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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劫难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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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峰山北止洞庭,南接南岭,绵延六百余里,是湘滇一带的重要山脉。

    苏宝顶上就是雪峰派总坛所在。

    莫凝尘眺望着窗外的风景,一阵心旷神怡,一直以来积郁的负面情绪忽然随着冷风一点点散去。此时平和的心境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他又想起那日青柳堂大战时,仿佛奇异地进入了彩云的内心世界。那里和这里是多么像啊!千山白头,宁静而安谧。

    此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一个丫鬟打扮的小女孩怯怯地走进来,用几乎蚊蚋般的声音说道:“莫大侠,该用午饭了。”说罢,如释重负地转身飞跑出去了。

    大侠?从那小丫鬟颤抖的声音中,莫凝尘忽然觉得“大侠”这两个字竟是如此沉重,彩云为了“第一剑客”的名号付出了多少?最终成为“第一剑客”的一刹原来竟是返璞归真、无欲无求的心情。

    从前的莫凝尘不也是无欲无求么?对武道毫无追求,与沈绛雪的婚事也根本不放在心上,只是贪慕虚荣地想成为大侠,可那也不过是玩玩而已。那时的莫凝尘是否才是最好的莫凝尘呢?

    青柳堂之役,彩云战殁,是他一生中最悲伤的时刻;莫愁湖上与沈绛雪朝夕相对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刻;沈绛雪自刎,而他成为沐云锋阶下之囚任人宰割时则是他最绝望的时刻。

    经历了这些,此刻莫凝尘心中的宁静反而更加清晰。

    门又被轻轻敲响,仍是那个怯怯的小丫鬟。

    莫凝尘苦笑一下,道:“我知道你有话要说。”

    小丫鬟仍用那蚊蚋般的声音说道:“莫大侠,少主……啊,不,是我,想问你……”看着莫凝尘高大消瘦的身影,她的心中忽然对这个新来的“大侠”有了一些同情,虽然她不知道他的过去是怎样的,但她却知道他的未来——三日后,在白马山断崖投崖殉情。

    莫凝尘道:“你要问什么,只管问好了,我不会令你为难的。”

    小丫鬟心中一阵感激,声音略大了些,道:“莫大侠,你真的会跳崖么?”

    莫凝尘笑道:“是的。”

    小丫鬟道:“其实你可以不用跳,少主吩咐了所有人,不得干预你的行动,就算你现在大摇大摆地走下山去,所有的人也只会毕恭毕敬地送你下去。”

    绝处逢生,这是多么诱人的谎言啊。

    莫凝尘道:“走得下雪峰山,却走不出天下。我不死何以表明我的心迹。我活着虽斗不过沐云锋,可是死,他敢和我比么?”

    小丫鬟道:“难道死可以解决问题么?”

    莫凝尘道:“我实在不愿去过那忍死须臾、投门望止[z1]的生活,倒不如这样轰轰烈烈地向天地神明表明此心。”

    小丫鬟摇摇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莫凝尘道:“生命的可贵不只是因为它能创造一切物质,亦在于它能震撼更多灵魂。我曾答应她要去域外看看那巍巍的昆仑,可惜都办不到了。”

    三日后,清晨。

    莫凝尘坐在铜镜前面,那个照顾他的小丫鬟已经不再怕他了,反而对他生出一种格外亲近的感觉。小丫鬟机械地梳理着他的头发,一面发呆。

    莫凝尘道:“你在想什么?”

    小丫鬟道:“你要去见你的娘子了,是不是很高兴?”

    莫凝尘道:“是啊,这种喜悦你是不能体会的。”

    小丫鬟似答非答地道:“那你要有耐心一些,我会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莫凝尘笑道:“那要多谢你了。”

    小丫鬟道:“你不用谢我,我倒是要谢你呢。”

    莫凝尘苦笑道:“你谢我什么?我看得出来,自从开始照顾我,你一天比一天不开心。”

    小丫鬟道:“从小我就是这里的丫鬟,从懂事起,就只知道自己是丫鬟,就只能做丫鬟的事。可是你,你好像没有把我当成丫鬟看,而是一个跟你一样的人……”说到这里,她的眼中充满了泪水。

    莫凝尘道:“既然如此,你应该高兴才是,为什么越来越不快乐了呢?”

