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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还未说完,忽然间有一人大声道:“什么武林正派?好不要脸!”
此时山风稍息,这喊声又中气十足,顷刻便传至四周。
群雄心中皆想:泗合门在江湖上何等声威,在这个节骨眼上出来捣乱的,莫非是个疯子?
辛逸农丝毫不乱,锐利的眼直直看向发声处,几千人中,竟毫不费力找到目标,朗声道:“那位朋友,请出来赐教如何?”话音刚落,一个高大人影便被揪出人群,带到场中。
“师父!”带人过来的青年男子拱手,辛逸农点点头。
群雄多数人都未看清他身法如何,禁不住哄然叫好:“不愧是‘幻影疾风’邝闻潮,果然名师出高徒!”
青年男子面带笑容团团作揖,回归弟子之列。
“原来是贺二爷。尊驾对泗合门有何高见,请务必指教。”辛逸农一边问,心中却有些奇怪:这贺老二素来不是冲动之人,也算得上与泗合门有些渊源,怎得会突然出口狂言?
贺律祥道:“我一介江湖草莽,哪里敢指教你辛大门主,只不过想在天下英雄面前,说一说二十年前冯崇翰那畜生干下的滔天罪行!”
纵使辛逸农修养再好,听他说话辱及师尊,也是面色大变,身后的刘逸书等人,更是已经齐刷刷地兵刃出鞘。
辛逸农强自按捺,道:“先师一生行侠仗义,做下善举无数,乃是武林中人所共仰英雄侠客。贺二侠出言不逊,可小心莫犯了众怒。”
贺律祥看他神色,心中有些害怕,但想起恩公无辜惨死,又挺了挺胸膛,高声道:“当年冯崇翰那厮用肮脏手段杀害萧铿大侠,夺得南华心经与武林盟主之位,其中原委,我倒想让辛门主好好说个明白!”
群雄一听“萧铿”、“南华心经”这些字眼,心知他所说的有些门道,不禁一阵骚动。
辛逸农脸上毫无动摇“先师与萧大侠乃八拜之交,怎可能做出那样伤天害理之事?贺二侠信口开河,叫人如何能信?”“萧大侠血书与后人均在此处,请他出来说个明白便是!”几千双眼齐刷刷往他手所指方向看去,刘逸书等人认出满脸为难之色的霍昭黎,忍不住“咦”了一声。
霍昭黎被这许多目光盯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吓得紧紧抓着程逸岸衣袖不放“大哥”
“都闹成这个样子,你逃也逃不了!”程逸岸说着将他重重往前一推,霍昭黎跌跌撞撞出了人群,站得离辛逸农远远的,仓皇四顾。
“这位小兄弟请到场中来。”
霍昭黎不情不愿地挪到他跟前,抱拳道:“辛门主你好。”
随即又看向他身后,一一问候:“辛夫人你好,大哥的师兄师姐,你们好。”他不知道刘逸书等人的名字,故而只能如此说。
泗合门众人听得莫名其妙,被点到的几个人也是脸色尴尬。
辛逸农和颜悦色地问:“小兄弟是萧大侠后人?”
霍昭黎记着江娉婷等人嘱咐,点点头道:“萧铿大侠是我爹。”他一边这么说,一边在心里对那位萧大侠和自己的娘亲道歉。
“萧大侠武德兼备,从来是辛某景仰万分的前辈高人。恕辛某孤陋寡闻,竟不知萧大侠竟有遗孤,血书之事,更是从未听闻。”辛逸农看他眼神闪烁,更是难以相信。
贺律祥有霍昭黎在身旁,顿时精神大振,抢先答道:“这位少侠身怀‘南华心经’功夫,便是最好的凭证!”
会场中顿时喧哗声大起。
南华心经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绝学,自萧铿殒命西北,便再也未现江湖,如今竟有人说这十几岁的少年习得南华心经,如何不让人意外?
“大家安静!”说话声中挟带浑厚内力,众人只觉得耳中嗡嗡直响,一时忘了言语。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五十多岁汉子,缓缓走入场中。
辛逸农连忙迎上去“郑帮主。”
丐帮帮主郑连成朝他还了一礼,随即对霍昭黎道:“小兄弟可愿与老叫化过几招?”
