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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哀于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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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汤采香将典洪武从酒窖里揪出来,如狼似虎地把典老爷吃干抹净后,夫妇俩开始计划小只的入学之事。

    典小只的资质只是刚刚及格,所以像中洲那边的修习门派肯定是不会要她的。而北祈的正修门派最出名的是临安的五极观、太清教,江州的无量舍。

    汤采香戳了戳丈夫:“如果就选在了无量舍也好,不但离家近,小只回家方便些,我也可以时时看到她。”典老爷皱眉,下床去提茶壶:“这辈子修行就那么一次,岂可为了我们做父母的私心就去决定。”

    汤采香狠狠掐了他一下,“我哪是私心!我这不是担心孩子嘛。你看咱们小只,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平时又害羞又胆小,不像别家的孩子那么鬼机灵……万一离家太远,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提着青瓷壶的典老爷手上一顿,扭过头嗤笑道:“照你这么说,只要是在江州修习就不会被欺负了?”

    汤采香气结瞪他一眼,典老爷继续开玩笑:“我看你是想着,要是在江州修习,你就能方便杀上门去为孩子撑腰是吧?”

    汤采香被气笑,虽然自己的威名响彻连江城,但还真没能神通广大到这个地步。小只是他们唯一的孩子,都希望她能安顺地过上一辈子。

    两人琢磨了半晚上,决定送她去临安的太清教。

    一切,就等八月的涵信了。

    自上次乔妈妈发话后,小只就每日清晨跟着柳先生学习。等下午的时候再与乔妈妈进行修习。然而她的心里却对自己的修习变得越发没底起来。这两人的教法,是完全不同的,有的地方甚至是相反的。

    修习越修越糊涂,却没有一个人来告诉她为什么,两位老师都是每次一到关键点就截住话头。这让她的好奇心越发浓烈起来。

    ***

    五月,院子里的蔷薇密密匝匝的开。浓绿的叶片上,粉红的花蕾一簇簇的依偎在一起,开到极致便显出紫红色来。

    今日在学堂上,小只答上来好几个问题,柳先生欣慰的夸奖了她。下学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把她叫住了,回身一看,原来是蔺从琴。她是连江城里极有天赋的女孩子,长得还很漂亮,声音也很甜。

    “小只,以后我们下学一起回家吧。我可以带你去吃四时堂的如意糕,我们还可以去我家里看我娘亲种的紫藤花,它开花可美了。”那女孩子友善的伸出手来。

    蔺从琴的家不大,但她的娘亲是花匠,能种出许许多多好看的花来。一进他们家的院子,就远远看见一片惊艳的紫。走近了一瞧,小只忍不住惊呼一声。

    那个叫紫藤的花,像瀑布一样。深深浅浅的紫色奔腾着从天际流泻下来,一串串沉甸甸的花朵密密匝匝,近了看它们,就像是一盏盏开不败的小灯笼,垂在半空中。错杂的藤蔓带着深沉,交织在白色的墙架上,错落有致。阳光透过叶片照出一种翡翠似的莹光。

    典小只痴痴的看,都忘了回家。

    自那以后的日子里,两人相约一起上下学,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等那些紫藤落了花,开始结一排排豆荚似的果子时,小只的入修函书随着临安的风来了。

    今日乔妈妈出门为小只操办入修需要的东西,小只也跟着去了。在置事阁里遇到了念云姑姑和白泽瑞。念云姑姑拉着乔妈妈去挑选,让两人在后面跟着。

    “你收到入修函书了么?”两个人异口同声。小只笑了笑,又不说话了。白泽瑞素来了解她,主动说:“我要去化剑门了,过几天就要走了。”

    “化剑门?在东灵么,好远呐。”

    “嵇若先也要去东灵。”

    小只摇摇头,皱眉道:“你要做一名剑修吗?”虽然他是主金属性的灵气体质,但不一定非要做剑修,修习阵法也是很好的。

    “这是我父亲的意愿,他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剑道宗师!”小胖子俏脸生花,满是骄傲神色。

    城主大人真是期望高,且不说每一个剑修都是万里挑一的。剑道一途,悟道本就多有艰辛,何况剑修一门也是最危险的。每次各门派剿杀邪妖时,剑修总是冲在最前面。

    “可是……”

    典小只斟酌了半天,终于扭扭捏捏的说了出来:“你那么胖,飞剑承不住你吧。”

    白泽瑞气急败坏地吼道:“典小只!跟你说多少遍了,小爷这叫魁梧不叫胖!……再说了,去修习后我一定能瘦下来的。哼!”他愤然一甩头,傲娇扭头离去。

    看着那厮远去的肥嫩背影,小只在心中默默摇头。

    ***

    近日嵇家上方一直盘旋着挥之不去的低气压。

    嵇家的小世子选择去东灵大名府,虽然这事已有白城主出面和老太太谈过了,而且最近与嵇家交好的修道人士多有来信劝勉,但显然老太太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美丽起来。

    嵇若先的大件行李都由白泽瑞的娘亲购置好了,他默默收拾着自己的贴身物品。旁边老太太默不做声地看着。过了许久,嵇若先才发现自己的奶奶已是泪流满面。

    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年迈沧桑的声音响起:“你起来,既然你执意要走这条路……便由你去吧!”

