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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白脸汉子又道:“咱真希望能见到这少年英雄好汉,也不枉走到中原一遭。”
那大哥只顾喝酒,一碗碗往口中倒,两斤高粱酒,他总吃了十之八、九,只觉身上发热,敞开胸前衣襟,黑茸茸全是胸毛。
那白睑汉子皱眉道:“大哥,中原是礼仪之帮,咱们可不能像在关外做野人一般,这公众场所”
他话尚未说完,那大哥横了他一眼,自顾挥拭汗水,望着楼后一弯流水,良久喟然吟道:“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三弟,酒醉饭饱,咱们也该走了。”
正在此刻,忽然一个沉厚的声音道:“酒家,喂马来!”
那大哥一听这声音,登时脸色大变,双手发颤,砰地一声撞落桌上酒碗,神色激动之极。
那白脸汉道:“大哥,你怎么啦?”
那大哥一言不发,只听见楼梯蹬蹬,走上一个满脸黑髯中年汉子。
那黑髯中年汉子一见这两个大汉,真是如见鬼魅,呆在梯旁。那白脸汉子一声欢呼道:“二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不全不费功夫,你你可可找苦咱们了。”
他说到后来竟是语带使咽,那黑髯汉子长叹一声,英风尽丧,半晌缓缓走了过来道:“大哥,你这是何苦?”
那大哥脸一沉道:“老二,你还活着呀?”
他虽说得严厉,可是掩不住脸上欢欣之色。那黑髯汉子道:“大哥,你老了不少,三弟,你倒是长大了。”
那大哥哼声道:“我内外交逼,焉得不老,那能像你消遥自在,胡子也留上了,你以为我就认不出你了,瞧你这副德性就不顺眼,乖乖跟大哥回去吧!”
那黑髯汉子摇头道:“我懒散已惯,回去也是终日游手好闲,办不了大事,干事万事都可依了大哥,此事却也休提。”
那大哥柔声劝道:“老二,我替你服了一十四年务,你也该负负责任了,再说再说”
那黑脸汉子只是摇头,这时酒保又送上一副筷子餐具,等候吩咐。那大哥好劝不听,大发脾气,一拍桌子,只震得盘跳老高,酒保也吓走了。
大哥怒声道:“老二,你这是什么意思,爹爹临终时怎么说着?”
那黑髯汉子坚决道:“我意已决,你随便说什么也是枉然。”
那大哥又是一拍,怒道:“老二,他妈的你一走了之,算是哪一门子好汉?你问老三看看,我这十几年是怎么过的?你以为一走便了,哼!哼!简直狗屁不通。”
黑髯汉子低声道:“我身在外,心在辽阳,大哥的事我很知道,这些年来,大哥把天池派整理得好生兴旺。”
那大哥怒气勃生,忍不住粗言又骂道:“他妈的老二,你回是不回?”
黑髯汉子道:“这事还请大哥原谅则个!”
那大哥一咬牙道:“你如不回天池,咱兄弟之情一刀两断!”
那白脸汉子见两人愈说愈僵,连忙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何必动气。”后来想想这话等于白话,实在无聊,不伦不类,便住口不说。
那黑髯汉子凝视兄长,好半天才道:“大哥,我是块什么料,你最明白,何必一定要强我所难。能挑动五十斤的肩膀,你偏要他挑百斤,那算什么?”
那大汉叹口气道:“唉!老二,这些年来,你还不清楚大哥的心,你知道不?丽珠还没有出嫁,她等的是什么?”
那黑髯汉子脸色一变叫道:“什么?大哥你没有和丽珠结婚?”
他吃惊忘形之下,声音太大,看看酒楼上客人都注视于他,当下干咳两声,很感不好意思。
那大哥道:“咱们回客店再说个仔细。”
那黑髯汉子急不可待,又问道:“大哥,你此语当真?”
那白脸汉子点点头,黑髯汉子一言不发,眼角上闪烁着泪光。
三人鱼贯而去。姚瞎子道:“想不到今日他兄弟三人相会,真是一大快事,我瞎子心中好欢喜也。”
方天逸低声道:“是天池颜家兄弟吗?”
