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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所谓仇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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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着灵鹊嬉戏的叫声,莫凝尘忽然觉得内心被掏空了,一直以来压在心头的抑郁瞬间消失了,便连那些美好的回忆也忽然想不起来了。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声音相和,其后相随。恒也。”

    因为有了“有”,才产生了“无”;没有了“高”,也就没有了“低”……或者人生就是悲与欣的交集,忘记了“悲”,自然也就没有了“欣”,若要有“欣”,便逃不开“悲”……

    莫凝尘的精神渐渐松弛,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涌上心头,他闭上眼睛,灵鹊的叫声将他带到一片辽阔的草原,蔚蓝的长空候鸟开始了又一次的迁徙……

    月挂枝头。

    原来灵鹊也是需要休息的。安静的气氛让略有些诡异的梅林有了一份异样的温馨。

    莫凝尘觉出体内真气充盈,却丝毫没有以前气血翻腾的痛苦,莫非这就是大盈若冲的境界?

    莫凝尘凝聚功力于耳鼓,听见杳杳处灵凤子正与人谈话,若此熟悉的声音,竟是昔日明月楼上遇见的天目散人,莫非他就是灵凤子的朋友?

    只听天目散人道:“昔日你本是有机会羽化登仙的,若不是你贪恋形骸,花了多少功力保持你这副躯壳,否则哪至于这样。”

    灵凤子笑道:“你不是也一样么?不肯一心向道,却把心思花在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上,你一向最自负的五行术数,最后连一个小子也斗不过。”

    天目散人笑道:“算了,我也没有兴趣和你斗嘴了,你的大限将至,是否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灵凤子笑道:“我这一生孑然一身,除了你这老怪也再没有别的朋友,我本说待到命终时便找个无人之地静静地死了算了,谁知你还是赶来了。”

    天目散人叹道:“当日是我邀你偷袭黑山教,害你中了蛊毒。”

    灵凤子似是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为我种下这两万四千二百零三棵梅树,为我续命两万四千二百零三天,这也算是还我了。如今两万四千二百零三天已过,你也就不再欠我什么了。”

    天目散人道:“若不是你贪恋形骸,用了太多精力在驻颜术上,以你当时的实力本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灵凤子哈哈的大笑声打断了他的话,道:“天目,你最大的心障就是放不下。执念太多便是修行最大的障碍,所以你我都是无缘得道之人。”

    天目散人也笑道:“好吧,不说这些无趣的话了。”天目散人顿了顿,道,“这里还有其他人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的杀气?”

    莫凝尘从梅树后转出,充满杀机的双眼逼视着天目散人。

    灵凤子坦然道:“莫兄啊,从你醒来时我就知道你与天目有仇了,知道为什么么?当你听到天目的声音时,你的心跳加快了,毛孔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若要成为真正的高手,修心是首要之务啊。”

    莫凝尘仿佛全未听到灵凤子的话,愤怒的眼睛逼视着天目散人,冷然道:“天目散人,是你害死了绛雪?”

    天目散人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莫凝尘的情绪完全失控,以剑指着天目散人,口中只是重复道:“是你害死了绛雪……”

    天目散人一拂袖,冷笑道:“我一生都不曾收过徒弟,唯有传你星火心诀,也算是我半个徒弟,想不到最后竟是如此。”

    灵凤子移身到天目散人与莫凝尘之间,道:“莫兄,究竟是怎么回事?天目兄虽然性情有些古怪,却绝不会做害人的勾当。”

    莫凝尘耐着痛苦将沈绛雪走火入魔的往事说了出来。

    灵凤子皱眉道:“天目,你的星火心诀是不是就是从天人交感术中学到的。”

    天目散人道:“不错,星火心诀虽远不及天人交感术的效果,却也绝非旁门左道。而且星火心诀可随时修炼,不像天人交感术需要有灵鹊的配合。”

    灵凤子仍是皱着眉头道:“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天目,莫夫人确实是因为修炼星火心诀而走火入魔的。”

    天目散人惊道:“什么?”连莫凝尘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不到灵凤子竟会为自己说话。

    灵凤子叹息道:“天目,你虽有惊人的智力,可惜终究不能窥透天道的奥秘。天人交感术虽然需要情境的配合,却是符合天之道的修炼法门。你凭借才智悟出的星火心诀,虽然是修炼的捷径,可是你是否想过,你所悟出的星火心诀是至刚至阳的心法,绝不利于女子修炼。这就是莫兄修炼无事,而莫夫人却会走火入魔的原因。”