    连杏奶奶无奈叹气。“你仅记住一点,我嵇家的男儿无论在哪里,都是光明正大的正人君子,绝不做那等阴晦卑鄙之事,你既已不能做全孝义,那便去行你的大道之路吧!”

    老太太站起身来,回头看着自己的孙子,一时间心痛地无法自抑。嵇若先目光澄澈,抿了一下嘴角,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

    小只去给徐幼蓉送她爱吃的莲花糕,幼蓉是典小只这辈子第二个朋友,虽然她整日大大咧咧,很是傻可爱的样子。但对于炼器一途却很有天分,还做得一手好女红,是一个满伶俐的姑娘。

    等八月下旬,幼蓉就要去玉陵轩学习炼器。玉陵轩在上鄀的东都,是凌霄门旗下的一个旁艺馆。

    说到凌霄门,那就不得不提一下。它是华地最大的辅助灵修门派,不论来历、不论教派,只要你达到他们的要求就有资格修行。

    不过凌霄门的入门难度仅次于东灵的化剑门和天玄教。他们修习的功法特殊,辅助其他修士运灵。只要是从凌霄门出来的修士,不管到了哪儿都能受到跟医修一样的待遇。

    等从徐家出来,小只又去找了蔺从琴。

    她收到一份极雅致的函书,上面用青色的翰墨写着蔺从琴的名字。笔迹秀丽又不失风骨,想必出自一位极清雅的美人之手。

    “上鄀凌霄派,丛琴好厉害!”

    蔺从琴开怀一笑,谦逊道:“哪里哪里,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两个女孩子手拉手傻乐了好一会儿,小只问蔺从琴:“那你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什么时候动身?”

    “过几天就要走了,薛姑姑会带着我们先去东灵,然后再陪我去上鄀。”白城主的夫人薛念云就是从凌霄门出师的,所以她对中洲很熟悉。

    “这样啊,那岂不是你们都要走了。”小只眉眼搭下来,很是有些难过。

    丛琴安慰她:“没事的,年节我们不是都还要回来么,到时候我给你带好吃的。我们可以去建云山上看枫叶,等下了雪灯会上了,让幼蓉给我们做兔子灯去卖。还可以去猜灯谜,让白泽瑞给你赢个最大最漂亮的花灯回来!”

    小只傻笑,幻想那些场景,便觉得好像真下了雪似的。

    他们在灯火通明、五彩缤纷的灯会上,从那些美丽的花灯中穿梭,走马灯绘了彩的灯面滴溜溜地转,七彩的光盈盈从脸上快速流过。转着,转着,他们就将长大了……

    时间飞快的过,转眼去中洲的孩子们就要走了。

    清早小只从被窝里迅速的爬出来,她要去送徐幼蓉他们。八月末的清晨,无数鸟雀站在枝头上脆生生地叫。院子墙上的蔷薇已经灼灼的开到了荼靡,今天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小只跟着乔妈妈去厨房做了好些糖果糕点:徐幼蓉的莲花糕、嵇若先的梅花香饼、蔺从琴的玫瑰酥、白泽瑞的金糕卷——都整整齐齐包好。

    一行人整装待发,但驿站的飞舟还未到。小只紧紧攒着徐幼蓉和蔺从琴的手,三个女孩子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乔妈妈静静的看着,薛念云莞尔一笑道:“你们感情这么好,都不舍得分开。等小只也去了临安,你们就写信多联系联系。”

    孩子们齐声答应好,等飞舟到了驿站,小只他们的话说得就更急了。女孩子们依依不舍地告别,絮絮地念叨着。嵇若先冲她淡淡一笑,白泽瑞对小只说:

    “喂,我们走了。你去临安记得给我寄东西啊,什么吃的用的,都可以。”

    小只拉了个鬼脸:“哼!吃吃吃,你就知道吃,胖不死你。”

    众人哄笑,白泽瑞面皮一下子涨的粉红。这时飞舟上的修士宣布上船了,人们纷纷向前涌去。

    “典小只,我一定会瘦下来,让你拜倒在小爷的英姿下的,你等着!”

    大家笑得更大声,这次可轮到小只脸红了。

    等人到齐安置下后,飞舟就启动了。舟身巨大的灵阵纹路金光闪闪,“轰”一声鸣响后便腾起一阵微尘,快速从天边渐渐远去了。

    小只抬头望,转身问道:“妈妈,你说我还能见到他们吗?”