姚瞎子道:“怎么不是?他们家那本经我可知道得顶清楚,唉!别门别派为争继承掌门,往往师兄弟火拚,斗得不可开交,这两个人却是一个要让大哥,一个不肯违背父命,后来颜云波干脆一走了之,这样的兄弟倒真少见。”
方天逸点头道:“这几位兄弟手足情深,真的叫人羡慕,那老二这下只怕再难逃避了。”
姚瞎子道:“其实颜老二不当掌门,他硬要尊重兄长别人也无话说,也用不着一逃十几年不敢回家,这中间还插一段儿女之情,是以更是难能可贵了。”
那天地派兄弟逊谦之事已传遍武林,是武林中一段佳话,许多门派师兄弟不合,做长辈的人却拿此事为训勉的例子。
其已造:“难怪颜老大一提一个女人名字,老二便垂头不语跟他去了。”
姚瞎子道:“那大哥的心上人其实是爱老二,老大痴心多年,后来发觉了,自是伤心,颜老二心里有数,便借题发挥,避开那女子,想要成全大哥一段姻缘。”
姚瞎子虽说得简单,方天逸听得十分感动,那颜老二以为牺牲可以解决一切,可是人的情感又岂可勉强,事情并不如他所理想,颜老二隐身贩马,这十几年也亏他能隐能藏,连脾气也给改变了。上次何足道所遇颜胡子正是此人。
姚瞎子又道:“今日连逢二大喜事,我瞎子欢喜得紧,要不是瞎子所配解毒丹还差一味主药,真想陪小兄弟到处逛逛,分享一点小兄弟光荣。”
方天逸不解,他天性不爱多问,想了想道:“唐大哥,我瞧你武功已经恢复了,五毒病姑下的毒药已解了吧!”
姚瞎子摇摇头道:“我服了多种药物,总算将毒提住,逼到左臂上,再不济也只要牺牲一条臂膀罢了,小兄弟,你真不知道还是装腔来看?”
方天逸道:“我真糊涂了,前半年被人骂成畜牲不如,现在听你们口气,好像成了大英雄似的。”
姚瞎子哈哈大笑道:“行情看涨,身价不同了。泰山崩而面不改,兵刃加而色不变,哈哈!小兄弟!我姚瞎子服你了。他日再见,只怕已领袖武林吧!”
他缓步下楼,不一会消失在人丛之中。方天逸想了一会,也付帐去了。
他回到客舍洗浴一番倒头正要去睡,忽然笃笃有人敲门,方天逸翻身起床,着了外衣,体内夏气晴布,缓缓走去开门。
门一打开,只见门外高高矮矮站了十几个人,为首一人年约五旬老,双眉斜飞入鬓,生得十分不凡,向着方天逸躬身一拜道:“不知方大侠莅临敝境,有失远迎,万祈见谅。”
方天逸心中奇怪,连忙拱手道:“小可一介武夫,怎敢劳阁下资步,实在担当不起。”
那老者道:“小可文一平,人称河南大豪便是。”
方天逸忙道:“久仰!久仰!”
那老者道:“今日有幸得睹大侠风采,实是生平快事,寒舍略备小酌,有劳大侠贵步。”
方天逸暗忖:“这河南大豪在大河以南也是一个能喊动红黑之人,他资财之富,和山西英风牧场场主孟贤样并称中原二豪,我却不认识他,怎的如此多礼产”
当下逊谢道:“承蒙抬爱,实有厚愧,阁下能否教我?”
河南大豪道:“大侠何必太谦,大河上下亿万生民对大侠感激涕零,图报思恩。”
河南大豪身后一人道:“饮黄河水的好汉,没有不知好歹的人,大侠对咱们的恩惠,也如山高水长,永远不会忘记。”
方天逸观看众人脸色,但见个个诚挚溢于言表,自己再事推辞,便显得太小气派,当下一抖长袖道:“恭敬不如从命,就请诸位先行。”
众人再怎样也不肯先行,方天逸只得和河南大豪并肩而行,而那河南大豪有意无意间落后半步。
方天逸走着走着,心中只是沉吟,那些人执礼愈恭,方天逸愈是不安,不知人家是何用意。
众人又走了半个时辰,走到城南一处大宅,只见灯火辉煌,正门大开,从门口到大厅数百步都点着红色巨烛,照得光明如昼,而且毫无黑烟,方天逸识得这是玉门特产明月烛,风吹雨打不熄,价钱之高,往往一支巨烛可供一家穷人半月食用,这两排烛光,少说也有千支左右,所费不资,此人号称巨富,真是名不虚传。
那河南大豪引方天逸进了大厅,大厅中摆了梅花形五桌酒席,他让方天逸坐在首席上位,自己陷在下首,替方天逸引见其他陪客道:“这位是洛阳艾公子,前岁大魁天下,这位是郾城吴公子,文章控钻,有韩柳先贤之风,也是新科进土,这位是魏公子,文章而外,星卜舆算,布阵医学,经济水利,都所专长,所谓性天下之才,这三位称中原三士,今日拨驾而莅,不但蓬革生辉,实在是大侠的面子,哈哈!”