霍昭黎意外地道:“为什么?”
郑连成当他露怯,森然道:“我曾有幸与萧大侠切磋过武艺,小兄弟所习的‘南华心经’真伪,一试便知。”
“好的!”原来是要试招而已,霍昭黎立刻应允。他执剑在手,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提醒道“大叔,我这把剑很利的,你要小心。”
郑连成甚为丐帮之主,多年未被如此看低,冷哼一声,道:“接招!”说话间,一条绿油油的打狗棒便戳到了霍昭黎小腿。
霍昭黎未料他发招如此奇速,连忙抬腿闪避。
郑连成皱眉道:“这是泗合门的‘乱石步’,你从何处学来?”
刘逸书等人心中雪亮,暗骂程逸岸没规没矩。辛逸农举目望向霍昭黎方才坐的地方,对上一双熟悉不过的眼睛,浑身一僵。
郑连成质问归质问,手上却丝毫不缓,转瞬间已袭了霍昭黎周身十五大穴,霍昭黎平生未遇此等强敌,一时间慌了手脚,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依着程逸岸教的轻身功夫满场乱窜,哪里有余裕施展“南华心经”上的功夫?
他越躲越急,越急破绽就越多,一时间险象环生。这时忽然耳中传来一个苍老声音:“道未有封!”
霍昭黎来不及细想,猛然站定,横剑使出“道未有封”恰好在打狗棒将触未触到眉心之际,将之头上一节削断。郑连成呆得一呆,便继续攻击。这一剑招本就未结束,霍昭黎不住划着大大小小的弧形,无论打狗棒指向何处,都像是凑上去般,被他一一削断,到最后只剩下一截短短的握在手中。郑连成恍惚间便似回到了当年与萧铿比试时一般,明知比不过,却仍想要多看一些精妙招数,着了魔似的扔掉手中短棒,觑个破绽,揉身而上,一掌印上霍昭黎胸口,霍昭黎侧身避过,接着一招“发若机括”一柄剑幻化作无数飞矢,射向郑连成,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剑芒之中。
若非他心存仁厚,绕指柔知主人心意不欲伤人,便是十个郑连成,此刻也已化为肉泥。霍昭黎正使得起劲,耳边的声音又道:“可以了,罢手吧。”他闻言立即收手。
郑连成以一双肉掌抵抗凌厉剑气,勉力支撑,已疲累不堪,心中更早开始奇怪那剑竟然从未割伤自己,一待危机消除,便瘫坐在地,一边喘气,一边赞道:“南华心经!好一个南华心经!”他虽然一招败于霍昭黎剑下,却并无不悦之色,咧嘴笑着说“小兄弟,你临敌经验不足,与当年萧铿差太多,还得多学。”言下之意,自然已承认霍昭黎身份。
霍昭黎也不禁为他超然的态度心折,更为冒充别人儿子之事感到愧疚,深深一揖道:“谢谢大叔指点。”
贺律祥见状,十分振奋,对霍昭黎高声道:“霍少侠,请你把‘南华心经’拿出来,给郑帮主瞧上一瞧!”
“好。”霍昭黎从怀中摸出羊皮纸,交到郑连成手中。
群雄远远看着这流传三百年的秘笈,心禁不住怦怦直跳。有几个直接便动了抢夺之心,无奈那羊皮纸边上的二人实在太强,无人敢撄锋芒。
郑连成看着羊皮纸上几个大字,看看霍昭黎,又望望辛逸农,最后对着少林寺方向道:“惠能大师,您来看看?”
一老僧口宣佛号,缓缓走过去,正是少林方丈惠能。惠能接过羊皮纸,端详没多久,便还给了霍昭黎。
“阿弥陀佛,确是萧施主的笔迹。”
也不觉他声音提高,每个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
“与我的想法一般。”郑连成点头,面色深沉。
二人德高望重,又都是萧铿故交,既然证实是其亲笔所书,自然旁人无法怀疑。
贺律祥道:“那么能不能请惠能大师告诉在场诸位,萧大侠写了什么?”
