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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一只苍蝇飞来,嗡嗡嗡地在耳边转个不停。他这才留心看了看周围,月光中隐约可见左右都是几畦菜地,从嗅到的气味来判断,不远处大半还有个茅厕——顿时觉得与那刘关张在春风桃李中歃血为盟的潇洒气概,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程大哥,不如我们明天再找个好一些的地方——”
“结个拜管那么多做什么?又不是娶媳妇。难不成还要特地上黄鹤楼大摆筵席昭告天下不成?扭扭捏捏的烦死了!”说完对着眼前的菜地跪了下来,又一使劲一扯,青年不由自主跟他并肩跪在一起。
“我今年二十三,你比我小吧?”
“嗯,我十九。”
程逸岸点点头,对着那点星月,朗声道:“苍天在上,厚土在下,我程逸岸今日与——”转过头,问那青年“你叫什么?”
“霍昭黎。霍是磨刀霍霍的霍——”
程逸岸挥挥手懒得听他详细说,把誓词念了一遍,又让霍昭黎念。
霍昭黎说道:“程大哥你念错了,应该是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个我是记得的。”
程逸岸白他一眼“我偏要说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想怎样?”
霍昭黎心想那不是等于没立誓了吗?看他快要生气的样子,也不敢再纠正,只是在自己念的时候,仍说成了“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说完照着戏文里的样子,虔敬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磕完后,他期盼地看着程逸岸。
程逸岸心中老大不愿意,被他双眼亮晶晶看得发毛,只得意兴阑珊地也碰了几下地。
两人礼成起身,霍昭黎便颇为激动地执着他的手,激动地唤道:“大哥!”他是独子,虽然小时后也不缺小伙伴玩耍,但有结义大哥,还是第一次,自然觉得十分新鲜。更何况他一直对此人存着些敬仰与好奇,能与他有这样亲近的关系,就算结义的地点有些勉强,还是高兴得不得了。
程逸岸微笑道:“二弟叫起来太过肉麻,我就直呼你昭黎了。”
“好的,好的,大哥你随便叫!”霍昭黎喜滋滋地满口子答应,想来不管这位义兄想唤他什么,他都不会有半分异议。
程逸岸道:“你先前曾说,如果半年之内找不到你娘,便要回老家去?”
霍昭黎虽不解他为何提出此事,还是点了点头。
“你出来多久了?”
霍昭黎扳指算算,道:“大约三个多月了吧。”
“那岂不是只剩下三个月不到?你我兄弟相聚时日未免也太少了吧。”程逸岸不满地责怪,倒像是霍昭黎硬拉着他结拜一样。
霍昭黎这才明白过来,摸着头一筹莫展“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那怎么办?”
程逸岸道:“不然,你还是随为兄的多闯荡些时日,再回家去?保不准这一路上便能找见你娘;就算找不到,你娘也是大人了,想回家自然会自己回家,你也不用过于担心。”
“娘我是不担心,主要是家里田地,我出来时拜托小黑子帮忙照看着,但是总不能麻烦他太久——”
程逸岸从不知道种田是怎么回事,却想到一个人“我叫老刀帮你去看地好了,他年轻的时候种过田。”霍昭黎还待说什么,被他摆手阻止“就这样说定了!你明日把你家所在画个图,我叫人给老刀送去!天下许多好吃好玩的事物,好看的山水,好笑的小丑,你白白出来一趟,什么都没见着就回了去,岂不太亏?”
霍昭黎不好拂了他的美意,一边被他说得心动,一边也实在想与新结拜的大哥多处些时日,因此虽觉对刀维蔻不好意思,还是顺水推舟答应了。
二人正商量着日后行程,忽然背后传来桀桀怪笑声。
“黑灯瞎火的,我道是谁在那里,原来有人在这里拜天地来着。”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
另一个童稚的尖利声音跟着怪叫:“哎呀呀不得了,竟然是要饭的娶了个大美人呢。”
“我怎么看这人虽美,可却是男的?”
“如今这江湖上,女扮男装多了去了,你老儿真是孤陋寡闻。”
“女扮男装我自然知道,就是没见过这样高大的女子。”
童稚的声音“嘿”了一声“你老婆不也挺高?”
“你扯她做什么?我们也不必争,看看他有没有喉结就好啦!”
程逸岸与霍昭黎将二人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却怎样都辨别不出说话人所处的方位。从他们言谈听来,似乎是他们结拜时已在附近观看,这许多时间过去,程、霍二人竟然都未发觉周围有人,霍昭黎倒还罢了,程逸岸可是久于江湖之人,不由得暗暗心惊。
霍昭黎站在原地不断游目四顾,就着月光只能大约看见前后是路,左右是田地,着实想不出那二人能藏在哪里。他正疑惑间,忽觉脖子上一凉,毫无预兆地,一只冰冷干枯的手已经抓住了他的喉头。
他忍不住失声大叫,但一个“啊”字还没说完,那只手就离了开去,嘶哑的声音大笑道:“哈哈哈,果然有喉结!我就说是男人吧!”