方天逸寒暄几句,心中更是吃惊忖道:“这三人少年得意,宦途不可限量,河南人视为三块宝,我每次经过河南,总听百姓以此为豪,读书人自视极高,而且又都是有功有名的得意少年,怎肯与江湖大豪为伍,这河南大豪端的手脱不凡。”
方天逸听说这三人是举国少年名土,当下再也不肯居于上位,那洛阳艾公子年方二旬五六,白脸秀俊,全是书卷气息,对方天逸道:“小生等是专诚来陪来陪先生,先生不必推让!”
吴公子。魏公子也纷纷附和,方天逸无奈,只得居了首位,他暗中留心,却是不露声色,席间谈笑风生,那三个少年名士平日卓尔不群,此时言语之间,对方天逸真是推崇备致。
酒过三巡,那少年名士谈吐清雅,确是他学之士,方天逸少年虽也读不了少诗书,此时自觉形惭,不愿开口卖弄。他原生得翩翩,这时含笑倾听,更显得深藏不露,智若大海。
又过两巡,方天逸起身告辞,那三公子也告罪起身,方天逸拱手向众人作了一个罗圈揖道:“今日诸位盛情,小可绝不敢忘,艾。吴、魏三公子更是少年英俊、一国之彦,能与三位同席,实是小可平生之荣。”
那艾公子道:“自古豪杰本若先生之大勇也!”
那魏公子对众人道:“所谓千古荚雄人物,就如方先生!”
众人纷纷喝彩,方天逸心中迷糊,彩声中,只见厅中百余双眼睛都望着自己,目光中充满了敬爱和钦服。
方天逸便欲回到客舍,那河南大豪早着人将他行李搬来,方天逸推之不脱,只得和他盘桓两日,再三谁说急事,那河南大豪率众步行相送,出城卅里才依依而别。
方天逸一路往嵩山行去,沿途上每到一处总是有人准备好一切,住的都是最大庄院,吃的都是上好山珍海味,而且各地豪杰纷纷拜见。他越来越是糊涂,也不便多问,偶而打听几句到底是何原因,厚待如此,众人便纷纷赞他谦虚,也不多说。
这口行到嵩山,才到山脚之下,忽然山上灰影连闪,从正路上走来五个和尚,那为首的正是名震武林的两门使者慧真大师。
方天逸想到上次和少林僧冲突,不知对方来竟如何,他总是防人一着,运气全身,上前半步正要开口,那慧真大师合十道:“敝方丈得知施主驾临,特遣小僧迎接。”
少林一脉多年为武林之尊,那慧字辈僧人,当今之世已是寥寥无几,辈份何等尊贵,方天逸连忙行礼拜倒,慧真大师一扶,方天逸仍是躬身拜了一拜道:“小可待来少林请罪,还请大师多多担当。”
慧真道:“施主乃天下第一奇人,前次误会多所得罪,还请施主宽恕哩!”
他语气之间完全是以平辈口吻,方天逸想到上次要逮捕自己,出掌击伤自己的是他,如今热忱欢迎的也是他,天道变化真是不可逆料的了。
方天逸跟着慧真大师直往嵩山行去,行了半个时辰,到了少林寺大厅正殿,慧真大师远远传声道:“事告方丈,施主到!”
忽然一阵乐声,正厅中走出三个僧人,当中的正是当今少林掌教不死和尚,手持念珠缓缓向方天逸走来,后面跟着数十名高矮僧人,一律灰衣僧履,气势隆重庄穆。方天逸一生之中也见过不少大场面,这时见少林不死和尚亲自来迎接自己,心中真激动得什么都不能想,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好在他本性冷静,略一沉吟,连忙上前拜倒地下道:“末学晚辈方天逸,拜见不死禅师。”
那不死和尚微微一笑合十回礼道:“施主来得正好,就请前去观礼,少林第卅六代弟子出师大典。”
方天逸一惊忖道:“少林弟子出师,历来是武林中最隆重大典,来的都是一代宗主,或是名门主持,我却凭什么资格?”
