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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霖鸿找了余公公,要了出入宫的牌子,被余公公派人送回勇王府时,已经过了子夜。他没有等天亮,马上让勇王府中的仆人领着自己去找父亲,结果发现父亲并没有睡。卧室里一片漆黑,可是门外贺霖鸿刚一询问守夜的仆人,贺九龄就在屋中咳咳地叫了几声。
仆人打开门,点了灯,贺霖鸿走进屋,发现父亲已经换洗了衣服,脸上蒙着黑布,靠坐在床上,头发全白了。
贺霖鸿眼中发热,等仆人走开,即使父亲看不见,他也行了礼,然后坐在父亲床前,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听到夏贵妃提到皇帝仰仗自己是因自己更会治国,贺九龄泣不成声,贺霖鸿也陪着洒泪。接着贺霖鸿讲到了凌大小姐怎么要出城,怎么逼着裕隆帝禅位……
最后,贺霖鸿说:“我走时,凌大小姐带着军将们还在议事厅商量事情,我看三弟的样子,不想离开。”
见父亲缠眼的布条全湿了,贺霖鸿出门,让人端来热水,帮着父亲洗了脸,换了新的布条。
然后贺九龄做了笔的手势,贺霖鸿明白,到外面又要了笔墨,他自己还穿着囚服,也一天没吃东西,就去把雨石叫了起来,让他伺候父亲写字,自己对勇王府的人说要去找贺家二夫人。
勇王府的人告诉他,贺府的女眷都在离贺老相爷不远的一个院子里,贺老夫人住了正房,贺大夫人和二夫人分别在偏房中。
贺霖鸿被带着去了院子,轻手轻脚地去了罗氏的偏房。罗氏虽然躺在床上了,可是也没有睡实在,一听见贺霖鸿的声音,就忙起了床。夫妻两个人见面,罗氏拉着贺霖鸿又低声哭了一场。贺霖鸿见过去美艳的罗氏现在满脸满脖子红斑,连手背都有,也忍不住落泪。可毕竟劫后余生,最终两个人相拥而笑。
这是在勇王府,总不像过去在贺府那般可以随便指使下人,罗氏亲自帮着,贺霖鸿洗浴,又吃了些东西,就到了后半夜。
罗氏对贺霖鸿说:“我们过来,余公公就把大嫂的两个孩子接来了,他们哭了好久。”
贺霖鸿说道:“我要到父亲那边去,这些天定是很忙,不常回来,大嫂有两个孩子,你就多帮着照顾些父亲母亲。”
罗氏点头:“好的。”
贺霖鸿想起自己在牢中的感慨,握了罗氏的手说:“母亲要是再骂你什么,你也别忍着了,不用和她吵,起身告退就是了。”
罗氏轻叹了口气:“母亲那脾气,总是要说说,我现在不甚在意了,随她讲几句也没什么。”
贺霖鸿低声道:“她这脾气再不控制,日后怎么容得下凌大小姐?”
罗氏也悄声说:“你可别提凌大小姐了,我们一进府,我和大嫂就陪着母亲去向勇王妃致了谢意。王妃说是凌大小姐出的主意,贵妃娘娘和赵将军马将军他们做的事,母亲说感激贵妃娘娘,感激勇王妃,还说让人去重谢赵将军马将军,就是不提凌大小姐。按理说,凌大小姐毕竟是晚辈,也不能让母亲道谢,勇王妃没说什么,可后来脸上就淡淡的,客客气气的,没什么笑容。母亲也看出来了,回屋来后就说凌大小姐只动了个嘴,怎么能就占了功劳?她在打什么主意谁看不出来……其实相比过去,母亲说的真不算什么。可那时有勇王府的下人在场,结果,那些下人就推三推四的,不及时给母亲做事了,母亲正闹着要赶快把贺家的仆从们找回来……”
贺霖鸿很累了,听了这话垂头:“凌大小姐过去在这府里待嫁,人缘肯定不错,勇王妃那时给她办了嫁妆,衣装讲究,特别用了心。凌大小姐冲进城来,就住入这府中,与勇王妃的情份还用说吗?不说句凌大小姐的好话,不就是不给勇王妃面子?哪能再出恶言?而且,别再叫勇王妃了,勇王就要登基,那就是皇后娘娘……”
罗氏哦了一声,悄声说:“难怪那些下人那么大胆……”
贺霖鸿说:“你可得千万小心劝着……不,不是劝,关键时候,要打断母亲的话,别让她说出什么来。凌大小姐就要出城去抢夺太上皇了,勇王要跟着去……”
罗氏惊问:“什么?!”
