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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内布置着喜帐巨烛,又设了不少座位,座中之人,无一不是武林中大有名望身份的人物。
金明池身穿吉服,先已独自在厅内与贵宾佳客周旋,新娘子还未出现,主婚的徐斯亦未露面。正在此时,一名健仆匆匆入报说,齐南山率了齐茵、方、白蛛女、梁学宾等人已抵达府门,还带了不少贺礼。
转眼之间,密密的人丛中,裂开一条道路。
但见齐南山领头,带了齐茵她们,由总管金府喜事的太极名家董翊林陪同,走入巨厅之内。
金明池迎上去,与齐南山等人寒喧话旧。
那边厢慧海方丈、俞长春真人、吴伟帮主、叶高等人都离座起身,这些人物也如此多礼,益见隆重。
好不容易都寒喧应酬过,齐茵却一直对金明池冷若冰霜,不大瞅睬。
众人之中,也只有她一个人能把心中的不满之意,完全表露在面上。
她坐下之后,金明池与身边的方说话,齐茵突然冷冷道:“金明池,别人都来祝贺你,但我的来意却大是不善,你小心点才好。”
金明池陪笑道:“在下几时得罪姑娘了?”
、齐茵道:“你对不起一个人,所以我决不会轻易放过你。”
金明池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但她已经死了,我不但见过她的坟墓,甚至入墓启棺验过,证明不假,方会再娶别人,请你相信一点,那就是我金明池决非贪新忘旧之辈。”
齐茵重重的哼一声,道:“就算我琼姊已经逝世,你也不该这么快就娶了别人,嘿!
嘿!当初她若不是为了你,定然不会耗费了许多心力,以致有丧生之祸。”
金明池道:“既然姑娘如此深加怪责,为何还移玉莅临?莫非有意出手大闹一场么?”
齐茵冷冷道:“说不定,等我瞧过那个女子再说,哼!假如她远此不上我琼姊,我非给你闹个天翻地覆不可。”
许多人已发现齐茵讲话时,神态大是不善,都晓得这场婚礼,说不定要被她捣乱。人人皆知当世之间,齐茵虽是女儿身,却是可以媲美金明池的高手,因此她若是出手的话,这场热闹就好看了。
绝大部份的人,都希望她闹上一场,以便瞧瞧她和金明池的武功,高到什么地步?说不定可以偷学个三招两式,自是更妙。
金明池陪笑道。“姑娘要闹的话,在下也是没有法子。但我只求你在言语上不要伤人太甚,在下就感激不尽了。”
齐茵心想:这性情竟大大的改变了,真是奇事!
口中却应道:“那得瞧瞧你这个女人之后,方能决定。”
她停歇一下,又道:“别人怕你炼成无敌佛刀,也害怕徐伯伯,但我却不怕。”
金明池道:“是的,只有你可以不怕。唉!我们以前都是好朋友,你何必找我的麻烦?”
齐茵恨声道:“谁教你忘了琼姊的情意?”
方在说时,人丛突然裂开,但这一次并非这些人自动闪让,而是被人硬给分出一条道路人人都惊讶顾视,连齐茵也是如此。目光到处,但见一个鬓发皆白的老者,身穿一件破旧长衫,大步而入。
这位老人虽然衣衫褴褛,但那高大的身材,高鼻阔口,以及步伐间的气势,自然流露出威猛莫当的气度。
他双目之中,发出闪电般的光芒,盯住了金明池,毫不放松,大踏步走将过去,大有寻衅之势。
金明池躬身抱拳,很隆重的行了一礼,说道:“小侄不知欧阳伯伯虎驾贲临,有失远迎,还望肴恕。”
众人一见他执礼极恭,口称“伯伯”都觉得很奇怪,纷纷向旁人打听这个老人的来历齐茵啊了一声,起身道:“欧阳伯伯,我是齐茵。”
来人正是薛陵的师父无手将军欧阳元章,他那威棱四射的双眼,先转到齐茵面上,突然流露出一阵温柔之色,走近两步,颔首道:“你就是玉华的爱徒了?很好!很好!”说时,还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口气之中,充满了怜爱之意。
金明池虽是被他冷落,却面色不变,恭立如故。
欧阳元章的目光,徐徐转到他面上,哼了一声,道:“咱们还有一笔旧账要算,对也不对?”