当下连忙谦辞道:“晚辈德薄能鲜,岂敢违礼,晚辈前来贵寺请罪,此中因缘尚望禅师能拨时予晚辈陈述。”
不死和尚微笑道:“此事老衲已尽知就里,施主含冤不辨,甘为天下作罪人,我佛常云‘我不久地狱,谁入地狱’,施主年轻若斯,却能领略个中精意,错非天纵之人,宁能如此?”
以少林掌教之尊,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当真是点石成金,势成定论,少林诸僧从未见不死禅师如此佳许别人,都不由齐向方天逸又看了一眼。
方天逸灵机一动忖道:“难道我用计骗倒凌月国主,促使安大人大捷的事让天下人都知道了?可是此事知之甚少,我此行少林便是要说明此事,以白沉冤,不死和尚怎么先知道了。”
他沉吟不下,跟着不死和尚进了正厅,只见厅中前排设着几个蒲座,当中坐着的正是白发萧萧的天山掌教周真人,美丽的尹师姐侍立一旁。
不死和尚引方天逸坐在周石灵之左侧,方天逸更是沉凝,此时也是手足无措,他心知这些人都是武林至尊,自己岂能分庭抗礼,可是不死和尚一再引让,方天逸下意识地看看周石灵,只见他含笑点头,似在赞许鼓励,只有硬着头皮坐下,抬起头来,只觉心中狂跳,手中出汗,见尹师姐似乎亦欣喜已极。
忽然钟声响了卅六响,从大殿后走出十八名青年僧人,又走出十八名俗家弟子,一排跪在前行。
少林掌教不死和尚站起身来问身后一个老僧道:“慧果师弟,罗汉堂试艺都通过了?”
那老僧是罗汉堂首座大师慧果,合十答道:“佛祖慈悲,禀告方丈,功德圆满。”
不死和尚又问另一个僧人道:“慧通师弟,佛学精义都通达了?”
那和尚正是闻名天下少林藏经阁主持大师慧道,合十答道:“禀告方丈,功德圆满。”
不死方丈双目微睁,射出一股柔和的光芒,注视着那一排弟子,忽然柔声轻轻说道:“玄真,何谓枯荣?”
那跪在他面前的青年僧人恭然道:“荣即是枯,枯即是荣,心即是佛,佛乃是灵。”
方天逸听到一震,他内功深湛,已达心意畅通地步,这时听少林僧人侃侃而言,都是上乘佛理,只觉少林武学与佛学大有关连,心中领悟极深。
不死和尚道:“无我,无生相佛自在心头,无心无意才是上乘。”
那青年僧人合十道:“多谢方立教诲。”
不死大师点点头,这时有几个僧人捧上大红袈裟,不死和尚穆然接过,将袈裟一件件替众增披上,又把各种兵器授于俗家弟子,那些俗家弟子接过兵器,口中念道:“天心民心,心存恻隐,行侠仗义,少林至尊。”
待到兵器发完,众弟子向方丈叩行大礼,便从前行走到后面众僧行中去,成为正式艺满出门的少林弟子了。
方天逸只听耳畔周石灵一声洪亮的声音道:“恭喜不死方丈功德圆满!”
众僧一齐念声佛号:“阿弥陀佛,谢周真人。”
这正厅中总有数百僧人,可是声音平和已极,凝在空中,久久回声不散。
众人纷纷站起。方天逸一抬头,只见身旁坐的是个大和尚,向方天逸微微一笑,耳畔听到周石灵密室传育道:“这是剑门飞天如来。”
方天逸恭恭敬敬,向大和尚点点头,江湖传言飞天如来上次死于剑门之变,想不到安然无恙,再向外看,不由大吃一惊,原来大和尚旁,竟是与中原武林作对的冰雪老人铁公谨,装着不认识他。
方天逸跟在天山周真人身后,那冯幻芷有千言万语要和他说,只因气势庄严,竟是不能开口。
众人被安置在少林贵宾楼,周石灵被不死和尚约去共商大事了,冯幻芷这才和方天逸畅谈别来之事。
冯幻芷道:“方天逸,你可是天下的大名人了!”