    “如果你在太清教足够努力,出师之后还有机会去东灵继续修习的。”太阳渐渐炽热起来,大手牵着小手慢慢走着。

    “真的啊,那我去了太清教一定好好修习,我要做最好的那个。”

    乔妈妈很是欣慰:“那姐儿就要下苦功了。”

    很久很久之后,小只才慢慢懂得,有许多东西只要是逝去了,就是永远逝去,并非光靠努力就能挽回得了的。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现在,她是充满期待的。

    八月的艳阳,映着白色的云缓缓悠悠飘着。翠绿的树木掩映下,连江城还是那个热闹的连江城,人们热忱如这艳阳,惬意似这轻云。已经开始充满希望的等着他们的孩子归来。

    ……

    这是在家度过的最后一个月圆之夜。

    乔妈妈看起来比往日还要严肃,似乎是考虑了很久。她才缓缓开口道:“后日你就要启程前往临安,正式踏入修行之门。今后你就会明白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世上资质好的人比比皆是,刻苦努力的人更是多如牛毛。”

    “而你的资质只能算勉强及格……”停顿了一下,她再度开口:“甚至你将很有可能面临无法修练下去的处境。不过,毕竟我和你的爹娘都在这里。如果你真的再无法修习,那就回连江城吧。”

    小只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乔妈妈看着她,突然就像生气了一样呵斥道:“你这么绵软的性子,实在是不适合修行!”

    典小只吓得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绞着手指头。

    乔妈妈咬咬牙,叹了口气道:“也罢,修不修得了,全看你自己造化了。这些年来,除了基本的法术和那些让你死记硬背的真经,别的,我也没能教你什么了。”

    “教了你一套鞭法,哪怕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不适合它的。”想到自己那软绵绵的鞭法,小只汗颜。

    “毕竟我可以教你的,只有自己的东西。但我还是期望你能学出一番成就来,我终觉得你合该是要走上这条路的。我也觉得你不该是现在这样懦弱的性子……”

    “自古女修有成就者无数,但你必定要吃比别人多的苦,流比别人多的泪。我现在给你说的你肯定是不懂的,你且好好记着罢。”

    典小只认真点点头。

    “你即已发现自己身体内的异样,那也该懂得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只有保住自己的秘密,才不会被人拿捏在手心里。出去行走之后,就更要懂得适时沉默,多看多听多学。”

    今日乔妈妈好像变得很是伤感,所有事物一项项皆细细地交代了。所有的话都说完之后,她从怀里掏出一块黑色的令牌递给小只。

    那令牌通体黑亮,但却不是金属铁制的,反而像玉一样。透过它可以看见月亮莹莹的光在其中不停流转,厚朴温润,流光溢彩,很是好看的样子。

    “它叫渡门令,这世上见过它的没有几人。你务必要贴身带好,这块令牌不到特殊时候你决不能用它。”乔妈妈神色极度严肃。

    “什么特殊的时候?”

    “若你犯下罪大恶极之事,被世人厌弃,遭道教门派联手追杀。那你就去彭泽找天煞寺的渡门,用这块令牌可以保你一命。记住,这是你的权利,但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这么做。”

    傻孩子狂摇头发誓:“我绝不会用它的。”她吓得吐吐舌头,自己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啊。

    ……

    今晚就要动身了,娘亲把她的行李拆了又收,生怕忘了什么。爹爹今日都没有去酒窖,整日围在她身边逗她。

    整个典家,从一进门开始,穿过栽满蔷薇的前院。走过娘亲的厢房,看着她的瓶瓶罐罐——那是小时候摆家家的最好的道具。再往偏院走,就是乔妈妈的厨房,这里永远充满了让人垂涎的香气。

    一直走到后院,大大的院子里一定堆满了一个个酒缸,小时候在这里捉过迷藏、粘过知了。院子底下是爹爹的酒窖,一坛坛陈年的好酒放在那里,爹爹会非常得意,如数家珍的给小只点他们的名字:

    “这个是天醇,那个叫五正位、嘉统醋、庆会……哟!这个有个好名字,叫公雅!”

    ……

    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温暖得让她想哭,回忆里的场景历历在目,而自己却要离开了。小只从娘亲手里接过行李,朝她甜甜一笑:“娘,我走啦。”

    汤采香一下子流下眼泪来,抱着她哭。典老爷在一旁不断安慰着,等去临安的车来了,母女俩才依依不舍的分开。

    典小只坐在车上等灵阵发动,起初还能看见他们站在驿台上挥着手,后来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了两个小小的黑点。然而,就是这两个小小的黑点辛勤地抚养她长大,拉着她的小手教导她做人,给她讲生命中的每一个故事。

    驿站远远的离去,这黑点模糊在眼里朦胧一片,再也看不清连江城的风光。

    ……

    小只在琉璃窗上哈一口气,小指头绘出爹娘的音容笑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