金明池道:“你老人家远道光临,难道就为了责备小侄么?说什么也得宽坐一会,让小侄竭诚款待,回头你老再训诲小侄也还不迟。”
欧阳元章虎目大睁,眸子中尽是惊讶之色,道:“咦!奇了!奇了!徐斯竟会教出这样子的徒弟?老夫莫是弄错了?你当是徐期的徒弟么?”
金明池道:“你老没有弄错。”
齐茵道:“欧阳伯伯,侄女也觉得很奇怪,他以前不是这样子的,我看必有古怪。”
欧阳元章霜眉一皱,道:“金明池,你新近可曾炼过什么武功?”
齐茵代他答道:“据说他炼成了无敌佛刀。”
欧阳元章哦了一声,面上泛起难以置信之色,说道:“原来如此,看来似乎已窥堂奥了,可是以你的为人,若然徐斯看中在先,则决计难以得到这等成就。”
他说到这里,金明池已万分佩服,心想此老能与师父并称于世,果然十分不凡。自己假如不是得纪香琼之助,只怕至今仍然难有多大成就。
欧阳元章接着道:“金明池,老夫眼下要试你一试,但你放心好了,老夫决不会破坏你的婚礼。”
他转眼一望,向叶高道:“老弟,借你的剑用一下。”
叶高心中已知道来人是谁,因此不敢支吾推托,立时捧起那柄用布包住的横云古剑,亲自双手送去。
此剑在武林中相当有名,尺寸较常剑巨大沉重得多。以沧浪一剑叶高的矮短身材,施展此剑,格外惹人注目。
以是之故,此剑特别出名。
欧阳元章接剑在手,还未拿掉外面那层厚布,便已颔首道:“好剑!好剑!此是古代神兵利器,如若武功造诣稍差之人,得了此剑,全无用处,阁下既以此剑成名,可知必是当代名家了。”
那叶高初时心中颇为不舒服,虽然他不敢违抗,但总不是味道。
谁知这位异人竟出言褒扬,这正是一经品题,身价十倍,顿时大喜过望,说道:“欧阳老先生好说了,在下岂敢当得名家之称。”
欧阳元章道:“阁下不必客气了。”
金明池大声说道:“这一位是沧浪一剑叶高兄,与薛陵兄也是相识的。”
欧阳元章一面点首为礼,一面打开包剑的厚布。
他左手拿着剑鞘,并不立刻拔剑,等叶高退到其他的人身边,右手这才徐徐落在剑把上他身上衣服虽是褴褛,然而这刻横剑而立,那高大雄伟的身躯,以及雪须霜鬓,竟使人感到他宛如天下无敌的老将,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霎时之间,整座巨厅之内,上千的人都感到杀气森森。彷佛那位老将军,正麾驱十万雄师,扫荡敌寇。
这种威势和杀气,使人无不感到眼下在他面前,直似待宰的羔羊一般,因而人人噤声屏息,有的甚至战栗颤抖起来。
欧阳元章双目如电,环视全厅一眼,只见金明池和齐茵离他最近,大约是一丈左右。
再就是各派掌门人以及方锡、叶高这等当代高手,距他稍为远些,大约也就是丈半左右其余的人,都相距两丈以外。
欧阳元章似是感到很满意,霜眉一剔,透出了千重杀气。
金明池突然间斜迈一步,移到齐茵身前。看他的举动,竟是要以自己的身体,替齐茵阻挡危险一般。
欧阳元章仰天长笑一声,那豪壮洪亮的声音,冲霄而起,厅顶的屋瓦,竟也簌簌震动起来。
他直到现在为止,尚未出剑,却已具有如许惊天动地的气势。
旁人当时只感到震凛惊疑而已,但那少林方丈慧海大师这一干当代高手们,却无不钦佩服之极。
这等境界,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然而当他们苦修了数十年之后,无不放弃了这个努力,深知此生已决计不能达到。
