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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滂沱的大雨终于止息,缘溪村立马又变成它惯有的隐士模样,山峦在雾气中延绵起伏,山谷里的一切在澄澈的碧空下弥漫着暮春的气象。
泓从茅屋中走出,坐在院中石制棋盘桌旁,忽听身后有人轻咳两声,回头一看院中站一蓝衣少年,他并不感惊讶只淡淡说,“堂堂掌月国太子却喜欢听人墙角。”蓝衣少年听罢并未有愠怒之色,只是漫不经心地掸去院中石凳上的落叶,懒洋洋坐下问道,“刚才离去的绝色女子就是扶迎镇国公主?”,他摇着头啧啧叹道,“萧子源艳福不浅!”
泓面有不悦肃然道,“你尾随我到这里却是为说这两句闲话?”掌月国太子依旧笑着,“有客从远方来,司马都督似乎并不热情啊!”
“客?”泓不以为然,“薛攸宁,你我之间不过一桩交易。”
“好!好!好!”掌月国太子薛攸宁击掌大笑,“前途私情,孰重孰轻,司马都督饶是分得很清。”他仰头将山谷环视一周,满意笑着,“这个世外桃源的确非常安全。你所定制的武器我正陆续分批秘密运送到此处,我要的东西呢?”
“均已备妥!就按照这上面所写方式联络交付。”司马泓从宽袖中取出一枚泥封铜管递给他。
薛攸宁将铜管收好,起身抻了抻腰准备告辞,临走前又道,“世人都道我玩世不恭,满朝那些老朽愚昧整日上谏所谓强国之道,人口商旅、土地水利之兴方是固本强国正道。哼!大争之世,强兵才可强国!我国兵制战法陈旧,我欲训练精锐新军却屡遭阻挠,不得已才秘密整训新军,若是等我继承王位再从长计议,只怕国都会被踏平。虽说是秘密行事,但我却并不觉得龌龊,只为事半功倍少些阻挠。我见司马都督对此事十分介怀,因此便多说两句开解。”
司马泓知道他此番话动机无可厚非,遂反问道,“那么太子如何看待鄙人所谋之事?”
“我又非先知,史书如何盖棺定论你所谋之事,我如何得知?不过成王败寇而已。想做便做了,何须顾忌其他?”薛攸宁笑道,“不过,你要做这笔生意,遍及天下我想不到有比我更合适的人。”
“各取所需罢了!”泓正色道。
“也好!我家那老头子眼看不行了,我还要速回掌月国料理后事,或许下次再见时,你我需行君臣之礼了。”
泓微微一笑,“前提是你能活着来。”,薛攸宁不禁哈哈大笑,转身疾步而去。
澜星从来路折返,在永州没有半刻停留,快马加鞭赶回济州。待到济州城门太阳已经偏西,她心中惆怅烦乱,没有立刻赶回行辕,而是牵着马在城中漫无目的地转悠起来。走着走着,道路忽然被围观人群所阻截,澜星只得驻马停下。她向人群中央望去,只见当中跪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约莫十三四岁模样,两人身旁躺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议论得起劲。
“两个小姑娘真可怜,小小年纪就承受失亲之痛,还不得以卖身葬父。”
“就是!就是!小姑娘模样生得多惹人怜,若是我有钱就将她们买回去了。”
“碰到好心人也就罢了,若是被坏人盯上,劫掠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才可怜。”
“让道!让道!”人群中横生出几个蛮横声音,七、八个地痞模样的打手从人群中挤了进来,为首的人从腰间掏出一个银锭扔在两个小姑娘面前,指着其中一个蛮横道,“你!我们买了,收拾东西跟我们走。”
年龄稍大的姑娘被这个几个凶神恶煞的人吓得瑟瑟发抖,并不去捡那块银锭,紧紧抱着身旁妹妹说,“我们……是……一起的,要买一起买,绝不分开!”
