,烦闷地揉着额角,觉得八宝崔氏不为人知的往事就像蛰伏在暗处的魑魅,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跑出来作怪,叫人厌烦不已。
观音奴到崔家第二日,崔逸道即带她到家庙中祭告祖先。家庙循古制建在后宅,两进院落,正堂陈列历代祖先遗像及牌位,左庑收祭器,右庑藏家谱,前厢供祭祀者正衣冠、宁心神。
崔逸道兴致勃勃地道:“夜来,虽说咱们家在宝应住了几百年,郡望还是在清河。清河崔氏的始祖,一直可以追溯到秦汉时的东莱侯,北魏时成为北方第一高门,在唐代更被列入‘五姓十家’,堪称第一流士族中最显赫的支系。”他极为自己的血统骄傲,无奈世事变迁,唐朝已是最后的士族社会,宋国人对士庶之别则看得很淡,观音奴更是听得兴味索然,她一早便被崔逸道唤起,此刻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崔逸道改口道:“夜来,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你知道魏武帝曹操么?”
观音奴点点头“嗯,听师父提过,就是写‘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那个皇帝。”
“有一次,魏武帝要接见匈奴使者,觉得自己相貌难看,不足以震慑远国,就找了个人代替,自己却提着刀站在旁边。事后,魏武帝派间谍去问那名使者:‘你觉得魏王这人如何?’使者回答:‘魏王仪容严整,非同寻常,但捉刀在旁的那位才是英雄啊。’魏武帝听了这话,随即派人杀了匈奴使者。”
观音奴惊奇地道:“魏武帝写的诗气魄很大,做人却很小气诶。”
“那名使者犯了帝王的忌讳啊。不过,夜来你知道代替魏武帝接见匈奴使者的是谁么?正是我清河崔氏的远祖,讳琰,字季珪。”
一路行来,崔逸道将先祖的逸事一一讲给观音奴听,果然令她生出兴趣。将要踏进正堂时,崔逸道停下来:“夜来,你至今不肯唤我阿爹,或是对自己的身世存着疑惑,或是舍不得辽国的养母义兄。不过,你既肯千里迢迢随我来宋国,就要懂得这不是儿戏,高兴来就来,高兴走就走。归宗认祖的仪式在一月后举行,各地亲友都会来见证,我们今日先预演一遍。”
观音奴听他揭穿自己的打算,不由赧颜。崔逸道推开大门,只见正堂超乎想象的高敞,牌位层叠,陈列到近屋梁处,仰视最顶端的牌位时有摇摇欲坠之感。两侧的壁上悬挂着历代祖先画像,湖上吹来的清风涌进堂中,卷轴却纹丝不动。
“我崔氏传承至今,已有一千来年,你是第六十九代的次女。”崔逸道表情肃穆,不容拒绝地向观音奴伸出手来。观音奴让这堂皇家庙和绵长血脉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被他牵到祭桌前。
崔逸道将整套仪式预演了一遍,观音奴一板一眼地跟着做,开初是好玩,渐渐发现这仪式典雅舒缓,有种令人着迷的韵律。崔逸道所读祭词,骈四俪六,华丽古奥,观音奴也听不懂,只觉得音调回环往复,宛如歌吟。
崔逸道见观音奴眉目舒展,表情安宁,心道:“这仪式繁琐冗长,难得夜来竟不厌烦。”携了观音奴的手,带她到右庑看家谱“本朝欧阳文忠公编撰唐书,在宰相世系表中收录了我清河崔氏各房的世次人名,虽有错漏之处,不过夜来若有兴趣,也可拿来跟家谱对照。”
观音奴暗道:“这有什么可对的。”不过崔逸道说得郑重,令她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崔逸道将家谱一页页翻过去,指着记在最后一行的两个名字道:“夜来,你虽是女孩子,我却将你的名字记入了家谱,你可知道是为什么?”见观音奴摇头,他即道:“这话说来就远了。夜来,你前头还有个姐姐的,可惜两岁就夭折了。到你出生,又健康又活泼,你姆妈喜欢极了。你出生那年,奶奶得了种少见的气喘病,需要辽国黑山天池中的金莲作药引,我和你姆妈去辽国求药,也将你带在身边。”他轻轻叹了口气“谁知却将你遗失在那里。你姆妈悲痛至极,后来怀上你弟弟,依旧念你不歇,郁郁寡欢,所以你弟弟生下来后,先天颇有不足,你姆妈也落下病根,再不能生养。”
“我当年娶你姆妈时,已应承她不纳妾室,所以夜来,”崔逸道站起来紧走几步“你和熹照就是我今世所有的孩子,你们就跟我的左眼和右眼一样宝贵。”他蓦然停住脚步,看着观音奴道:“夜来,我明白你与萧铁骊的兄妹情谊,可这世间的感情有千百样,并不是要留住这样,就一定得放弃那样。孩子,想想黑山狼洞中找出来的东西,想想我们从一个血脉里传承的相貌,你诚实地告诉我,对自己的身世还有什么疑问?”