这些高手们甚至也没有梦想到此生能得亲眼目视这等场面。因此他们可以说是“足慰平生”了。
由此可想而知,他们心中泛起了何等深刻真挚的折服倾慕之情。
齐茵退开两步,默然地注视着那位欧阳伯伯的动作。她此刻已运聚功力,暗中抵拒一股无形无声但强烈森寒之极的剑气。
她晓得金明池当亦如是,故此她特地退开一点,以便观察他的造诣和火候。假如她打算与金明池较量的话,她日下就应当稍稍移前,与金明池站在距那老人同一距离之内。
但她却让金明池早先以身相护的举动所感,泯灭了与他争胜之心,所以便没有这样做。
在这巨厅之内,欧阳元章乃是发出某种强烈的可怕的力量之人,除了他身后是墙壁之外,无数人呈半圆形围绕着他。
距离最近的是金明池,齐茵稍为远些。
接着便是慧海、俞长春、吴伟、方、叶高这一群一流高手,几乎是形成一道人墙,阻隔于其余千百武林人物之间。
欧阳元章在震耳的豪壮笑声之中,身形似乎变得更为高大,但贝他健臂起处,寒光闪射的古剑,离鞘而出。
欧阳元章只不过是一个拔剑出鞘的动作而已,可是厅内千百英雄豪杰,却突然骚动起来原来那挤得麻麻密密的人群,竟自纷纷向后移动,这自然是前面的人受不住强烈的剑气,便往后退,所以造成了纷乱。
慧海方丈等一流高手,身上的衣服尽皆无风自动,拂拂有声。在他们这一群人之中,只有四个人凝立如山,未曾移动。
这四人便是慧海、俞长春、吴伟和方锡。
但他们却都流露出运功支撑的情状,一望而知已用了全力,处境甚是艰苦,动辄有支持不住之险。
可是站在他们前面的金明池和齐茵,居然也动都不动,齐茵犹自露出运功相抗的迹象,但金明池却闲豫如常,似是不受一点影响。
欧阳元章这一剑,已把天下名家高手的份量,完全惦量出来了。
他那威四射的目光转到金明池面上,手中之剑并没有移动,可是剑气锋芒已完全移攻向金明池。
要知这等形而上的武功境界中,兵刃的移动,已是多余之事。
欧阳元章的剑气威力,完全是以心意指挥,所以他但须向金明池望去,便等加发剑进击一般。
那一股无形无声的剑气锋芒,攻到金明池身上之时,金明池这才皱一皱眉,接着身躯被冲得向后一仰。
但他仍然支持了片刻,才蹬蹬蹬往后直退。
全场之人,见到了这一幕,心中似悟非悟。整座大厅之内,鸦雀无声,静寂得连绣花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
欧阳元章突然间收剑入鞘,顿时寒气消歇,压力都无。
他仰天长叹一声,道:“金明池,你果然已炼成了无敌佛刀,不出十年,已可与老夫并肩齐驱了。”
金明池微笑道:“欧阳伯伯一言之褒,实系小侄平生的光荣。”
他眼光转到齐茵面上,又道:“齐姑娘亦毫不逊色,鄙人甚感佩服。”
欧阳元章摇摇头,道:“老夫如若是找寻敌手的话,定必先全力击败了你,便足够了。”
金明池憬然而悟,想道:“原来此老粗中有细,明知万恶派高手入世之事。生怕若是提及齐茵,对方会先找到她头上。”当下立即改变话题,不再涉及齐茵的武功造诣。
他自然知道齐茵这年余以来,虽然又大有精进,但比起自己修习无敌佛刀的成就,却差了一筹。
他道:“欧阳伯伯请宽坐须臾,家师已接到消息,马上赶来接待贵宾。”
欧阳元章霜眉一皱,一面沉吟,一面把手中的古剑,还给叶高。
他此来主要是查探爱徒下落,目下薛陵既未出现,可知他不在此地。亦可知江湖上传说薛陵失踪之事,并无虚假。
他心中只惦念着薛陵,那里还有心思跟徐斯聒絮?