贺霖鸿叹气:“那个女子的性子实在太强硬……”
罗氏摇头,轻声道:“说句实在话,她真不适合嫁过来。后宅里,媳妇不得天天与婆婆在一起?日后可怎么过日子?三弟真要复婚吗?”
贺霖鸿在罗氏耳边说:“你怎么跟母亲想的一样?什么叫适合?这次要不是她,三弟肯定被折磨死了。三弟本来为了不连累她,命都不要了,现在怎么可能放手?他认定凌大小姐是他的妻……”
罗氏一翻眼睛:“是妻?他不放手?那他为何让你休了我?”
贺霖鸿忙赔笑:“那不是假的吗?娘子就别惦记了吧?我跟孤独郎中说说,哪日来给娘子看看……”
罗氏又叹气:“也许消不掉了,你就休了我吧,再娶个好看的……”
贺霖鸿忙抱了罗氏:“娘子是最好看了!现在都特别好看!”
罗氏哼了一声:“撒谎!”
贺霖鸿痛心疾首:“没撒谎!真没撒谎!”……
贺霖鸿用了些身体动作来证实了自己没撒谎后,就去见父亲。
天已经蒙蒙亮了,贺霖鸿进了父亲的卧室,贺九龄听见声音示意他坐下,继续在书案上摸索着写字。贺九龄写一个字,旁边雨石念出来,贺九龄如果点头,雨石就写在旁边的纸上,桌子上已经有了几张纸,贺霖鸿拿起看,都是人名。
贺九龄放下了笔,雨石写完了,贺霖鸿拿过来吹干折好,放入了怀中。他见父亲脸色发黄,说道:“父亲一夜未眠,赶快休息吧。我去给母亲道个早安,就去宫中把东西给三弟。”
贺九龄点了头,贺霖鸿与雨石扶了父亲躺下,然后带着雨石又走回贺府女眷所在的院子。他让雨石等在外面,才进了院子,听见有人在影壁里小声说:“这贺老夫人怎么不与贺老相爷住在一起?贺老相爷多可怜……”
另一个人回答:“别多嘴了!王妃才离开多久……”
贺霖鸿咳了一声,院子里肃静了,贺霖鸿走入了院落,院子里几个婆子忙行礼,贺霖鸿到了正房,进门,见母亲坐在正中用饭,两个孩子陪着吃饭,赵氏和罗氏在一边伺候。
贺霖鸿行礼道:“母亲可好?”两个孩子也起身,对贺霖鸿行礼:“二叔早。”
贺霖鸿摸了摸两个孩子戴着孝巾的头,忍着难过说:“坐下,坐下好好吃饭吧。”
姚氏板着脸:“三郎呢?”
贺霖鸿回答:“夏贵妃刚去了,三弟要陪着陛下。”
姚氏撇嘴,贺霖鸿一见她的表情,想起母亲过去说过夏贵妃的坏话,吓得马上说:“母亲!夏贵妃对我家恩重,母亲该往宫里递个帖子表示下哀悼。”
姚氏鼻子出气:“我家现在无权无势,我也没了诰命,怎么递呀……”
贺霖鸿低声说:“只是个心意,也不见得非要个身份才行……”
姚氏冷冷地说:“不要身份?没身份谁看得起你?!下人都给你脸子,要个热水都得等半天!还有人故意在夜里来回走动,吵得我睡不了觉!”
贺霖鸿忙说:“是我半夜回来了,要沐浴吃饭,怕是吵到了母亲。”
姚氏说道:“你去跟三郎说一下,怎么也得赶快将我们的宅院要回来,在自己家住着才好。寄人篱下,总会被人看不起!”
贺霖鸿想说许多话,关于去抢夺老皇帝,关于父亲瞎着眼睛写的东西……可是迟疑了半晌,无从说起,只能低头说:“母亲,我得去宫里了。”
姚氏看着精神头也不高,只说道:“你见了三郎,让他早日回来,我担心他的身体。哦,你弄些钱来,哪儿都得拿钱打发下人!”
贺霖鸿点头:“是。”
姚氏又看了罗氏一眼,说道:“你媳妇身上长的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这么难看!别人见了还以为她有了什么恶疾!”
贺霖鸿一口气顶在了嗓子眼,说道:“这是她为我吃了药,才会如此。我会去找郎中为她调养。”
姚氏说:“找谁都行,就是别找那个蛮横不讲理的!”