为首之人面露狰狞的胁迫之色,“在这儿岂是由你说了算,你妹妹是个独臂,买回去能干什么,难道供着伺候吗?少废话,别让我们动手。”
澜星正欲管这桩恃强凌弱的闲事,不料却被人群中一直静默而立的白衫公子抢先,一抹飘逸挺秀的身影从容地走进人群中,与几位莽夫地痞站在一起,相较之下更显得气度拔擢,不染凡尘。
他挡在两位姑娘身前,神情自然流露出一段别致风韵,眼眸清澈,笑容却带着玩世不恭的佻达,犹如高天朗月,让人不禁多看两眼。
“两位姑娘既然是“卖身葬父”,也该按商市惯例,价高者得之,这是一锭黄金。”白衫公子的声音犹如松间清风,悠远而舒缓,他将黄金递给姐姐。
姐姐仍旧犹豫不敢去接,小心翼翼问,“公子会买我妹妹吗?她虽然只有一只手臂,但什么活儿都能干。”
白衫公子蹲下身,抚摸了姐姐的头,温柔笑道,“傻丫头,我并不打算买你们任何一个,拿着这些钱将你父亲安葬,再去投奔亲友。若是亲友凋零,你们就去济州怀璧街找一户姓陈的人家,就说安歌荐你们来府上做个女婢,他一定会接纳。虽然是委屈一点,到底是个安全去处。”边说边将那锭金子塞进姐姐手中。
“大哥哥……”两位姑娘感动地涕泪唏嘘,说不出一句话来。
听得人群纷纷赞叹白衫公子善举,几个先到的恶霸不干了,为首之人从腰间抽出一把明晃晃的腰刀在手中把玩,围着白衫公子上下打量道,“这是什么世道,一介文弱书生也敢管我济州曾二的闲事,别嫌活得太长……”
白衫男子唇角一丝轻微笑意,不屑道,“《东隅国法典》刑则,章二目三,大庭广众下携带私斗器械,杖五十,狱五年;刑则,章五目一,买卖妇幼,杖五十,狱五年;还有,你腰带所佩东海凝晶的玉佩乃是御贡之物,礼则,章三目一,越级服制,重者鸩杀。”
“你是……”曾二一听他张口就列举自己三条罪状,当下就懵了,吓得几乎要哭起来。
“还有……”,白衫脑子扶额沉思片刻,“正如你所说,如今的确世风日下,你家父不过是金春坊的一个主事,也敢对御贡之物打起主意,不是他蠢,就是你蠢,趁此还未东窗事发之际,早些让他辞官,民不举官不究,说不定还能保后半生无牢狱之灾。”
曾二扑上去抱住白衫男子的腿,大哭道,“还求大人饶我这一遭,我保证再也不犯。”
白衫男子冷冷道,“别弄脏我的衣裳,带着你的人……快滚!”
澜星在人群中做好随时上去“教训”街头恶霸的准备,但却没有出手的机会,不禁对那位公子胸中韬略息兵戈的气度所折服。曾二离开后,人群也渐渐散去,男子又雇了几个稳妥之人帮两位小姑娘安葬亡父后才离去。
澜星继续牵马徐行,脑海中回想着刚才的温润公子,记得他自称安歌,一听曾二诨号就知道是金春坊主事之子,又似乎对金春坊的内情熟稔。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但却一下想不起来。沉思之间她抬头见十步开外有酒肆幌子,就朝那里走去。
这间酒肆以售卖济州名酒瑶泉而声名远播。澜星先要了一小坛独自饮下,酒香甘醇绵软令人回味。澜星又招来伙计预备再要一坛,却被告知今日瑶泉酒已经售罄,要想品酒只得明日再来。澜星正觉得遗憾,忽然身后声音响起,“姑娘也钟爱瑶泉酒?”