方天逸奇道:“师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幻芷道:“傻孩子,你自己做了这大牺牲,当然应该得到如此报酬。”
她见方天逸含笑,知道方天逸被自己唤为“孩子”定是不服,当下嗔道:“不是孩子吗?我见你时,还只有这点点高。”
方天逸笑笑,冯幻芷便将安大人西征大捷,他出了一个官府通告,说明这次大捷经过,全仗方天逸出生入死之功,不但洗清方天逸冤枉,而且一夜之间,方天逸由人人卑视的卖国贼,变成天下大英雄。其实安大人心知方天逸并不喜功,西征回来,过了两月,经不起女儿一再相缠,便大皎文书,以表方天逸之功。
是夜晴空万里,方天逸一个人走上山巅,嵩山松林是有名的,夜风吹来,松啸似涛,方天逸心中有隔世之感,想到自己一生,少年流浪,天涯为家,偏偏与几桩武林大事有关,成日间运神运筹,辱荣交加,虽只才是二十岁的少年,竟成武林中重要人物。
月色皎清,方天逸位立山巅,功名荣耀,他此刻是集于一身了,可是回忆前程,自己唯一内心爱着的女孩子,在从前是不敢去爱,现在却不能去爱了,抚然良久,不禁悲从中来。
他昔日冒命和凌月国主斗智,固然是为了国家,可是一方面也有对手难逢,争强斗胜之心,后来被天下人所冤,便一心一意想要洗刷,此时冤清名就,竟四顾茫茫,不知作何安排,他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那埋藏在胸底的热情如狂涛怒浪,一波波地冲击着。
方天逸动情大乱,他心中一惊,几乎想放声大哭大叫,知是平日胸中所藏大多,只怕都反涌上来,不能控制情思,坐在一块大石上,调息情思,他虽内功深湛,竟是久久不能平静,额上汗珠爆出。
忽然一阵平和钟声,深夜里传得老远,方天逸猛然一震,长吁一口气,只听背后一个柔和已极的声音道:“施主内功已臻上乘,意志自如,一年以后,再到少林寺找老僧。”
方天逸一怔,叫道:“禅师教我!”
回身一看,连影子也没有捕到,他踏月而归,次日告别周真人和冯幻芷飘然下了嵩山。
以他年纪,受此殊荣,真该气高趾扬了,可是方天逸情感虽深,却是热情天性,想起情场失意,更觉消沉不已。
他决心寻找爹爹,解开上代仇恨,以他聪明,那多年之谜已解了八、九分。这回走了一天,只觉心神俱寂,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唉,方天逸啊,这些日子来,也真是出生入死,身后辱荣、褒贬,变化万端了,我这去找寻爹爹,却丝毫没有头绪,爹爹,你现在哪里?”
他叹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只见前面不远处似乎有一个镇集,这时炊烟袅袅,早起的人家已开始过活了。
他心中思索道:“反正一时无事,不知先好好歇息一番。”
心念一定,足下加快,不一会那镇集已然在望。
方天逸走到了市镇,抬头在两边的招牌中看了一看,只见有一家“百花楼”这时已经开门,于是走了过去,原来这“百花楼”不但是饮食店,而且后进乃是客栈,兼营旅宿生意。
方天逸叫了早餐,并且订了一间房子,缓缓坐下休息。这几日以来,方天逸心中完全被那四十年前的血案所占据,在他精密的思想之中,事情的始末原委已大部明白,他明白这真是上天的安排,否则像这样复杂血仇,不是巧遇线索,怎么样也是思之不清的。他坐在大厅靠角落的一张座位上,这时大厅门一开,方天逸背对着房门,并没有注意,门开处走进两个少年。
那两个少年才一踏入大厅,攀然一震,右边的一人伸手指了一指方天逸的背影。
左边的一人一扯同伴,两人一起又退出大厅,方天逸正低着头,丝毫没有留意。
方天逸用完早餐,走入房中休息,昨夜整整赶了~夜的路,不觉也有些疲劳,于是靠在床上,不一会便进入梦乡。
他这一觉睡了好久,醒来之时已是下午时分。
睁开眼来,盘坐在床上,吸了一口其气吐纳,他内功造诣很是深厚,不到一刻已运行一周天,只觉四肢百骸都舒畅无阻,缓缓站起身来。
忽然,他整个人都呆了一呆,目光扫过门槛,只见一枚细如发丝的金针端端钉在木门上,针端插着一张白筹。
他心中重重一震,可面上毫不变色,双目又望了一望,却并不上前拔下,缓缓坐了下来。
心中暗暗忖道:“想不到在这儿又逢敌踪,对方能乘自己睡熟之时偷入,分明早已知道我的行踪,而且以自己的功力,虽然睡熟之中,五丈之内落叶飞花之声仍可分辨,这样看来,对方的功力定是极高了!”