惠能低诵佛号,闭上眼,清清楚楚地道:“金兰不义,恸悔终天。萧铿绝笔。”
天下皆知萧铿的结义兄弟只有冯崇翰一人,这十二个字意指什么,不言而喻。
群雄不禁静默,深感难以置信。
佟逸海飞身上前,抢过霍昭黎手中羊皮纸细看,接着颓然垂下肩。
泗合门门人见他如此,知道事情再无疑问。想到崇敬了一辈子的师父师祖竟是这样的人,俱是大受打击,一个个神色凄然。
王逸婵走出来,高声道:“凭这几句话,确实可以看出家师定然有负于萧大侠,但一口咬定这‘不义’就是杀害,不嫌草率吗?不知贺二爷还有什么直接证据?”
贺律祥一时难以回答,正自踌躇,只听一人道:“我有证据。”声音嘶哑无比,听在各人耳中,均是十分不适。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显现,霍昭黎惊喜地大叫:“鲁前辈,木前辈!”
来人正是“线牵木偶”的一人一偶。
“美人儿小兄弟,原来你也在这里!”木灰灰张开双臂,朝霍昭黎扑去。
霍昭黎欣喜地抱住他,道:“木前辈,你们也来啦。”
“是啊是啊,早知道你也来,我就催着老头子早点过来了。你不知道,他在路上又吃了好几回白饭——”
正告着状,木灰灰被收回鲁一络手中,挨了好几个耳刮子“叫你小子乱说话!”
辛逸农上前见礼,道:“鲁前辈大驾光临,怎么不先打声招呼?”
鲁一络嘿嘿地笑道:“想来想去,我还是决意来拆台,怎好意思麻烦你们?”说完将木灰灰紧紧抓在手中,面容一整,向着四周围朗声道“当年鸩教一战,想必在座各位也有不少亲历其事。萧大侠与冯门主于无上崖大战三昼夜,终于力毙赤翼尊者,萧大侠不幸坠入崖底腐骨池,冯门主亦身受重伤,奄奄一息——这场惊天动地的恶斗,除了冯门主口述以外,谁也未尝亲见,是也不是?”
参与当年剿灭鸩教一役的群雄,尽皆点头。
郑连成道:“那时双方已经恶战多日,正道高手受伤无数,元气大毁,最后决战之时,唯有萧冯二位有体力追踪赤翼尊者到无上崖,我们放心不下,勉强上崖去看究竟时,只看见冯门主一人身中剧毒气息微弱。萧冯二位何等交情,任谁都不会怀疑冯门主的说法。”
“当时崖上还有第四个人,就是我。”鲁一络语速变得极缓,看着纷扬而下的雪花,面色沉重“他们三人上崖之时,我已在那里等了两天。当年白道中两大绝世高手,竟需要三天三夜才制得服那邪派魔头——郑帮主,平心而论,你难道不曾怀疑过?”
郑连成与惠能对望一眼,从各自眼中看到相同的答案。
“赤翼尊者第二天就被杀了,接下来的时间,全是萧冯二人的恶斗。”
群雄色变。
“冯崇翰突施奇袭,萧铿不备中掌,二人边吵边战,萧铿虽受伤但胜在内力悠长,冯崇翰攻势凌厉却气力不支。第三天,我用牵肌线绊倒萧铿,冯崇翰才将之制服。各位上山之时,萧铿趁冯崇翰分神,负伤跳下无上崖,我受命察看,只在腐骨池旁见到这份‘南华心经’。之后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极丑陋的秘辛,被他用毫无起伏的声调道来,听者更觉悚然。
王逸婵秋水剑刷地指住鲁一络喉头“你明知我师父已经故去,死无对证,才信口开河,你是何居心!”
辛逸农急道:“师妹不可!”
鲁一络看都不看他们一眼,闭上眼,声嘶力竭吼道:“静绡,我该说的都说了,死而无憾,只求你不要再怨自己!”
女子一声轻叹缥缥缈缈传来:“一络,你这是何苦?”