另一个声音讲输了对方,不满地嘟哝起来:“一个大男人长得这么好看做什么?实在是,实在是——”
话音刚落,霍昭黎只看见有一团什么物事扑面而来,近在咫尺!算他应变能力不弱,慌忙左跨出一步,躲过了那不知名物事,谁知那东西仿佛长眼睛一般,仍直直向他面门袭来。霍昭黎只得再往旁边闪躲。
“咦?这小子反应不错!”这声稚童口气的惊叹倒似是在耳边响起一般,霍昭黎不禁吓了一跳,闪躲间顿时慢了半分。只是这半分便足以致命。
那团物事觑着空,飞速直袭脸颊。
霍昭黎不由得闭上眼睛等候厄运降临。
程逸岸这时突然“噗嗤”一笑。
霍昭黎只觉有风声自耳畔掠过,却未有痛感,睁开眼看向程逸岸,他指着地上,捂住嘴不住地笑。
霍昭黎低头,看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偶立在脚边,抬起头朝他扮个鬼脸,说出了刚才未竟的话语——
“实在是惹人怜爱啊!”程逸岸终于忍不住爆笑出来。
霍昭黎却不那么轻松。他呆呆地与那人偶对视片刻,忽然间像是大梦初醒般,往后猛跃,跌跌撞撞地站定后,颤抖的手指着那人偶,难以成言。
那个尖利的声音,是人偶人偶在说话?
“鲁前辈,您可吓着我这个小兄弟了!可否出来容晚辈们参见?”
那姓鲁的嘶哑声音还未说话,木偶却先不高兴地念叨起来:“他是前辈,我就不是前辈了?你怎么只招呼他,却不招呼我?”
程逸岸一笑,对着那木偶长揖到地“晚辈一时鲁莽,对木前辈失了礼,在这儿给前辈您赔不是了!”
那木偶似乎颇为满意他的恭谨态度,将双手负在背后,倨傲地道:“看在你还知悔改的分上,这次就饶了你——对了,怎么一下认出我俩是谁?”
霍昭黎毕竟少年心性,见到那木偶随身不满两尺,竟然能如真人一般说话动作,不禁又好奇地靠过来看个究竟。那木偶见他趋近,顿时对程逸岸失去兴趣,一蹦一跳地想上去与他搭话。
霍昭黎见他走过来,又有些害怕地向后退。
那粗糙的声音大声嘲笑:“你长成那个样子,人家怕了你!”
木偶先向身后厌烦地挥挥手,又用着泫然欲泣的口气,对着霍昭黎说:“我很可怕吗?”
霍昭黎见他伤心,自然心中不忍,急忙摇头道:“不是不是!我只是、我只是第一次看到木偶说话,有些惊讶而已。”
“是这样吗?是这样吗?”那木偶甚是欢欣,竟突然间窜到与霍昭黎的头同高“啾”一声亲在他脸上,又伸双手将他脖颈搂住。
霍昭黎先是呆滞,渐渐却觉得十分新奇好玩,也跟着伸出手去搂住他身子。
这一搂之下才发现,原来那木偶身后牵着几根细细的丝线。
原来不是被鬼附身,是有人在控制的普通木偶啊!
这一发现,心中惊惧去了大半。
可那操控者又躲在何处?
霍昭黎仔细去看,只见丝线消失的地方,乃是田间。
“小子,你看什么看?”猛然间那粗哑的声音传入耳际,跟着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似是凭空冒出来般,现身在霍昭黎跟前。此时天色已蒙蒙亮,看得清那人一头灰发,形貌相当落拓。他站在原地也不说话,一手握着线头,一手捧着半个西瓜大口啃咬,转眼已然吃掉大半。
霍昭黎站在田塍之上,男子位在田地里,头顶却与霍昭黎眼睛齐平,这样高大的身材,蹲在田地里吃了半天西瓜竟未被两人发现,足见身手不弱。
“你又自己吃!你又一个人吃!”那男子明明嘴里咬着西瓜无暇说话,稚龄儿童的声音却又自木偶口中发出。
男子吐出一嘴西瓜籽,恶狠狠地朝那木偶道:“你没牙齿没屁眼的,想吃也吃不来,给我闭嘴!”
那木偶一听之下,似乎十分伤心,竟开始哭泣起来。霍昭黎明知是那男子自己玩的把戏,却无法丢下木偶不理,慌忙拍着它的肩膀安慰。那木偶卖乖,把两只手紧紧缠上霍昭黎脖子,撒娇地扭来扭去。
“你再哭我就拆了你!”
霎时间男子的怒骂与木偶的哭泣、讨饶声交杂在一起,男子扔了西瓜皮,作势赶过来打木偶,木偶则从霍昭黎怀里挣开,跑来跑去不停躲闪——若非亲眼所见,任谁都不会相信这所有的言行都不过是一人包办。
程逸岸看了一会儿,清清嗓子,朗声道:“拜见鲁前辈、木前辈。”站直了身子后,又招手把看呆了的霍昭黎叫来“昭黎,这位是线牵木偶鲁一络鲁前辈和木灰灰木前辈,你过来见个礼吧。”
霍昭黎一愣“这两位都叫做线牵木偶?”