他心中思索,暗暗惊骇,缓缓吸了一口真气,右手一抬,一股回旋的力道应手而落,那金针被力道一引,颤颤的一抖跳出木门。
方天逸拾起白笺,只见笺上写道:“又逢阁下,甚感意外,请于午夜至镇西森林中一会。”
方天逸皱了皱眉,看看这无头无脑的白筹,心中忖道:“不知投笺之人是敌是友,不过我反正一时无事,今夜不妨如约一行,只要先存警惕之心,对方虽存恶意,也不致一败涂地!”
他又沉思了一会,随手毁去那白筹,持着金针细细看了一会,仍然想不出什么头绪,只觉腹中有些饥饿,便又到厅上吃了一顿。
回到房中,只觉百般无聊,好在他自小过惯一人的独狐生活,并不感寂寞,无聊的时候,一个人静坐沉思,往往可以一坐数小时不起身。
他坐在椅中,默默沉思着,觉得自己的功力近来很有进展,但却似乎有些稚气的感觉,沉思心中,想如能将近来新悟的道理和自己家传绝学溶为一体,对自己武学不无大补。
他的思想渐渐溶入这一问题之中,潜心思索,他本是聪颖绝伦的人,加以武学根底极深,越想越对,越想越深,到得后来已心神合一,整整坐了两个多时辰,呼地吐了一口长气,不由大感轻松。
他缓缓地睁开双目,这时天色已暗,点了灯光,忽然心中一动,缓缓长吸了一口其气。
他右手一动,平平将灯火推到墙角处,掌心一吐,发出一股力道。
只见火苗逐渐短小,灯火渐淡,这时他左手一震,发出另一股力道。
那火苗又慢慢上升,他缓缓加强右掌力道,火苗却又再低了下去。
于是他再加左手力道,只见那火苗忽大忽小,慢慢趋于稳定,这时他左右两股力量平衡。
他小心吐气,陡然左右力道齐发,呼一声由“凝”劲化为“散劲”只见那火苗陡然跳了起来,在半空中分为无数火星,他一收劲,那火苗又燃了起来。
方天逸吐了一口气,暗直道:“成啦成啦!”
这时假若他爹爹在一旁看见的话,断然不敢相信柳家的内劲由同一人发出两种极端不同的路子!
方天逸心中明白,这两个多时后的静思又将他的武学带入更深一层的境界之中。
到了午夜,方天逸将衣衫结扎完备,轻轻推开窗户,身形一闪向镇西直奔而去。
这镇集不十分大,一会便奔到尽头,果然只见右方有一丛密林。
这时天上有半弯新月,虽然光华稀淡,但林外仍是一片光明。
方天逸的经验也相当丰富了,他明白一入林中,一定黑暗异常,目力一时难以恢复,倘若对方是仇敌之类,乍起暗算,防之不易。
他微一思索,提足真气,运出夜视的功夫,一步踏入林中。
林中并不如想像中之黑暗,枝叶很是稀疏,月光洒下,地下阴影虽多,但光度倒不算弱。
方天逸吸满真气,左右打量了一下,却见林中空空洞洞,不见人影。
他沉吟了一会,正想开口,忽然左方一个声音道:“兄弟,我说得不错吧——”
那声音好不沙哑,方天逸怔了一怔,一时却分辨不出到底是谁的口音。
右方又有一个声音道:“算是被你说对一次,大哥,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方天逸一震暗忖道:“看来这二人是敌非友了,目下敌暗我明,我且忍耐一下——”
这时那左边一人道:“兄弟,我早就说这姓童的不比何足道,你投笺之时若写明是咱们,他可精得很,从来不在乎丢不丢脸,示不示弱,没把握的事他就是不做!”
那有方一人笑道:“若换了那何足道,就是明知森林之中是刀山油锅,只要咱们下了战书,他一定会来——”
方天逸暗暗抽了一口气,他已猜到这两人的路数了,这两人倒不可怕,倘若倘若他们的师父到来那就难以脱身了!