    经灵凤子如此一说,两人都如醍醐灌顶一般。莫凝尘更是痛心疾首,后悔当初不该将星火心诀传授给沈绛雪。天目散人当初的一番好意,竟也成了改变他命运的邪恶种子,其实,以沈绛雪的天赋和毅力,练成慈航玉净心法只是早晚之事,他们如此拔苗助长或者才是厄运的源头……

    沉默压抑的气氛中,灵凤子忽然哈哈一笑,携着二人的手,轻身一跃,带着二人落在最高的梅树枝头。

    莫凝尘极目远眺,原来这鹦鹉洲远比他想象的大得多,而这片梅林更是大地超过了他的想想,两万四千二百零三棵梅树,信不谬也。

    细雨如丝,清风把乌云吹地远离月亮,当此明月梅花,一切真如一梦。

    想起荷塘中水坞檐下,沈绛雪温柔如明月的目光,莫凝尘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若世上最难忍住的咳嗽,那这种触景思人的想念却是想忍都无从去忍的,因为在忍字还未想起时,便已然生发了。

    就在此时,天目散人也发出了同样一声叹息。两人的内心中同时生出一阵暖意,相视一笑,过往的不愉快便从这一笑后,彻底烟消云散了。

    灵凤子笑道:“二位心中都有所牵念,故而不能尽心于修炼之道。可是,天道苍茫,又岂是仅靠修炼便能达成的。”

    天目散人黯然道:“我虽然有法为灵凤兄续命,却不能令灵凤兄走出这片梅林,有时我在想,是否我画地为牢,困住了灵凤兄的余生。”

    灵凤子拍拍天目散人的肩膀,大笑道:“天目老弟,你怎能将这片美丽的梅林看作是监牢?须知,真正的监牢是在心里,心若被俗世所困,走到哪里不是监牢呢?比之那些苦行僧人,我已算是十分逍遥了。”

    莫凝尘心中反复徘徊着那句话道:心若被俗世所困,走到哪里不是监牢……

    天目散人道:“多谢灵凤兄指点,看来这些年你的修为确实大有精进。自古来多少人以心为形役,最终落得凄凉的下场。”

    灵凤子笑道:“天目兄差矣,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俗世之人自有俗世之乐,心虽为形役,安知‘役’中无乐?”

    莫凝尘低语道:“我的心早已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只是不能放下绛雪……”

    灵凤子道:“自古强极必辱,情深不寿,此情或会成为莫兄日后最大的心障。”

    天目散人道:“何须日后,现在不也是他最大的心障么?”

    灵凤子笑道:“生死之道是修道之人最大的障碍,很多人执着于自己的生死,莫兄耿耿于怀他人的生死,其实有什么不同呢?莫兄啊,纵使莫夫人重生那又能如何呢?生离死别乃是人生必经之路。”

    天目散人道:“听说莫兄效仿滇中习俗,在雪峰山上跳崖以示对莫夫人之情,此事是否是实?”

    自从遇到沐云峰,厄运便从未停过,莫凝尘成为了沐云峰变态心理取乐的对象,一度令莫凝尘生不如死。但是在莫凝尘决定一身殉情后,他内心中生出一种无比强大的力量,沐云峰的折磨对他来说再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了。正因为这种置生死于度外的觉悟,他反倒把沐云峰压了下去。在那段时间里他心灵上的觉悟,使他完全蜕变成另一个人,这也是他迈向武学巅峰的一个重要的时期。

    莫凝尘完全陷入到思绪中,半晌竟未回答天目散人的话。

    灵凤子笑道:“天目兄,你能感觉到么?”

    天目散人道:“莫兄刚才一定想起什么很不愉快的回忆了吧?那是否与莫夫人有关?”