观音奴说不话来,微微张着嘴,到这刻才知道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并不是来这里玩一趟就可以溜回辽国。巳时的阳光从窗格子间射进来,金色的微尘在光流中飞舞,她望着浮尘,一阵茫然,仿佛昨天还置身焰尾盛开的草原,今天就到了崔氏古老宏大的宅邸。命运的无数枝杈通向各种可能,她选择的却是这一条。
半月时间忽忽而过。八宝崔氏散布各地的亲友颇多,来贺崔逸道寻获女儿的宾客络绎不绝,令宝应县的客栈家家爆满,连带酒搂食肆、特产铺子的生意也兴隆许多。观音奴每日都要跟来访的长辈见礼叙话,着实郁闷,这日好容易逮了个空子,甩开如影随形的丫鬟侍童,一个人溜到汜光湖边的码头,想乘船游玩。
码头的船工俱是崔府仆人,见是家主的二姑娘,哪有不巴结的,岂料观音奴不喜楼船,定要乘坐远处一条刚靠岸的钓艇,那钓艇又浅又窄,似一只蚱蜢般小巧可爱。钓艇上的老船工抹着汗喊道:“二姑娘,你不晓得这时节汜光湖的风浪有多厉害,说来就来,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还是坐大船把稳些。”
观音奴笑道:“这样晴朗天气,哪里来的风浪?你不是刚从湖上来么?”足尖轻点,翩然掠过湖面。南海神刀门的‘清波乐’步法,能不借外物在空中滑翔,是提纵术的极高境界,显然观音奴已得其中三味。
老船工见她踏波而来,单足立在船舷上,钓艇亦不过轻轻晃了晃,大为叹服,道:“二姑娘,我是沿着湖堤驶过来的,这样的小艇可不敢开到湖里去。”
观音奴哪里听得进去,老船工实在拗不过她,只得硬着头皮划向湖心,暗暗念叨:“菩萨保佑今日风平浪静,蛟龙爷爷安坐洞府。”原来汜光湖东西长三十里,南北阔十里,虽不甚大,风涛之恶却着于淮南,那风起时没有任何预兆,风速又快,不知多少南来北往的舟船为越过这十里湖面而被猛风翻覆,故世人皆道是蛟精作祟。
划了半个时辰,迎面来了艘大船,老船工见船头挂着一面白底朱沿的三角旗,中间绣着一个沈字,欢喜地道:“二姑娘,这是杭州沈老爷家的船,我们不如靠上去,搭这大船回家吧。”
观音奴尚在犹豫,老船工已放开嗓子招呼大船上的水手。片刻后舱内出来两人,走在前头的是个四十来岁、气度雍容的男子,杭州“凤凰沈”的家主沈嘉鱼,朗朗笑着,大声道:“哈哈,还没到府上,倒先见着表侄女了。”后面跟着个神采英拔的青衫少年,却是沈氏幼子皓岩。观音奴见到沈皓岩的模样,不禁一愣,心中嘀咕:“奇怪,我在哪里见过这人?恁地眼熟。”
便当此际,钓艇忽然震动了一下,随后一个泼天大浪打来,掀翻了小艇。观音奴先被浪打懵了,呛了两口水后,心底有个声音大喝一声“破”竟凭着清波乐的“破水决”跃出水面。湖水壁立四丈之高,她这般破浪而出,实属危险境地中的爆发,平日是万万不能的。沈皓岩眼疾手快,抛出一条晶莹的细索,钩住观音奴后在她腰间绕了两绕,回手将她拉到大船上,手法甚是奇特。