齐茵察觉这位老人眉宇之间,透露出孤独凄凉的味道,芳心中顿时充塞满了凄惶怅惘以及怜惜之情,当即奔上前去,拉住他的手臂,道:“欧阳伯伯,我们到那边坐一下,我有些话告诉你。”
对欧阳元章而言,目下大概只有这个女孩子,会对他如此亲近了。他立时被她的柔情打动了,豪迈地点点头,任得齐茵拉着,往厅后走去。
一个侍女不知在何处出现,带领着他们,走入一间清雅而舒适的房间内,并且迅即斟了两茶,悄然而退。
齐茵耵住欧阳元章的手臂发怔,老人慈霭地道:“孩子,你在想什么呢?”
齐茵道:“伯伯可见到那侍女么?”
欧阳元章道:“当然见到了,怎么啦?可是有那儿不对了?以我看来,她的武功真不错,但与你比的话,当然还差得太远了。”
齐茵道:“她就是近两年来最神的驭云仙子的白衣侍女无疑了,金明池今日与驭云仙子成亲,这白衣侍女出现在此地,并不希奇,但我瞧了她的伶俐慧黠,竟禁不住记起了纪香琼姊姊。”
欧阳元章道:“哦!就是那个以才智称誉于天下的女孩子么?”
齐茵道:“唉!我真不相信琼姊姊会逝世,她是阿陵一个姑母的徒弟,你老可知道么?”
欧阳老人当然不知,齐茵于是把纪香琼如何屡屡帮助薛陵之事说出来。这使欧阳老人也顿时十分关切纪香琼。
齐茵说完种种关系之后,欧阳老人道:“纪香琼既然已允诺嫁给夏侯空,金明池当然只好另娶他人了,你不要为此事而生气啦,不过我告诉你,金明池修习无敌佛刀之后,气质全变。以一个做长辈之人来说,倒是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纪香琼没有这个福气,实在太可惜了!”
齐茵叹一口气,道:“但我仍然为琼姊感到不平,哼!哼!假如不是琼姊的帮忙,金明池那里修炼得成无敌佛刀呢?但金明池却这么快就忘了她。”
欧阳元章道:“你自己的事又如何?听说你和阿陵本来很要好,但何以不早成亲?他真的失踪了么?”
这些问题之中,齐茵只能回答最后的一个,因为连她也不晓得薛陵何以不肯娶她为妻。
欧阳老人这一提起,登时触动了她的隐痛旧创,面色都变了。
她勉强把薛陵忽然变得十分消沉,然后在前赴金浮图的路上,被一个叫做韦融之人劫走之事,详细说出。
这件事早经在场的天水四雄等人传出江湖,当真是无人不知,欧阳元章也早已听过了。
齐茵之言,只不过证实这传言不假而已。
老人仰天沉思了许久,才道:“韦融是无敌仙剑的传人,则必与韦公子有关,他们韦家与天痴翁渊源极深,是以用此法阻止你们觊觑金浮图,并非奇事。何况其后韦公于又以十方大师之名,出现于金浮图下,可见得韦家实是有家训守护金浮图的。”
他停歇一下,又道:“据老夫所知,韦公子文武双全,有高士之风,如是他的后辈劫走了阿陵,大概不致于加害于他。使我最耽心的反而是阿陵那消沉的态度,说不定会悒郁而死,但阿陵乃是生命力极强之人,到了最后关头,一定会奋发起来,应该不致于悒悒而死。”
齐茵道:“那么他被韦融一直囚禁至今么?”
欧阳老人道:“这是谜团的核心了,咱们除非找到了韦融或十方大师,或可探出薛陵的下落。”
齐茵年余以来,笫一次流露出欢欣兴奋之色,叫道:“好啊!伯伯带我一道去吧!”