贺霖鸿低声说:“那位郎中医术好,我正想去求他……”
姚氏瞪眼:“你说什么?!你跟我对着干?!”
赵氏忙说:“母亲,这是在勇王府中,还是莫要争吵吧。”
姚氏本来就憋了火儿,指着贺霖鸿说:“你……你出去!滚出去!”
贺霖鸿默默地行了礼,见罗氏半低着头抹了下脸,差点想拉着她出门,可是万一真闹起来,这是在别人家中,贺家的颜面就丢尽了,他只能转身走了出去。
贺霖鸿带着雨石到皇宫外时,正见了两个军将走出来,看着眼熟,是昨夜在厅中见过的,贺霖鸿忙行了礼,对方也还礼,贺霖鸿才要向宫门兵士出示牌子,听见那两个人在说:“……你认识什么好木匠吗?”另一个人说:“得去问问……”贺霖鸿忙回头说:“我认识!我认识!”
那两个人站住,一个人说道:“昨夜在里面见过,是与贺侍郎在一起的?”
贺霖鸿忙说:“在下贺二……”
那两个人忙行礼:“贺二公子!”
贺霖鸿忙又回礼:“不敢不敢!我去宫中递个东西,然后可以带着二位去找木匠,二位可以给我讲讲情形。”
两个军将高兴,说好了在哪里等着,贺霖鸿为了将雨石带入宫,又让人去找了余公公,不久,一个叫寿昌的太监过来给了雨石牌子,贺霖鸿和雨石终于进了宫,他们匆忙地跑到了昨夜的议事厅,进门一看,厅中已经没几个人了,屏风后,贺云鸿竟然还在睡觉!贺霖鸿将几张纸给了雨石,叮嘱他不许去别的地方,就得在这里守着,贺云鸿一醒就要把东西给他,自己又跑到宫外会和了那两个军将,一起去找木匠了。
贺云鸿再醒来时,见窗口处阳光高照,殿内很安静,阳光里闪着点点的灰尘,感到很温暖。他的担架前面放了个屏风,像是给他隔了个单间,让他想起在牢房中的样子。只是这个屏风上是孔雀开屏,金蓝黄绿,很是靓丽,与牢中那个白色的大为不同。
他静静地躺着,觉得睡了一个漫长的好觉,根本记不得听见了什么,甚至没有做梦。
昨日的一切慢慢地浮上他的心头,只是短短的一天,却纷纭变幻,天翻地覆。他清晨被绑上囚车,游街,刑台被救,勇王回来,使节被杀,夏贵妃自尽,凌欣要带队出城,裕隆帝被迫让位,勇王披了龙袍,说要亲自去救太上皇……
桩桩件件,贺云鸿的眼湿润了,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慢慢地切割着……为夏贵妃的死,为勇王的伤心,为父母的老去,为那个他一直凝视的人根本不理他。她与那么多人合作,赵震,孤独郎中,余公公……可是没有过来看他一次!她怕废帝再生事,但是连过来对自己说一声都不愿意!只向自己看了一眼,还马上移开了目光。这让他怎么去告诉她自己是谁?……
贺云鸿伤心了一会儿,许是因为一夜好眠,他又重新振作了起来——此情此境,不比那时在京中与她遥遥地通信,不知何年相见,不比那时在城墙上,看着她骑马奔来,却不能接近,不比在牢狱中,天天等着她来,却一面都见不到要好?他能守在她的左近,看着她,听见她的声音,她还让孤独客对柴瑞说了他许多好话……这些都何其有幸!难怪他能睡得这么沉香,一定是因为她就在身边。她出城,如果不回来,自己就追她去。如果回来了,那两个人才刚刚开始……等到哪天真的在一起了,自己今天的苦痛,都要一一告诉她!
他翻了下身,身上不像以前那么剧疼了,雨石从屏风后揉着眼睛闪身出来,高兴地问:“公子醒了?”