风涛猛恶,沈家的船虽然庞大,却也颠簸得人难以立足。观音奴才接触到实地,脚下便一滑,结结实实地砸到甲板上。这一摔,令她猛地想起和自己同条钓艇的人,不由惊惶回头,但见碧青大浪中一点土黄载沉载浮,正是那老船工。乍遇险时,她受求生本能驱使,不曾顾到旁人,此刻见那老人仍在风浪中挣扎,毫不犹豫地跃下大船,奋力向那老人游去。
沈嘉鱼不由顿足“唉,这孩子!皓岩还不快追上去。”转头对水手们喝道:“不掌舵不控帆的都追上去,定要将崔家二姑娘救上来。”沈皓岩紧了紧缠在腕上的驭风索,迅即跃入水中,宛如神话中的分水犀一般破浪前进,矫健非常,将其余人远远甩在后头。
观音奴自小跟着萧铁骊摸鱼猎狐,在水中也是把好手,岂料她游出一段后,便觉阻力极大,竟游不动了。原来沈皓岩方才用驭风索在她腰间缠了个死结,除他以外,别人休想解开。观音奴被这驭风索缚住,不能离开沈皓岩周围七丈之地,正自焦急,沈皓岩已赶上来,扬声道:“崔家妹妹别急,我和你两边包抄,用驭风索套住那老头儿,大家一起合力游上岸去。”
沈皓岩不敢松开缚着观音奴的驭风索,且见那老船工深通水性,不过因年老体衰而无力与风浪抗衡,便想了这两全其美的法子。观音奴心领神会,撵上老船工,与沈皓岩合力用驭风索套住老人,三人被驭风索连成一体,拼命向岸边游去。老船工得两人相助,满心绝望一扫而空,猛然生出一股力气来,竟不比两个年轻人落后多少。
又一道大浪打来,将三人甩上湖堤。观音奴与沈皓岩拉着老船工连跃数下,消解了大浪之力,落在一株乌桕树下。观音奴惊魂甫定,抬眼望去,湖中一浪高过一浪,似要漫过堤岸一般,不由骇然。她满心愧疚,弯腰对那老船工一揖,道:“老人家,我不听你好言相劝,一味固执己见,害你受了这么大的惊吓,险些被湖水吞没,实在对不住。”
老船工慌忙闪开“使不得,使不得,二姑娘说的这是什么话。若不是二姑娘和表少爷舍命相救,我这把老骨头早喂鱼了。”
沈皓岩在旁边瞧着,颇不以为然,心想主人倒过来跟婢仆赔礼,天下焉有是理,见观音奴转向自己道谢,忙道:“说谢字就见外了。妹妹还不知道吧,我们崔沈两家是亲戚呢。家祖母出自东京紫衣秦家,与尊祖母是嫡亲姐妹,所以家严跟令尊是姨表兄弟,到我俩这辈,算是从表兄妹了。”
观音奴这两日跟着李希茗恶补各类亲戚称谓,听懂了大概,当即道:“沈家哥哥好。”这一声唤得清脆爽利,令沈皓岩心头泛起微微的酸甜滋味。
强劲的湖风吹起观音奴的湿衣湿发,即便在这狼狈境地中,仍焕发着晨曦般耀眼的美丽。沈皓岩忽然想起苏子瞻“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的句子,只是这样的清词也比不得眼前的丽景,他情不自禁地赞道:“妹妹的名字真该跟熹照换一换。”这话颇有调笑意味,沈皓岩话一出口,便已失悔,观音奴倒不曾在意,歪着头打量他腕上的驭风索,显得颇好奇。
“这索子名为驭风,传说是太古时代的神物,用昆仑冰蚕丝和东海火龙筋编成,举神木为火,以天地为炉,炼了九天九夜方才相融无间。驭风索至坚至韧,水火不侵,长可七丈,重却不过九钱,平常就缠在腕上。”沈皓岩边说边将驭风索解下来,递与观音奴“妹妹不妨拿在手上细看。”