    小丫鬟道:“那不是不开心,而是受宠若惊。”她的眼泪掉下来了,落在莫凝尘的头发上。其实很多时候人不开心,并不是因为得不到什么,而是因为得到了什么却怕失去它。感觉尤其如此。

    莫凝尘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道:“你给我打的这个髻很好看,它叫什么?”

    小丫鬟这才惊醒过来,道:“呀!我弄错了……”

    莫凝尘笑道:“没关系,我很喜欢。我会告诉绛雪,这是一位小妹妹为我结的。”

    小丫鬟怯怯地道:“你要和你夫人说起我么?”

    莫凝尘笑道:“她人很好,如果她见到你,也一样会很喜欢你的。”

    小丫鬟叹息一声:“我以后再也不会遇到像你这样的人了吧。”

    莫凝尘苦笑道:“你为何这么绝望?是否也是被我影响了。”

    小丫鬟叹道:“我是个软弱无能的小女子,也没有像你一样的本事,这一辈子也只能在这里做丫鬟了。”

    莫凝尘道:“你就像一只睡在坛子的小鱼,早晚是要被闷死的,若将你唤醒反而会增加你的痛苦。我现在后悔这样做了。”

    小丫鬟擦干眼泪,与镜中的莫凝尘相视会心一笑,道:“是啊,你不该对我这么好的。”

    莫凝尘独自卓立在断崖边缘,原本消瘦的身形此刻看来竟显得格外伟岸。

    阴狠如沐云锋,此刻看着他的背影也从心底冒出一股凉气,不敢再多靠近他半分。

    此次来观看莫凝尘跳崖的全都是雪峰派的人,因为没人喜欢看别人跳崖,尤其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辈。但是对于沐云锋来说,莫凝尘跳崖之事却像是一颗私藏的糖果,他想让别人分享他“偷盗”的喜悦,但是这种喜悦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知道的。

    众人凝望着莫凝尘的身影,只见他如岩石般动也不动,四下一片无人出声,只有疾风将衣袂吹得烈烈的响。

    当人们全神凝聚在莫凝尘身上的时候,他们的内心也产生一种莫名的悲戚,而他们依稀感觉到这就是此刻莫凝尘的心情。这些人未必尽是那小丫鬟般的奴仆,也有雪峰派的四位皓首耆老,就连这四位饱经世故的老人也都感到了悲伤。

    四皓之中最年长的陆疚最先从幻觉的悲伤中清醒过来,惊道:“这是柳剑门失传的慈航玉净心法!”

    他如此一喝,其他人也都清醒过来。

    莫凝尘竟修炼成了柳剑门至高无上的慈航玉净心法?

    沐云锋冷笑道:“不对!是黑山教的索魂术!”原来他并未受到莫凝尘的影响。

    四皓一齐怔住,这四个人是当年雪峰派硕果仅存的耆老怎会不知道索魂术的厉害。

    这时,那个小丫鬟却忽然不顾一切地冲出人群,哭叫道:“莫大侠,你不要死啊……”

    沐云锋冷哼一声,待那小丫鬟跑过他身边时,被他轻舒猿臂,毫不费力地将她擒下,脸上有露出那种令人生憎的残忍笑容:“既然你不想让他死,那你就去替他。正好你这个奴才去替我还了债。”说罢,轻轻一掷,将小丫鬟朝莫凝尘扔去。

    此时的沐云锋几乎处在癫狂的状态。自从莫凝尘决定以跳崖结束生命后,这个烂泥一样的俘虏似乎忽然得到了重生,在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光辉。从那以后,莫凝尘的气势始终压制着他,对从来就骄傲无比的沐云锋来说,这完全是一种不可接受的耻辱。所以,在莫凝尘死之前,他一定要把莫凝尘再打回那摊烂泥的原形。

    小丫鬟跌倒在莫凝尘脚边,莫凝尘却仍没有丝毫动作,仿佛他真的变成了一块没有情感的岩石。

    小丫鬟从地上爬起来,仍是哭着说:“莫大侠,你……”此时她看到云雾迷茫,深不可知底的深谷,两腿一软,斜倒向山谷跌去。而莫凝尘仍是没有丝毫动作。

    当小丫鬟彻底跌在地平线以下,人群中才终于发出一片惊呼。莫凝尘是真的变成了岩石还是故意见死不救?