澜星回头一看,说话之人正是刚才那位白衫公子,连忙起身行礼道,“方才阁下在街上对两位小姑娘伸以援手,夏某敬佩阁下侠骨柔情。”
白衫公子温柔一笑,摆摆手道,“侠骨柔情四字安歌愧不敢当,不过是见不得有人恃强凌弱。天下之大,不公不义之事比比皆是,安某不自量力,螳臂当车罢了,姑娘莫要见笑。”他走过来将手中提的一坛瑶泉放在澜星桌上,“方才听见姑娘还要饮这酒,不巧了,这儿还剩一坛,姑娘若不嫌弃,不如同桌而饮?”
“如此便叨扰了,安兄请坐!”澜星笑道。
“听姑娘口音,似乎是扶迎国人?”安歌将两人酒杯斟满,清冽酒香顿时四溢开来。
澜星抿嘴微笑道,“正是,我从扶迎国来,如今在锦华城中谋生。公子是哪里人氏?”
“我本出生在北国贫瘠荒凉之地,想必姑娘没有听过那个地方,不过如今也在锦华城中寻谋生计。如此说来,两个在锦华城中沉浮的人如今在济州的酒肆中同饮一坛美酒,也是缘分,不如干了此杯。”安歌举止风雅,言谈和气亲厚,不免让人觉得亲近。
澜星悠然一笑,当醇厚酒香萦绕在唇齿喉咙间时,昨夜今晨的种种不快顿时抛却脑后。
“天下之大,美酒又何其之多,冠绝天下的美酒中扶迎国的碎玉酒,东隅国的瑶泉酒,还有掌月国的风曲酒更是酒中绝品。碎玉冷冽、瑶泉醇绵,风曲甘甜,正如这三国行事之风,每每想到此处便觉得有趣,一国之性情也决定了酒的品性。”安歌举爵淡淡一笑。
澜星倒是头一次听到如此有趣言论,追问道,“那安兄最喜欢什么酒,是瑶泉吗?”
安歌沉思一瞬摇了摇头,“安某也不知道。这十年之中各国战事频繁,寻常人不能随意在各国走动,碎玉和风曲也只尝过寥寥数次,远达不到品评好恶程度,因此难以决断。”
“这到倒确是遗憾。不过提到三国之酒,恕夏某唐突一问,依阁下之见,如今天下将归于何处?”澜星问。
安歌深深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一时强弱难以看出最终胜负,只论庸贤主政而已。”
澜星点头道又问,“若东隅国将来是庸人主政,你身为国人又该当如何?”
安歌笑起来,回答道,“夏姑娘的问题实在刁钻。然国与民应当分开来说,天下归一乃是大势所趋,并非一朝一氏所能左右,有些努力注定徒劳无功,只不过延缓它衰败的气象。曾经我是北国偏邦子民,如今你又能看出我和锦华城的子民有何不同,将来若有一人御临天下,但他仍然会饮碎玉、风曲,它们将传承千秋,子民也会繁衍万代,不灭不息,但从古至今还未听说流传万世的邦国。”
澜星眼前一亮,被这位年轻公子深远的思辨所折服,她转头望着酒肆外的街巷,缓缓道,“偌大的天下,傅、萧、薛三氏熙熙攘攘挤在拥挤的王权上,皆为利来利往。若是输了地盘就想赢回来,有了地盘就想要得更多,若是没有更会不择手段去摄取,然而天下民众所求不过有屋可住,有田可耕,温饱平安而已。”
“夏姑娘能有悲天悯人的胸怀实在难得,你瞧,这最后一坛酒也被你我二人饮光。今日能与姑娘攀谈一二,受益匪浅。”安歌道。
澜星起身施礼道,“承蒙美酒款待,天色也晚了,若他日有缘再见,我们再开怀畅饮。”说罢两人作别澜星起身离开酒肆,走到门口回顾一看,安歌任然站在原地,唇边带着犹如怀揣日月的明媚粲然微笑目送她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