欧阳老人点点头,道:“当然不会漏了你,但他为何忽然这么消沉呢?会不会与你有关?你敢是不肯嫁给他?”
齐茵登时又变得面色苍白,咬住嘴唇,过了片刻,终于抑制不住辛酸的泪水,沿着玉颊直流下来。
她道:“不!伯伯你猜错了,是他不肯娶我。”
欧阳老人勃然大怒道:“混账!像你这种女孩子,他还不满意么?”
齐茵道:“伯伯别生气,他决不是不满意,而是有一个奇怪的原因,使他不肯娶我,唉!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已决意此生永不嫁入,就算是阿陵他回心转意,我也不嫁给他。”
欧阳老人听出她口气之中,隐隐流露出极坚决的心意。当即晓得她这个决心,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了。
这位老人本身也曾为情所苦,至今未得解脱。
因此深知个中三昧,也知道第三者绝对无法可想,当下歉然道:“这真太糟糕了,你师父一辈子不嫁,现在又轮到你了,唉!老夫一定设法向阿陵问个明白,总得有个交待才行。”
他仰头想了一下,又道:“照你的看法,阿陵如若不死,会不会到这儿来呢?”
齐茵道:“那只有琼姊才答覆得了这个问题,可惜她已香消玉殒,与草木同腐了。”她的泪珠又滚滚而下,使人无法弄得明自她究竟是为了自己的恋情而哭呢?抑是为了纪香琼之死而垂涕?
欧阳老人道:“假如阿陵不来,老夫就走啦!”
齐茵道:“伯伯打算往那里去?”
欧阳老人一怔,道:“老夫还没有决定,但既然玉华已闭关于地心宫,逾越了一载之期,尚末开关,只怕业已坐化了,而阿陵又音讯杳杳,老夫实是没有什么去处,反正离开此地也就是了。”
齐茵登时睁大泪眼,怔怔地望着这个气度威猛的老人,他这一番话之中,透露出何等的凄凉落寞啊?在这茫茫人海之中,他竟然连一个亲近点的人都没有,桑榆晚景竟是如此的凄清,实是足以令人闻而酸鼻。
她伸手挽住老人的臂膀,柔声道:“伯伯,你别走行不行?要走的话,我们一块儿走,我反正此生也是长斋礼佛,永不出嫁,因此假如让我服侍你老的话,又有何不可?”
欧阳老人感动地摸摸她的脸蛋,道:“多可爱的女孩子啊,只恨阿陵福薄,竟未能娶你为妻。”
但他虎躯一挺,皓白的鬓发扬飘起来,透出凛凛的神威,豪迈地笑一声,又道:“你的盛情老夫心感了,但老夫一生孤独惯了,倒也不在乎这有限的岁月将如何渡过,你好好的侍奉你父亲吧,自然最好还是改变心意,勿作不嫁之想,这样老夫心中也可略感安慰些。”
他又摸摸她的头发,话声流露出一份惆怅,道:“孩于,你且在这儿呆一会,老夫先走一步了。”
他随即转身出去,齐茵望住那高大挺拔的身影,那飘萧的白发,不禁体味到英雄的寂寞,当下百感交集,果然呆在当地,动也不动。
谁知转眼之间,欧阳老人的身影又映入眼,齐茵芳心方自大喜,忽见还有一个人与他一道走来。
她定睛望去,但见那人身穿长衫,相貌清瞿,虽是两鬓星霜,但仍然极为儒雅潇洒。看上去大概是四五十岁之间,步态飘逸。
他和欧阳老人并肩而行,气度尊严,任人直觉地感到他与欧阳元章乃是同一阶级身份的人物。
当世之内,能与欧阳老人并列的,自然只有孤云山民徐斯了,齐茵虽然未见过他,但已经可以确定是他。