雨石穿了身书僮的服装,让人有种生活已经恢复了往日情形的错觉。雨石从怀中拿出几张纸递给贺云鸿,说道:“是我替老相爷写的,二公子让我马上给你。”
贺云鸿从被子里伸手接了,一读,竟是人名和职位,想起父亲的眼睛,他差点要哭,忙眨眼,将纸张放入了自己的怀中,示意雨石扶自己起身。
雨石一边扶他,一边报告情况:“这片宫殿被分割出来了,我有牌子,可以随便走动呢。”
贺云鸿伸出了手指,比了个“二”字,雨石说:“二公子?他去帮人找木匠去了。”
连贺霖鸿都能加入她的计划中!贺云鸿抿了下嘴唇,又指了指天,雨石不解,贺云鸿比划了个五字,雨石明白了:“五皇子……陛下?!哦,听太监说陛下还在守灵。”
雨石回身消失在屏风后,拿来了两张凳子放在担架边,然后就到外面去和人说话。过了半天,他再出现,就端了一盘子东西,放在一张凳子上,自己坐了另一张,指着盘子里的东西说:“公子!孤独大侠来看了公子,这是他留下的药,这是灵芝膏,这是补气丹,这是养心丸,这是他让人给你做的青菜泥、米粥和参汤,孤独大侠说你都得吃下去。”
贺云鸿舌头还肿得塞满口腔,最不能吃东西,见了就皱眉。雨石急忙说:“公子呀!真得都吃了呀!孤独大侠说了,要是浪费了一点点,公子的运气就没了!”
贺云鸿瞪了他一眼,雨石有些胆怯,小声解释说:“孤独郎中说,他要随凌大小姐出城,说让你多吃药,早点好,别砸了他的牌子……”
贺云鸿点了下头,雨石端起一个汤碗,将托盘上的一支芦管插入,端给贺云鸿,笑道:“公子先喝汤吧,凌大小姐这个主意多好呀,公子能多喝些东西了。”
贺云鸿不由得往屏风处看去,雨石问:“凌大小姐?”贺云鸿点了下头,雨石说:“哦,我来的时候,凌大小姐已经离开了,可太监们说,他们谈了整整一夜,天都大亮了,后来大家都去分头干事了,凌大小姐才去了后宫。孤独大侠想给你扎针的,可是公子睡着,他就不弄醒公子了……”
贺云鸿慢慢地吸着芦管,耐心听着雨石的唠叨。
终于将这些药丸和吃食都咽了,贺云鸿也出了一身汗。雨石收拾了东西,将屏风折叠,刚抱起放到一边,殿门口跑进来了一个军士。他手持一张纸,问道:“请问梁姑娘在哪里?这不是她办事的地方?她要的勇胜军进城时的伤亡名单放在哪里?”
贺云鸿微皱了下眉头,雨石来回看看,指着殿中的长桌子说:“该是放那里吧?”
一个太监匆忙从门口跑入,说道:“给我吧!我送后边去,姑娘去休息了,再来得晚上了。”
军士要了太监的名字,才离开了。太监对着贺云鸿行了一礼,说道:“贺侍郎醒了?在下寿昌,姑娘叮嘱一定要送贺侍郎去陛下那边,我让人来抬贺侍郎去洗漱,然后去见陛下。”
贺云鸿昨天听余公公说让这个寿昌带着凌欣去沐浴,现在打量了下,是个二十来岁的太监,有点胖。雨石热情地介绍说:“这是给了我牌子的寿昌,是余公公的手下。”
寿昌忙忙说:“哪里哪里,余公公是大内总管,咱家只是个小太监。”
洗漱后,寿昌正领着人抬贺云鸿去后宫,一个太监过来说:“有宋官人和尚官人来访贺侍郎。”寿昌看贺云鸿,贺云鸿点了头。寿昌忙找了个小客厅,将贺云鸿抬了进去,用椅子架了担架,又找了被褥让贺云鸿靠坐着,在屋子里放了个火盆,才去传人来见。
等了半天,宋源和尚华荣走了进来,两个人都向贺云鸿行礼,贺云鸿微抬了下手,宋源连声说:“别动别动了。”
雨石因为那时宋源来看了贺云鸿,对宋源特别殷勤,跑去给两个人搬过椅子,笑着点头哈腰地让两个人坐。
两个人在贺云鸿旁边坐了。宋源见贺云鸿半坐在担架里,形容消瘦,手上都缠着布条,不由得有泪,可是知道不能露一点同情,勉强笑着说:“贺侍郎看着很好……”
尚华荣抱了双臂,转了下眼球:“拍马屁也没这么胡说八道的!”
宋源使劲眨眼,贺云鸿垂下眼睛抬手做了个握笔的手势,雨石忙跑了出去。
宋源没话找话地说:“那个,贺侍郎,现在吏部里全乱了,建平帝上来,任免了一批人,裕隆帝上来,又是一批……”
尚华荣哼了一声说:“那个郑兴成了员外郎了!听说我现在是个文书!我一直没去衙里,郑兴说要罢了我的官,那个混蛋。你给我复官,我三天就能给你理清。”
宋源看尚华荣:“贺侍郎尚需休息……”
尚华荣瞪他:“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吏部杨尚书称病不出,勇王登基,守城调备有许多事要干!官吏不到位,难道要裕隆帝那帮人在做?”