群雄只觉眼前一闪,一条纤细高挑身影已站定场中。女子看来四五十岁,仪态贞静,眉眼秀美,可以想见年轻时必是极出色的美人。
上了年纪的江湖人略一思索,便喊出她的名字:“‘玲珑剑’冯静绡!冯崇翰的胞妹冯静绡!”
“师叔!”
刘逸书等人入门时,冯静绡已嫁人隐居,因此泗合门上下,认得她的反而只有辛逸农一人。
冯静绡先向周围团团施礼,再温言与辛逸农应对几句,最后才转身看鲁一络。
鲁一络露出激动的神情“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这里!”
“你为了我,果真连命都不要了吗?”
“为了你,我什么都愿做,你知道的。你嫁我之后,强颜欢笑,一个人时总伤心落泪,我虽是一介莽夫,却又如何不知,如何不悔?我胆小,勉强守住你二十年,到现在才敢说出实情。”
冯静绡一边笑一边抹泪“你还不是没一刻安生?若不是心魔缠绕,怎么会另生出一个木灰灰?”
“你原谅我了?”
“我哪里有资格怪你?明知我的心不在你身上,你还是对我千般好。”
“你不会离开我了?”鲁一络一张丑怪的脸讲出少年热恋般的说辞,甚为滑稽,场中却无一人笑得出来。
“走又能走到哪里去?二十年了,我们都老了。”二人双手紧握,静静互视良久。
冯静绡抬头,对霍昭黎道:“这位少侠,外子为了娶我为妻,帮着家兄做了伤天害理之事,萧大侠因此丧命,我夫妇深知罪孽深重,寝食难安二十年,今天就在群雄面前,做个了断!”
说完抽出一柄短剑,刺往自己咽喉,鲁一络也二话不说,伸掌拍向天灵盖。
霍昭黎大呼不可“绕指柔”疾出,短剑被削到剑柄,鲁一络的手,却是被一枚小石子撞偏了方位,拍到肩头,肩胛骨喀喇声响,定碎无疑。
霍昭黎见危机解除,手忙脚乱劝说二人打消死志:“鲁前辈,冯前辈,做错事只要认错了便好,你们本就不是主谋,以死谢罪就不必了。”他本就对萧铿一无所知,更无感情可言,现在竟然误打误撞被人认作他后人,更要代他接受别人赔罪,实在是慌乱之极。
求助的眼神忍不住就向程逸岸飘去,程逸岸在远处耸耸肩,装作没看见。
倒是飞白居士柯惠越出程逸岸,走到这对夫妇跟前。
“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两位施主既已痛悔前愆,便当从此修心向善,何苦自残?”
鲁氏夫妇对看一眼,恍然大悟般相视而笑,倒头向霍昭黎和柯惠各拜了三拜,搀扶着就要离开。
郑连成突然出声道:“鲁夫人,老朽有一事不明,能否请教?”
冯静绡转身回以询问眼神。
“令兄心思细腻,思虑深远,按理说这封血书极有可能生出事端,该当誊印心经副本,即行毁去才是,怎会让其毫发无伤?”
冯静绡脸色数变,最后露出怀念的笑容。
“萧大侠连握笔的姿势,都是家兄手把手教出来的。他因误会萧大侠对我有情,而焚烧了两人所有往来书信,大约是不忍心再毁掉最后一件了吧。”她语中隐隐有所指,令人不敢再深思三人间的情怨纠葛。
霍昭黎目送二人远去,想着大哥教自己念书一事,都与萧铿与冯崇翰二人十分相像,这二人结局如此,这二人结局如此——忍不住打个寒颤,看向程逸岸。
程逸岸也在看他,不耐地挥手,似在责备自己多虑,霍昭黎见此,竟奇异地安下心来。
“惠可师弟,原来你在这里。”
惠能认出方才阻止鲁一络之人,用的是少林大力金刚指的至纯功夫,正自诧异,见了柯惠,疑窦顿解。
柯惠双手合十,垂首对惠能道:“阿弥陀佛,师兄万安。”
“你劝他人回头是岸,本心魔障,可曾消解?”
柯惠苦笑“还是稍欠火候,难以重皈我佛。”
惠能口宣佛号,柯惠垂手退回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