果然欧阳老人介绍道:“孩子,过来见见你师父的好友徐斯兄,你当然听过他的名字了。”
齐茵唤了一声“徐伯伯”眼中闪出惊异之色,但觉这位徐伯伯果然俊雅动人,迥异凡俗。
自然欧阳老人那种恢宏威猛的气概,亦是世间少有,使人大为倾折,因此齐茵已明白了师父昔年为何芳心撩乱,竟然无法选择了。
徐斯嗟叹一声,道:“你师父既然至今尚不开关,无疑业已坐化,唉!一念及此,不禁五内摧裂,肠断心碎,悲难自抑。”
他说到这里,双目中已隐隐泛现泪光。
齐茵万万料不到此老如此率情任性,这么大的一把年纪,要掉泪就真的掉,一点也不避人,顿时体会到他的一段深情,直是可比高山大海,不由得也陪他垂泪。
徐斯仰首悲吟,声调凄越苍凉。
齐茵侧耳听去,只听他吟道:“陂塘春水碧于油,树树垂杨隐昼楼;楼上玉人春睡足,一红白正梳头。”
齐茵顿时明白这一首七绝,定是他少年之作,其时春风碧水,垂杨画楼,风光正冷无限。而楼上有玉人春眠晏起,在一红日之下梳头整妆。
此是何等温馨光景,绮妮情怀,追忆之余,宁不神伤悲切?
但听悲吟之声又起,道:“柳梢枝上晓风柔,梦醒雕拦语未休;莫向碧纱窗畔唤,美人犹是未梳头。”
这一首仍然追忆昔年情事,幽怀深情,难以相忘。
欧阳老人也低眉而听,流露出无限的凄凉怅惘之情。
徐斯继续仰首悲吟道:“六宫花老泪胭脂,点点残红坠晚枝。自是东风无着处,本来西于有归时。锦帆自落青帘舫,玉管阑珊白宁词,双桨绿波留不住,半塘烟柳雨如丝。”
此诗分明是昔年邵玉华曾经到太湖仙人浦访徐斯,别去之时,徐斯有感而作。暗喻如果不是东风无着处,则西于本应有归来之时。终于双桨难留,空余满塘烟柳,细雨如丝。
齐茵听得分明,不觉泪下。
欧阳老人竟也摇头长叹,想必心中也有“自是东风无着处,本来西子有归时”的感触。
徐斯根本不管别人,一迳放歌悲吟,又道:“春心忽忽在花先,盼到花时倍惘然。一夜梨云空有梦,二分明月已如烟。传来芳讯知何日?别后婵娟近一年。愁绝西溪三百树,冷香飞不到窗前。”
这一首七律,虽然是咏梅之作,但伤心人别有怀抱,寄托极深。吟来如孤猿哀啸,暗蕴断肠之声。
齐茵在心中回味“传来芳讯知何日,别后婵娟近一年”之句,不由得想起已分手了年余的薛陵,顿时更泣不成声,连她自家也不知道这刻是为谁悲啼了。
徐斯的吟声至此停歇了片刻,但仍然凝眸向天,眉宇含悲。一望而知,他乃是在构思新作,以遣悲怀。
只片刻间,他又延颈吟道:“十年不作白门游,忽把孤帆卸石头,闻说旧人都不在,春风愁上十三楼。”
他紧接着还吟诵不辍,但齐茵这时已悲感过度,只隐隐约约的听到其中一些佳句,如“劝君莫结同心结,一结同心解不开。”“每从梦里说相思,梦好翻嫌入梦迟。”“今生未偿团圆乐,那有来生未了因?”“死别几时会想到,岁朝无路复归来。”等等。
人生之苦,自然无过于生离死别,而在这一间屋子里的三个人,生离死别之悲,竟是兼而有之。
谁也不知徐斯的悲吟何时才停止的,三个人都痴痴的陷入前尘旧梦之中,满怀悲恨,直是难以形容。
欧阳老人突然大声道:“徐斯,玉华既逝,咱们之间,也不用多说了。”
徐斯点头道:“那是当然如此的啦,唉!早知泡影须臾事,恩怨何必抵死分?回想起来,我们宁非太痴了么?”