宋源看贺云鸿,贺云鸿闭了下眼睛。
雨石端了一盘笔砚过来,在桌子上砚了墨,将盘子给贺云鸿端了过去,放在了他的双膝上。贺云鸿用裹着布条的手指提了笔,字迹潦草地写了几句话,让宋源和尚华荣讲讲如今朝官的动静,再历数官员职称,自己写名字定夺。
宋源忙应了,叫雨石去再寻笔墨,然后坐到了客厅的桌子边,向贺云鸿说了说这两日有什么人在呼吁陛下登基,有什么人不做声。尚华荣坐在担架旁,做了些补充。贺云鸿半合着眼睛听着,看似心不在焉,可是宋源知道他什么都记住了。
等宋源有了笔墨,贺云鸿拿出怀中父亲拟的名单翻看,宋源一一报出各部职位,贺云鸿有时指着名单上的名字,有时自己潦草地写名字,尚华荣念出,并建议品级,大多时候,贺云鸿都点了头。
宋源一直给贺云鸿当助手,写时可以看得出来,高层的官员除了剔除了郑氏的势力,大多启用了旧人,有些人是原来贺相的班底,有的虽不属贺相的阵营,可是顾及对方影响力太大,只能官复原职。中层的改动稍多些,但也不到伤筋动骨的程度,起任了一些青年官吏。虽然京城被围,得到任命的官吏大概都无法出城,可是有了官衔,这些人该多激动,定会全力帮着守城。宋源看出那些鼓动柴瑞登基的官员自然得到些好处,但大体上,这些官吏的任命,是以稳定为宗旨,以能力任人,贺云鸿明显想让朝廷尽快运作起来。他想到贺云鸿落难之时,孤立无援,可是此时不计私怨,依然按照局势和朝政任命官吏,暗叹自己这位上司大难之后,未失公允和冷静。
这么忙了一个时辰,终于定了朝中主要部门中高品级的官吏,宋源将十几页纸递给贺云鸿,贺云鸿又看了一遍,修改了几处,折了放入了自己的怀里。他在面前的纸上又潦草地写了一句,“留郑兴在吏部”。
尚华荣斜眼看贺云鸿:“你该不是心软吧?这个人可自称是裕隆帝的心腹,我听说他为裕隆帝调任和罢黜了三百多官员。”
贺云鸿微微摇了下头。
宋源点头说道:“好,就听贺侍郎的。”
贺云鸿做了手势,雨石拿走了笔墨盘子,贺云鸿疲惫地背靠了被褥,尚华荣和宋源一起行礼告别离开了。
他们走后,雨石进来,贺云鸿把自己写的草稿和父亲的名单都递给他,示意了一下火盆,雨石将十几张纸都烧了。
都忙完,寿昌带着人将贺云鸿抬到了夏贵妃的灵堂前,余公公守在门边,见贺云鸿来了,躬身行礼。
贺云鸿觉得自己身体好了些,就示意雨石扶了自己,从担架上下来,他只穿着厚袜子,到了殿门处,放开了雨石的手,一个人慢慢地走入了灵堂。
夏贵妃的灵堂中,棺柩边铺了厚垫子,柴瑞还是穿了昨夜的素色衣服,那袭龙袍不知道放哪里了。他两眼下乌青,眼睛布满红丝,看着一宿未眠,脸色带着悲伤。跪在棺材旁,呆呆地看着棺材内。小螃蟹正跪坐他身边,动来动去,总往门口处看。
柴瑞,余光里见到贺云鸿在自己身边艰难地跪下,用手挡了他一下说:“你坐着就行,母妃喜欢你,她不会让你跪的。”
贺云鸿还是下跪拜了礼,艰难地柴瑞身边坐了。
柴瑞扭脸对门口说:“带我儿出去走走,他跪了会儿了。”
余公公忙躬了下身,进来领着小螃蟹出去了。
灵堂里一片静寂,贺云鸿静静地坐在柴瑞身边,柴瑞也不说话,只看着棺材。
过了一会儿,贺云鸿累了,就侧身躺在了垫子上,头在柴瑞的膝盖边。柴瑞对外面说道:“拿被子进来!”余公公捧着被子进门,将锦被盖在了贺云鸿的身上。
柴瑞又不说话了,屋子里,只有风从窗户缝隙中刮过的声音。偶尔,柴瑞会抽泣几声,但是他会克制住,继续看着棺材里面。贺云鸿也流泪,他枕着的垫子上有一大片水渍。
许久后,厅外有人轻轻说话,余公公在门边禀报说:“陛下,过午许久了,娘娘又来请陛下用餐了。”