观音奴见索子晶莹如新雪,末端坠着一枚黑色的月牙儿,形制不大,拿在手中一掂却极具分量。沈皓岩笑道:“据说这钩子是用天上掉下来的陨铁打造,也不知是真是假。”观音奴试着将钩子抛出收回,赞道:“怪不得用起来这么趁手。”
沈皓岩即道:“就算没有驭风索,我也不会让蛟精掳走妹妹的。”观音奴吸了口气,讶道:“湖里有蛟精么?”她想起方才的情形,禁不住后怕:“幸亏大家齐心,不然一人落下,大家都跟着沉底。”沈皓岩自负地道:“驭风索不比寻常绳索,在水里也能收放随心、运转如意,妹妹大可放心。”倘若遇到两难的状况,他自然舍老船工而顾观音奴,观音奴却听不出这层意思来,笑盈盈地点头。
老船工见兄妹俩相谈甚欢,早避到一旁。数刻后风浪渐止,沈家大船驶到岸边接了三人,径往崔家而去。
辽国保大三年(1123年)六月。
梦泽香的味道飘溢真寂院的内室,耶律嘉树懒懒地躺在卧榻上,眼睛半闭,神思却已飞越万重关山。借助上邪大秘仪,他不但可在千里之外掌控观音奴的灵魂,甚至可以窥视她的梦境。
观音奴灵台清净,极少做梦,即或有梦,也不过黄金草原、碧蓝海天、师父兄长等。这次的梦却与往次不同,嘉树感到一股蒙蒙水气扑面而来,整个梦境都浸润着淡淡的青色。一叶扁舟溯流而上,两岸芳树伸展,既非盛夏的浓郁,也异于初春的娇嫩,明媚的绿枝投影在碧沉沉的水中,似要消融一般。无数纤小的白莲漂浮在河面上,只得指甲大小,瓣儿却有九重,美得令人屏息,映着点点波光,恍若荡舟星海。观音奴与一名青衫少年在舱中促膝而坐,笑语轻柔。嘉树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亦看不见那少年的正面,虽在观音奴梦中,却无端生出一股烦躁来,一拳击在卧榻上,惊起了在罗幕外打盹的人傀儡息霜。
梦境忽而一变,夏日午后,蔷薇的香气充满庭院。那青衫少年飘然而至,靠着流光溢彩的花架,向观音奴脉脉而笑,低声唤她“好夜来,好妹妹。”少年身材颀长,面孔俊美,笑时左边露出一颗虎牙。一阵风吹过,深红浅绯的花瓣簌簌落下,这般芬芳甜蜜,伸出双手也拥之不尽。
嘉树长长地透了口气,猝然醒来,呆了一会儿,想道:“是了,她今年十六岁了,情窦初开,做这样的梦也不奇怪。”这想法并不能让他感到宽慰,自己掌控的灵魂被人侵扰的愤怒席卷而来,然而骄傲如他,决不会像母亲一样使用上邪大秘仪排除情敌、独占意中人的爱慕;压抑如他,甚至不肯承认自己对观音奴的微妙情愫。
人傀儡息霜听到动静,殷勤地奉上刚沏的热茶。对着容貌与观音奴有三分相似的息霜,嘉树胸口发堵,抬手将茶盅打翻,厌烦地道:“以后不经传唤,不要随便进来。”被茶水烫到的息霜哎呀一声,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惶恐地看着主人大步走出内室,衣襟带风,连束发的长带也笔直扬起。
注:“雨里楼船即钓矶,碧云便是绿蓑衣。沧波万顷平如镜,一双鹭鸶贴水飞。”
“天上云烟压水来,湖中波浪打云回。中间不是平林树,水色天容拆不开。”——宋•杨万里过宝应县新开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