欧阳老人道:“我当真要走啦!”
徐斯道:“假如你眼见明池夫妇婚礼盛况而不致感触太深,兄弟倒是极愿欧阳兄别忙着走,因为薛陵很可能会赶到,这是兄弟接到的密消息。”
欧阳元章和齐茵二人齐齐化悲为喜,都瞪视着对方。
徐斯徐徐道:“事实上这不是密消息,而是某一个人的猜测,她的猜测,向来万无一失,一点不比纪香琼为差。”
齐茵道:“他是谁呀?”
自然她极希望这人会猜中,因此虽然徐斯拿来与纪香琼相比,她心中仍然泛不起一点敌意。
徐斯道:“就是今天的新娘子驭云仙子,若论她的才智学问,连夏侯空也甘拜下风,推许为可与纪香琼分庭抗礼之人。”
以徐斯的身份,当然不能乱打诳语,齐茵虽然很不愿意此人竟是驭云仙于,但也不能不信。
她转眼向欧阳老人道:“欧阳伯伯,既然这位新娘子可与琼姊分庭抗礼,则她的猜测,当真可信,你老不要多疑,暂且留驾如何?”
欧阳老人道:“老夫是孤独惯了的人,实是不喜这等嚣闹所在,我这就到城外圣隐寺等候消息就是了。”
徐斯道:“既然如此,待兄弟主持过婚礼,即将携酒奉访,欧阳兄先请吧!”
他亲自送欧阳元章出去,经过前面之时,人人皆见。金明池出言挽留,徐斯便告以自已也马上要离开之意。
所有的人无不目注这当世两大异人,对于他们的匆匆离开,莫不大感惋惜。
婚礼立刻就开始了,新娘于戴了凤冠霞帔,交拜天地。
齐茵但觉这驭云仙子的身段举动,极像纪香琼。可是其后许多贺客闹哄哄的要瞧新娘于之时,便见到了她的真面目,但觉美则美矣,可惜却非纪香琼。
上千的贺客都被邀到后面草坪上入席,徐斯已经离开。因此当中的主席上,便是齐家父女,各派掌门人以及那些一流高手们。
酒过三巡,新郎官新娘子已分别要向诸席敬酒,齐茵左盼右望,竟不见薛陵赶到,芳心中大是焦急痛苦。
突然间一声怪笑,压下所有的猜拳欢笑之声。所有的人都晓得发生变故了,顿时全场寂然,向笑声发出之处望去。
但见右方的一席上,一个黑袍男子站在桌面,在斜阳之下,透露出诡阴森之气。这个黑袍之人,头戴方巾,却以黑布蒙着面孔,教人无法辨认。
金明池高声道:“尊驾高姓大名?”
黑袍蒙面人又怪笑数声,才道:“大爷姓宋名终,咱们不久以前曾经见过面的,你竟忘了么?”
他自称是宋终,显然是拘魂使者,来替金明池送终之意,但是否是真姓名,谁也不敢妄测。
金明池哈哈一笑,道:“原来是宋终兄,幸会幸会,我金明池向来不信邪,你就算改个更不吉利的名字,我也不放在心上。”
他停顿一下,转眼环顾天下群雄,又道:“金某听说江湖中传言这位宋终兄击败了本人,心中大是不服,今日宋终兄来得正好,咱们就在天下英雄豪杰面前,再比一比武功,这就可以证明传言是真是假了,只不知宋终兄可有这等雅兴?抑或是还有许多话要说,以便在言词上先占些便宜,方肯动手?”
他的措词十分巧妙,宋终如若定要追问那一日的战况,可就显出他真是想先在言词上占便宜了。
全场之人都十分兴奋,因为这个宋终,无疑就是万恶派高手。如今由天下第一高手金明池当众拚斗,假如连金明池也不敌,大家只好延颈就戳,但假如金明池得胜,万孽法师所造成的险恶风云,即可从此消散了。
宋终厉声道:“好!咱们这就出手一拚,教天下之人作见证,且看是你金明池的无敌佛刀强呢?抑是我万恶派的无敌神手高些?”