    莫凝尘不好意思地笑道:“不是,是关于我跳崖的事。你们如何知道的。”

    灵凤子道:“这世上从未有无迹可寻的事情,只要发生过,就一定会有一丝痕迹,即使是人的思绪也是一样。”

    天目散人接道:“适才我提起莫兄跳崖之事,莫兄的呼吸忽然渐渐变得急促,身体也发出一阵燥热之气,由此可知,莫兄一定是在回忆一段不愉快的往事。”

    灵凤子道:“过往一切便如这里的清风一般,虽然永远都在这里,却永远不会属于你。莫兄,切莫执着如此啊。”

    在这一夜,三个人各自将自己体道悟道的心得毫无保留地讲了出来,当然,这里获益最大的人就是莫凝尘。这一夜的谈话,成为日后莫凝尘修成不可一世的剑魔的重要基石。

    东方渐渐发白,雨早已经停了,月光也不如午夜时那般明亮,寒露开始在花瓣上凝聚,也在三人的皮肤上凝聚。三人当然谁都没有睡意,凭这三个人的功力,任何一个都可以七天七夜不眠不休,当然这对真元的损耗极大。这一夜,三人都没有睡意,只因为他们谁都不愿意错过与其他两人的交谈,只有在这样一个夜晚,只有在这样的契机下,这三个人才能不顾一切地把内心的秘密说出来。

    灵凤子望向东方,喟然叹道:“在我大限将至之期,还能有如此痛快的一夜,实在不枉此生了。天目老弟,莫小弟,就此别过了。”

    他的身体忽然向后倾斜,他的双臂很自然地张开,他就这样,像一片落叶一样飘了下去。在这样纤细的枝杈上站立,本就是凭借各人惊世骇俗的轻身法,可是现在,灵凤子已经失去了这种力量。他就像一片叶子,飘落到地上,当他着地时,地上甚至没有激起一丝尘埃。灵凤子就这样与尘埃化为一体了。

    天目散人与莫凝尘仍旧卓立在树枝上,树枝随着风摇晃,二人也在风中摇摆。两人仍旧凝视着东方,凭着二人的目力,他们都感觉到一丝一缕光明的来临,他们的感觉要比平常人细腻地多,但是他们却仿佛全未觉察到,他们之间已经少了一个人。

    每天最寒冷的时刻并不是午夜,而是日出的时刻。

    东方由白色变成红色,遥远的红色云海仿佛在翻腾,那是一种令人震撼的力量,不由让人联想到生命的力量。生命的力量并不表现在它的“大”,无论多大的力量终究是有尽头的,“伟大”才是生命的真谛。

    红色的云海仍旧在生生不息翻腾,可是二人已在不知不觉中面向了西方。

    天目散人露出罕有的慈祥笑容,道:“你要去哪里?”

    莫凝尘道:“去找一个让我的心走出监牢的地方。”

    天目散人笑道:“一定会有这样一个地方的。找那个地方需要的是时间,时间是一件很美妙的东西,他一定会给你意想不到的东西。”

    莫凝尘笑道:“那你呢?你要去哪里?”

    天目散人满脸的皱纹更加明显:“我去找我那个爱闹脾气的小孙女,她也很挂念你,如果有一天时间把你带到她身边,你一定要像以前一样逗她开心。”

    莫凝尘淡然一笑,目光望向灵凤子的方向,道:“就让他在这里么?”

    天目散人道:“这个家伙花了多少功夫来维持他的身体,如此一副躯壳埋在地下实在太可惜了。”

    莫凝尘道:“我一直想问,灵凤子前辈是否也修炼过魔道?”

    天目散人笑道:“魔功的驻颜术确实是一绝,可是灵凤不屑于那种小道,他用的是另一种方法,十分耗费功力,据说是洞玄秘典上的奇法。”

    莫凝尘道:“我曾见过浪逐尘前辈和娜莎前辈仙逝后,形体变老后都化为飞灰,可是灵凤子前辈的身体却没有任何变化。”

    天目散人笑道:“这就是天道与魔道的区别吧,天道顺应万物,故万物也顺应于天,依天道行事,无所不克,无所不能。魔道奉自身执念为万物之主,损人利己,逆天求利,最终自然必归于灭。”

    莫凝尘道:“浪逐尘前辈由魔入道,又是为何?”

    天目散人肃然道:“佛家云: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世间万物都可以归于天道,包括魔道在内。大道无域,行者无疆,一切都待于去体悟,对于我等未曾真正明了天道的人来说,只管随心所欲地去做吧。”

    莫凝尘恭恭敬敬地向天目散人行了一礼,在天目散人注视的目光下,消失在浩淼的烟波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