柴瑞沉默了片刻,看了眼躺在旁边的贺云鸿,终于说道:“好吧。”
余公公进来,柴瑞与余公公一起将贺云鸿扶起来,柴瑞和贺云鸿在夏贵妃的棺材前跪着行了礼,柴瑞和余公公一起扶起贺云鸿往殿外走,才走了两步,柴瑞就回头往棺材看,哽咽了一下,贺云鸿停步,将手放在了柴瑞的胳膊上,柴瑞摇头低声说:“我不哭了,我快看不清母妃的脸了,可我能看到母妃的样子的时刻已经不多,我可真不能再哭了……”
贺云鸿却流泪了,柴瑞忍着眼泪说:“走,我们去吃东西,你赶快养好身体,你怎么不穿鞋?别冻着……”
贺云鸿哭着被扶到担架上躺下了,余公公去殿中拿了被子给他盖了,太监们抬起担架,小螃蟹跑了过来,柴瑞抱了小螃蟹,小螃蟹搂着柴瑞的脖子,将小脸枕在柴瑞的肩膀上,柴瑞沉默着,可是用手拍着小螃蟹的后背,贺云鸿眼中满是泪水,被冬天下午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睛。他看着柴瑞抱着小螃蟹带着光环的影子,胸口疼痛……
余公公领人抬着担架,一行人进了柴瑞住的宫落,姜氏迎到门前,小螃蟹忙喊:“娘!”
姜氏见了贺云鸿的担架,忙说:“快些进来,外面冷。”
大家进了门,姜氏让人去拿了厚厚的被褥,垫在贺云鸿的身后,让他坐了起来。阳光明亮,不似昨夜的烛光朦胧,姜氏这才仔细看贺云鸿,见这个京城有名的青年虽然面容并未大改,依然眉长眼明,俊美中带着分清高,但是眉宇间有一层沉重,面色憔悴,紧闭的嘴唇似有种悲凉感,她一时心酸,忙笑着说:“方才我还去叫凌大小姐呢,她刚睡醒就又离开了,说城中有事,不然能一起吃饭。”
贺云鸿眼睛半垂下,没表情。
柴瑞从小就和贺云鸿在一起,看他这个样子就知他失望了,说道:“吃饭吧。”
姜氏忙说:“是啊,贺侍郎瘦了,要多吃些。”
贺云鸿早上被雨石喂下那么多东西,口中疼痛,只用吸管喝了些鸡汤。
饭后,贺云鸿做了个写字的动作,柴瑞就让雨石和寿昌抬着贺云鸿去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内,贺云鸿示意雨石和寿昌,扶着他下了担架,又到椅子上坐了。贺云鸿坐在椅子上,示意雨石研磨,然后肘部支着书案,闭了眼睛,眉头紧皱。柴瑞知道他要写东西,就去给他拿来了纸,然后对雨石说:“你先出去吧。”雨石忙行礼,退着走了出去。
寿昌一见,知道柴瑞要与贺云鸿单独谈话,也出了书房,关上了门。
屋中,只有柴瑞和贺云鸿两个人,柴瑞坐到了贺云鸿身边,给他砚了墨。贺云鸿睁开眼,将右手伸向柴瑞,手指划了个小圈儿。
柴瑞问:“将布条解了?”贺云鸿点了下头。柴瑞轻轻地给贺云鸿把缠在手指上的布条慢慢绕着圈儿解下,有的地方粘在一起,柴瑞想扯,但是起身去拿了金剪,细细地剪断了,他边剪边低声说:“小的时候,有一次我磕伤了膝盖,缠了白绸,弄脏了要扯下来,母妃不让,说要拿剪子绕着结痂剪了,不然会留疤瘌的。那时就在这个小书房,母妃对我说,你看三郎喜欢在这里看书,你就别乱跑了,多陪着三郎玩儿,他比你小,你要多让着他,别让他想家,不喜欢来宫里……”
贺云鸿又开始流泪,柴瑞停了片刻,接着说:“我那时就怕了,怕你哪天真不来宫里和我玩了,只好读书。看到你读了什么,也拼命读几句,能和你有话说……”
贺云鸿哽了一下,柴瑞将布条都解了下来,贺云鸿伤痂累累的手露了出来,柴瑞轻轻拉了贺云鸿的一根手指,盯着他的手说:“云弟,我读了你给我的信,知道你对我的心意。你别有什么想法,我的母妃去了,我不知道能不能救下父皇……”他停了片刻,没有抬头,依然对着贺云鸿的手说:“你是我的兄弟,真的兄弟,我不能……不能……”他的一滴眼泪落在了贺云鸿的手背上,贺云鸿反手拉了下柴瑞的手,柴瑞抬头,贺云鸿对他点了下头。柴瑞看着贺云鸿满脸的泪,含泪说道:“你还记得姐那信上说的吗,我们是一辈子的……”