他们对答之时,当中的几张桌子早已拚拢,变成为一个方型的擂台。
金明池向新娘子一笑,道:“娘子,待愚夫击败此伧,以博一粲。”
驭云仙子道:“贱妾敬祝夫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这封新婚夫妇,当着千百宾客,竟来这么一套,许多人都觉得有点肉麻。但齐茵却娇躯一震,移步挨到新娘子身边。
驭云仙子伸手握住齐茵玉掌,柔声道:“子放心观战,等一会我还你一个薛陵。”
齐茵几乎是耳语般说道:“你竟是琼姊么?”询问之时,那颗心儿可真禁不住狂跳起来。
驭云仙子轻轻地点一点头,齐茵心中方自狂喜,耳中已听到她蚁语道:“茵别露出形色,有人在注意着咱们了。”
齐茵乖觉地缩回手掌,表示不愿被她握住,还微微皱起双眉。
当此之时,她的眼角余光中已发现有人往这边挪移,隐隐约约看出是个华服少年。但相貌如何,由于不便转眼去瞧,所以尚未知道。
那座只有数尺高的擂台,虽是以木桌拼凑而成,但都卸下了圆桌面,均是方桌,是以甚是紧凑。
大概早就有了准备,所以这二十多张方桌,皆是上好坚木所制,拚合之后,变成十分牢固的木台。
金、宋二人在台上已各施绝艺,一个使刀,一个是赤手空拳,已经拚斗得激烈异常。双方身形倏忽往来,兔起鹤落,迅快得几乎无法看得清楚。
这一场搏斗,由于双方皆采快攻战略,互抢先手。因此之故,凶险之极,每一刹那都有着扣人心弦的紧张。
齐茵目光只一扫过台上,就被牢牢吸住,再也无法移开以瞧瞧那个华服少年的面貌。
事实上那华服少年也像齐茵一般,突然间被台上的精采惊险的拚斗,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宋、金二人晃眼间已攻拆了三十招以上,每一招都极尽奥奇之能事,但最惊人的还是双方出手时的气势和内力。
那劲厉的风力,直是把附近十余丈内之人,衣袂都吹刮得拂拂有声。
这一场拚斗,此起当日在金浮图下,各派掌门及齐茵等力斗十方大师之时,又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到火辣凶险,也只有袁怪叟死在十方大师剑下那一场,差可此拟,全场上千的武林人物,无论是武功高强或普通,都觉得这一场剧战,大是惊心动魄。
这是因为宋终和金明池都是毫不保留地奋力猛攻对方,每每近于同归于尽的形势,所以即使是武功有限之士,也感觉出情势的凶危和紧张。
这种形势一直续持到二百招以上,还没有一点弛缓的迹象,由此可知,这两人的确是势均力敌的对手。
绝大部份的人,都觉得那宋终似乎较金明池高明了一点。
因为他仍是赤手空拳,而金明池却是拿着寒光四射的长刀,单论这一点,金明池实是占了不少便宜。
虽然在他们这等一流高手说来,假如是擅长空手的,根本没有吃亏可言,但武功有限之人,那里懂得其中的奥妙道理?
人人的神经都因绷得太久而觉得有点吃不消,可是局势如此的紧张,双方的招式身法这般的奇幻奥妙,使人又无法闭眼不看,因此之故,这刻观战之人,几乎比台上拿性命相拚之人还要难受。
齐茵看到此时,可就忍不住用手肘碰了纪香琼一下,道:“不好了,金明池的无敌佛刀,功行还逊对方一线,若是斗到二百招以后,就很难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了。”
纪香琼道:“既然如此,你可不能不助他一臂之力了。”
齐茵讶道:“你要我上台去么?”
纪香琼道:“那倒不是,金明池吃亏在他先天性格桀傲不驯,能把无敌佛刀炼到今日的境界,已经极为难能可贵了,俗语有道是:江山易政,本性难移,他到了紧要关头,还是忍不住露出了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