他心中飞快一转,突然哈哈一声长笑道:“罗之林、郭庭君,别来无恙乎?”
他口中不停,陡然之间有掌一立,一股劲风疾发而出,呼地一声巨响,一根手臂粗细的老树枝登时断了下来,林叶满天飞散。
树枝上一阵轻动,方天逸身形好比轻烟一掠而出,只见他身形才掠,左前方另一条人影一闪而落,两人打了一个照面,正是那怪乌客罗之林。
方天逸冷冷一笑道:“罗兄好快的身形。”
罗之林面上微微一红道:“方天逸,你真是信人——”
方天逸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他话未说完,身形一侧,只见另一个人轻飘飘的走了过来,月光下看得分明,正是郭庭君。
方天逸冷笑道:“还有没有别人,叫他一齐出来吧!”
郭庭君冷声一笑道:“方天逸,你也狂够了,你既然敢只身前往,何必多问?”
方天逸心中暗暗盘算:“只要天食不在,这两人我尚可应付。”
他心机甚深,心中所思,口中知道:“好说,两位相约到此,有何见教?”
郭庭君冷笑道:‘印b们要请你指教一番——”
方天逸笑道:“不敢不敢。”
那怪鸟客罗之林道:“那日在终南柳家堡中一会,咱们兄弟对你的功夫甚感钦佩,商量之下决定请你指正一二。”
方天逸冷冷道:“那日承天禽手下留情,两位回去告诉天禽,就说方某”
郭庭君冷冷一笑插口道:“方天逸,你别套话了,对付你一个人,咱师兄还自信能胜任,温师叔不在这儿,你可放心吧!”
方天逸心中一松,口中道:“郭兄说得是!”那怪鸟客罗之林忽然一声怪叫道:“好啦,咱们废话少说,方天逸,你以为今日还能活着走出这座森林?”
方天逸冷冷一笑,一股豪气慢慢泛上他的心胸,他哼了一声,一字一字说道:“你们一齐上吧!”
罗之林仰天大笑道:“方天逸,你好大的口气!”
他笑声未决,只见方天逸面色一沉,一言不发,右手一曲,陡然一冲而出。
“呼”地一声劲响,罗之林大吃一惊,他不料方天逸出手快捷如斯,而且一语不发,慌忙之间内力疾吐。
两股力道一触而散,罗之林身形一晃一连退出好几步远,方天逸冷冷道:“不过如此而已。”
怪鸟客面上一红,一丝杀气闪过他铁青的面孔,只见他右手一抬“叮”一声,长剑已然到手!
怪鸟客的功力,方天逸是亲眼目睹过,若是以全力相拚,的确不易相敌,他不敢丝毫托大,双目紧紧盯着罗之林。
罗之林陡然一剑削出“嗤”地一声,一根三尺长的硬木树枝断了下来。
方天逸也不客气,一把接在手中。罗之林冷冷道:“方天逸,你敢接我一剑吗?”
方天逸树枝一横,说时迟那时快,罗之林长剑猛点而出,嘶地发出一声怪响。
方天逸自出道以来,很少用过兵刃,但柳家家传仍以剑术为主,他此时木剑在手,只将心神一定,刹时间有手一荡,一排技影在面前散开,才发出第一剑,便有一种心神合一的感觉,那烂熟于胸的神奇剑式如流水般溢过脑海,振腕之处,发出小天星内家力道。
“噗”一声,长剑与树枝一触,罗之林只觉树枝上透出一股极大的力道,长剑被荡起半尺,呼一声,对方的树枝一走中宫直入。
他吃了一惊,柳家神剑是何等神妙,强如奇叟南天,当年在天剑柳还定发出神剑第一式便吃了大亏,若非他功力盖世,一式贪攻便立必败之地,罗之林不知利害,才出一剑,已然先机尽失。
剑光枝影中,只见方天逸满面在肃,树枝点出,荡起巨大风波,罗之林一连倒退五步,仍不能脱出这一剑的威势!
只见罗之林面上汗水隐见,足下不住后退,方天逸剑式如风已占尽上风。
突然方天逸只见在方劲风一响,他想都不想,反手一式“白鹤展翅”倒飞而起。
只觉树枝一震,攻势登时一滞,闪目一望,郭庭君手持长剑一掠而过,剑身犹自震抖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