贺云鸿对着柴瑞又重重地点下头,然后扭头伸手拿起了笔,蘸了墨,在纸上书写起来。
这是他早就想写的一篇文字,可是这期间,他失去了兄长,父亲伤残……自己入狱……直到昨夜,凌欣的一番话,让他的思路完全成熟。
他写了中华文化的辉煌,诗词典章的绚烂,身为礼仪之邦一员的自豪。
他写了这些年朝廷对民众的宽和,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虽然有冗官庸吏,但是朝廷政则体恤,即使剿匪,都用平头箭矢,以免过度杀伤……对比着,他写了北朝对民众的残酷,人们被掳为奴的悲惨,统治者在争夺汗位时发生的血腥屠杀,如此暴+君,岂能与民亲善……
他写了周朝山川的秀丽和城村的茂盛,市井的繁华,写了他亲眼目睹的戎兵破城后的烧杀掠抢,民众的任人宰割。
他写了新帝是怎么从八岁开始习武,十二岁入军,怎么随着赵老将军去收复三城,怎么夺了帅旗引兵突围,吸引敌人的注意,来掩护赵老将军的儿子,他写了新帝闻战火之讯,从南方长途跋涉而来,杀入了一座被围的城池,因为这城中有他的亲人,有需要他领导的军队,有他要救助的百姓……
他写了京城为何不能投降,国家为何不能随意交给外虏。他写了百年后的评说,他写了此时面对强敌必备的警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怎么能将自己的生命交在敌人手中?
他写了人之为人,有其高尚的德行、勇毅和气节,危机之时,大节大义必显于世,仁人志士必会挺身报国。
他写了人生有限,精神无限,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他号召人们拿起武器,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为国为家,响应勤王之命,与新帝和京城同仇敌忾,全力以赴,将外虏赶出去,重整山河,再得太平……
柴瑞看了片刻,在贺云鸿身边坐下,盯着他的笔,渐渐入了神,贺云鸿写了一张,柴瑞挪开纸张,再铺上纸,贺云鸿再写下一张。见墨少了,柴瑞再为他研磨。
贺云鸿微蹙着眉头,额上渐渐渗出汗水,悬空持笔的手也有抖,他用左肘支撑着有些摇晃的身体,继续写。
三张纸后,柴瑞看向贺云鸿:“云弟!”
贺云鸿没看他,依然在写,像是怕自己会忘记词句,要在体力消耗完之前,将这篇文写完。柴瑞见他摇摇欲坠,忙伸臂扶着贺云鸿的双肩,帮着他稳定身体……
最后,贺云鸿终于写下了:“移檄州郡,咸使知闻!”放下了笔,瘫软地靠了柴瑞的手臂,长长地喘了口气。
柴瑞低声说:“来,我扶你去担架。”
贺云鸿摇头,从怀中拿出了折在一起的一摞纸,递给柴瑞,柴瑞眼睛一扫,也不细看,就放在了旁边。
贺云鸿又示意桌子上,柴瑞再次铺纸,这次,贺云鸿用缠着布的左手笨拙地拿起笔,在纸上歪歪斜斜地写:欣妹,如唔,兄伤,近好,勿念,日后痊愈,再来见君。兄草书。”署了昨天的日子,柴瑞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了个信封放在桌子上,贺云鸿随意写了“梁姐儿启,蒋”,这才放了笔。
柴瑞扶着贺云鸿在椅背上靠好,自己帮着他折了信纸,放入信封中,问道:“你不想告诉她?”