那木偶抢着跑到他跟前答道:“他是牵线的,我是被牵的,因此上两人合起来才叫线牵木偶——美人儿小兄弟,你觉得这外号好不好?”
霍昭黎颇为伤脑筋地想着这个问题,一会儿才老实地道:“我也不知道。”
“笨蛋!”鲁一络颇为受不了地骂了一句,随后转向程逸岸“这小子拳脚功夫虽差,内力倒是不弱,从哪里来的?”
程逸岸摇摇头表示不清楚,随即又笑道:“大约是凭空冒出来的。”
鲁一络皱了皱眉,似乎颇厌弃程逸岸言语轻浮,打量了他全身上下,道:“你这个惯会惹事的臭家伙,连五袋弟子的行头也敢偷,你就不怕老郑找麻烦?”
程逸岸不在乎地耸肩“找晚辈麻烦的人满江湖都是,也不缺郑帮主一个。”他知刚才老者必已听见结拜时二人自叙身份,因此也无意作无谓掩饰“倒是鲁前辈归隐多年,此番竟重出江湖,看来武林就要多事。”
“你竟好意思说!是谁在兴风作浪,逼得泗合门到处拖老古董出山!”
鲁一络从木灰灰怀中掏出一张纸来,狠狠瞪向程逸岸,眼神充满威势,霍昭黎见了不禁暗暗害怕,被瞪的人却无动于衷,反而用有些讥嘲的口气道:“如此而已?晚辈可不记得,鲁前辈是这样急公好义的大侠客。”
这鲁一络当年闯荡江湖时,凭着木偶与腹语奇术,行事亦正亦邪,算得上黑白两道都十分头痛的人物。
木灰灰这时桀桀怪笑“他去泗合山赴武林大会是假,把老婆气跑了,出来瞎找是真!”
鲁一络反驳不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反手给了木灰灰一个巴掌,转眼间两“人”又厮打了起来。
“敢情这年头女人都往外跑。”程逸岸似笑非笑地看霍昭黎一眼“不过看这个架势,鲁夫人要离家,恐怕也在情理之中。”
霍昭黎看鲁一络一边操纵木偶,一边与它对打入了迷,浑听不见义兄说什么。
鲁一络却甚是耳尖,把木灰灰踢到一边,过来大喝道:“死小子,别人家的事你插什么嘴?”
程逸岸微微一笑,拱手正要致歉,鲁一络却像是握住什么把柄一样,凑过身来“刚才你并不知我是猫是狗,是黑是白,新结拜的义弟遇袭,竟然袖手旁观,道义上说得过去吗?”
程逸岸歪头,挑眉“有何不可?”说得无比理所当然。
鲁一络一呆,随即哈哈大笑“老夫对真小人还有几分看得过,今天就放你一马!”说完手微动,瞬间将木灰灰抓到怀中。
“木头人,走了!”
“再玩一会儿好不好?我要跟美人小兄弟道别!”
“滚你的蛋!”
鲁一络催动内力,便欲施展轻功离去,冷不丁被人捉住手腕。他吃了一惊,却见刚刚站在一丈开外的霍昭黎,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跟前。
“你干什么?”
鲁一络口气难听,待到感觉到对方手心传来的浑厚内劲,心中却暗暗叫苦:若他有恶意,今日就难说能否安然离开了。
“那片瓜田可是前辈种的?”
鲁一络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这小子恐怕脑袋瓜有些不对劲,啐了一口,道:“废什么话,自然不是!”霍昭黎点点头,认真地道:“那前辈吃了人家的瓜,怎能不给钱就走?”
鲁一络与木灰灰同时狂笑,两重声音好不恐怖:“老夫在黄鹤楼吃饭都没掏过钱,区区几个臭瓜,算个什么事了?”
霍昭黎见他怒气勃发,心中有些惊惧,咬了咬牙,仍是紧紧扣住了他手腕不放“这些瓜是别人辛苦种的,你不付钱就吃,不就成了偷儿?”
鲁一络感觉到手上强烈劲力不住涌来,虽未抓准穴道,却已逼得胸中气血翻涌“你、你快放手!”
“前辈不给钱,我就不放!”霍昭黎浑不觉自己内力给对方带来压力,见他挣扎,更是抓得死紧。
程逸岸抚着额头一边叹息,一边出来收拾局面“昭黎,放手。”
霍昭黎立刻依言,放了手后又不放心“但是他”
程逸岸对鲁一络道:“鲁前辈,我这兄弟长在田间,对于农人辛劳分外在意。您宽宏大量,就当体恤后辈,顺了他这一回如何?”
鲁一络见有台阶可下,重重哼了声,手一挥,便有十个铜钱整整齐齐插在田塍之上。顾不上再炫耀什么功夫,气呼呼地大步离去。木灰灰趴在他肩上,不忘向二人做着鬼脸。
“真厉害!”
霍昭黎对着那十枚铜钱惊叹。
“要不要我教你?”
程逸岸面对霍昭黎意料中的惊喜神情,笑得高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