    沐云锋一阵冷笑:原来莫凝尘也是个冷血的动物。

    就在一瞬间,莫凝尘以快到极致的速度将手伸下山崖,他的动作也几乎在动的一瞬间停止。小丫鬟的惊叫声还在深谷中回荡。众人盯着莫凝尘伸下山崖的那只手臂,他的那双手真拉住了那个小丫鬟了么?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包括不远处的沐云峰。

    当人们屏住呼吸凝神于一件事的时候,时间仿佛是停止的,但实际,时间却在飞快地流逝着。

    莫凝尘终于动了,他一把将那小丫鬟拉了上来,抱在怀中。原来,那个小丫鬟已经被吓晕了。莫凝尘将柔和的内力输送给小丫鬟,许久小丫鬟才醒来。

    小丫鬟睁开眼,看见莫凝尘,用极失望的语气说道:“你终于还是跳下来了。”

    莫凝尘的嘴角起来微妙的变化,那是微笑的情。莫凝尘道:“不,我还没有跳。”

    小丫鬟几乎不敢置信道:“这么说我还活着?”

    莫凝尘道:“不,你已经死过了,不过又活了过来。现在你已经是另一个人了,你不是雪峰派的小丫鬟,你有你自己的生命,你不再是别人的奴才了。”

    小丫鬟仍是不敢相信,可是听了这一番话后,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蓄满了泪水。当她望向人群的时候——她也是忽然才发现远处还有一群人——她终于相信莫凝尘的话是真的。

    莫凝尘微笑着拍拍她的头,道:“去吧,你不再属于这里了,去做你自己吧。”

    小丫鬟从莫凝尘怀着挣扎起来,也对他还以微笑,然后转身跑向崖下。或者人世间最伟大的力量就是重生的力量,当小丫鬟再经过气得浑身发抖的沐云锋身边时,她没有丝毫的畏惧。

    其他人当然听到了她与莫凝尘的对话,在这些人心里,莫凝尘的话仿佛成了一道不可违抗的圣旨。人群很自然地让出来一条道路,任由小丫鬟下山去。

    小丫鬟穿过了人群,然后头望向莫凝尘,此时她早已是泪流满面,美丽的大眼睛哭得通红,可是她仍然在微笑,那是感激与敬仰。她想不到莫凝尘此刻也在望着她,也在向她微笑。她终于满足地离开了,那一刻她感到的是平等与尊重。

    此刻的沐云锋有想要呕血的冲动,他又败给莫凝尘了,这次败的更惨。

    莫凝尘转回身,再度进入岩石般的枯禅状态。

    沐云锋真的疯狂了,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此刻的他再不像一个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疯狂地喊道:“莫凝尘,你忘了沈绛雪是怎么死的了么?你忘了她死不瞑目的眼睛里流露多少出多少遗憾么?你为什么还不去下去陪她?你是不是喜欢上我家那个小丫鬟了?哈哈,你去追她啊,你去追她吧,我不会拦着你,没有人会拦着你……”

    莫凝尘轻蔑地冷“哼”一声,悠悠地吟唱道:“伊良嫔之初降,几二纪以迄兹。遭两门之不造,备荼毒而尝之。婴生艰之至极,又薄命而早终。含芬华之芳烈,翩零落而从风。神飘忽而不反,形焉得而久安……既履冰而知寒,吾今信其缘情。夕既昏兮朝既清,延尔族兮临**。人空室兮望灵座,帷飘飘兮灯荧荧。灯荧荧兮如故,帷飘飘兮若存……”

    四下再度陷入无人呼吸的情境,人们的脑海中只是回荡着莫凝尘悲戚的歌声,当他们转醒时忽然发现,崖上只剩下疯狂到崩溃的沐云锋。

    人们的心中只有一个疑问,莫凝尘就这样死了?

    而离莫凝尘最近的沐云锋又变得呆若木鸡,心中在想:他好像真的跳下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