贺云鸿点头。
柴瑞叹气,他想起贺云鸿在给他的遗书中叮嘱自己不能告诉凌大小姐他是蒋旭图,怕凌欣伤心,用情之深,已无可救。他看着贺云鸿挂着虚汗的脸,安慰道:“你别担心,我听他们说了,姐是怎么救了你……”
贺云鸿半垂下眼帘——可是她喜欢的不是我。
柴瑞完全明白他的表情,昨天,他就是在悲伤中,也注意到凌大小姐对刑伤不起的贺云鸿不闻不问,他只能再叹,转移话题说:“你去休息,我让他们把这檄文抄了,照着这意思写我登基的诏书。我原来想先活着回来再说,可是我读了你的文觉得,我现在登基,就是死了,我朝总算有了个死在战场上的君主,这是可赞之事,有何不可?!我要穿着龙袍,骑马冲入敌阵,让他们看看,我周朝的皇帝,是个敢与敌人拼杀的勇士!”
贺云鸿抬眼看柴瑞,用右手紧握了柴瑞的手,忧虑地对他摇头,柴瑞盯着贺云鸿的眼睛轻声说:“云弟,你该明白我的感觉……”
贺云鸿的眼泪突然到了眼眶边,柴瑞忙扭头将桌子上的信拿起,塞在贺云鸿手中,说道:“你先去你过去常住的卧室休息,等我忙完这事,我带你一起去议事厅,听姐姐他们讨论策略。”
贺云鸿握着自己写的那封信,柴瑞叫雨石和寿昌进来,扶着贺云鸿走回担架躺好,贺云鸿也的确累了,对柴瑞行礼,被抬着离开了书房。
柴瑞拿了贺云鸿的文稿和那叠名单走出小书房,往朝会殿方向走去。太监们过来跟着,有人问:“陛下要去哪里?可需传宫辇?”
柴瑞摇头,余公公疾步走来,说道:“陛下,赵将军想见陛下,说有许多朝臣……”
柴瑞深吸了口气,点头说道:“我正要去朝会殿,开朝吧!”
余公公露出惊喜的表情,可是马上低头说:“是,陛下!”
柴瑞将那叠名单给了余公公,说道:“与登基诏书同发。”
余公公双手接过,又应了是。他一眼就读到了人名和官位,暗道看来贺侍郎已经为陛下定了官员,这后面,该有贺相的指点。建平帝和裕隆帝两次登基,官吏频繁更替,朝廷运作几乎瘫痪,现在有了这份单子,朝政就有望恢复了。
柴瑞走到了朝会殿时,里面已经站了些前来见他的二十来个朝臣,赵震带着兵士们警戒着大殿内外。
柴瑞一进殿门,就有人行礼说:“陛下!国家不可一日无君!陛下,请马上登基!”其他人都上前深礼:“陛下!为国社稷,请即刻登基!”
柴瑞硬着脸,将贺云鸿写的纸张给了一个人,对他说:“念吧!”自己走到龙椅上坐了下来,那个人将纸张粗看了一遍,频频点头,然后大声念了起来,他念完,许多人都点头赞道:“好一篇檄文!”
柴瑞强忍住心口的疼痛,艰难地说:“按照这檄文上的思路,拟出我登基的诏书……”人们山呼响应,大家本来都怕柴瑞因为夏贵妃之死,过于悲痛,迟迟不登基,现在他松口了,大家就安心了。
柴瑞又说:“不必发勤王令了,就将此文传往州郡乡镇。”朝臣们一愣,可没人反对:自从北朝进犯,已经由两个皇帝发了两次勤王之令,现在再发一次,快跟玩笑差不多了。倒不如以此檄文为令,听着好听,也许更为有效。
赵震行礼道:“陛下放心,我一定让人携此文突围,与登基诏书一起传递各处!”
有朝臣问道:“臣等已然在准备登基之礼,请问陛下,可否明日登基?”
柴瑞咽下喉中堵塞,说道:“明日我想……后日吧!再后日,我出城!”
众人同时大声说:“陛下,不可呀!”“登基后不可出城啊!”“陛下!国之主君,不可临危啊!”……
正说话间,有人传报道:“北朝射入战书!”
赵震忙走到殿门接了过来,一读之下,切齿地嘿了一声,然后,有些迟疑着,不想递给柴瑞。
柴瑞伸手道:“拿来!”
赵震走上前给了他一张纸,柴瑞读完,眼中噙泪,抬头说道:“我意已定!不必多言了!若我回不来,肯定不会被俘,一定是死在战场上!”
殿中一片哭声,柴瑞叱道:“我还没死呢!你们哭什么!”大家安静了些。
柴瑞咬着牙说:“有什么事快说吧!”
朝臣们忍着泪,急忙将一些准备登基的典仪对柴瑞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