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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盛业离开之后,石晋的公寓里呈现一片死寂。
石晋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的烈酒,俊挺的眉宇间锁起浓浓的阴郁,痛苦的裨色再也无法掩饰地,自那双深幽的黑瞳里逸出。
经过这些年,他以为他放下了。
他以为他对父亲已无爱无恨,却怎么也没想到,一听到他倒下的消息,仍旧令他失控。
汪梓洁在一旁看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俊容,心里涌起了无限的怜惜。
这样钢铁般的冷情男子,竟也会有如此脆弱无助的时刻,让她不自觉的想安慰他、帮助他。
她不想看见他痛苦难过的样子,更不愿意见到他做出终有一日,必然会后悔的决定。
“我妈妈在我九岁那一年,因为一场意外过世了。”轻缓温柔的嗓音暖暖的划开。“你知道意外吗?就是毫无预警而发生的事情。”
石晋被她的语调所吸引,尽管视线凝视着手中的酒杯,却分散了注意力倾听她的话语。
“意外前一天晚上,妈妈还答应我,周未要带我出去玩,可是第二天,当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却只看见被大火烧毁的家,和在亲戚搀扶下痛哭失声的爸爸。”
她水灿的杏眸直视着他。“这就是意外。我和爸爸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可以跟妈妈说出我们有多爱她,这是意外,也是人世的无常。”
石晋沉默地仰头,饮尽杯中晶莹晃动的褐色酒液。
“我很羡慕你,真的,从小到大,多少次我对着佛祖、对着菩萨、对着耶稣、对着流星许愿,请求他们给我一分钟,回到那天早上,让我抱抱妈妈,跟妈妈说我爱她。可是,这么傻的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
汪梓洁的表情透明得让人心疼。“所以我羡慕你。”
她飘到石晋眼前,神情真挚的凝视着他。
“我羡慕你还有这个机会”汪梓洁想起爸爸曾提起石晋的身世。“你还有机会不让遗憾发生,还有机会告诉他,你恨他,或者你爱他”
爱他或恨他?石晋的眼神倏然阴騺深沈,口吻几近严厉地质问着。“你知道我的事情?”
没有人愿意自己脆弱的伤口,被暴露在不熟悉的人面前。汪梓洁明白这一点,只是淡淡地带过。“我爸千方百计要我嫁给你的时候,曾跟我提过。”
“所以你在同情我吗?”
这男人的自尊心真是高傲的惊人,不过她的诚实也不相上下。
“刚听见的时候,我的确同情你。”汪梓洁毫不客气的承认。“可是我后来发现,你不是个需要同情的人。”
“为什么?”
“你需要吗?”汪梓洁反问着,露出微笑。“如果需要的话,就另请高明,我可不是同情心旺盛的人喔。”
察觉到她间接的安慰,石晋眉头依然深锁,坚毅的脸部线条却放柔了。
“谢谢。”
“别跟我客气我上回偷哭的时候,你不也帮我拿过面纸。”她露齿微微一笑。“这算扯平啰。”
石晋看着她甜美清丽的笑颜,黯沈的目光加深。
“干嘛一直看我?”汪梓洁对他眨眨眼,一阵熟悉的疲惫涌上,看样子她又被打针了。“这样我会以为你喜欢我喔。”
好困喔汪梓洁毫不遮掩地打了个呵欠。
“如果我是呢?”石晋沉默地看了她半晌,忽然出言。
“啊?”汪梓洁错愕地瞪大眼睛,嘴巴一时合不起来。
他说什么?汪梓洁甩甩头,企图从越来越模糊的意识里,判断出合理的解释。
看着她诧异的反应,石晋冷漠的表情瞬间柔和下来,寒冰般的黑眸有了疼惜的暖意。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热情的个性、温暖的笑容早已一点一滴渗入了他封闭已久的心灵,让他头一次有了爱人的心情
“你说”汪梓洁已经开始口齿不清了,眼前那张俊美的面容也越来越模糊了,却隐隐约约听见那低沈平稳的嗓音诉说着,她怎么也无法相信的话语
“我想,我喜欢你。”
他说他想她、喜欢她他说他想她、喜欢她他说
汪梓洁支手撑住下颚,思绪紊乱的不象话。
她瞇起水眸盯住躺在床上沈睡的男人发怔,今天葯效退得早一点,她也跟着早醒,一出现在石晋家,就开始回想昨晚昏睡前听到的那句诡异告白。
床边的闹钟直指五点三十九分,再过十一分钟,他就会被闹钟的声音叫醒,然后起床刷牙、洗脸、慢跑、吃早餐。
这样规律、沉默得要命的男人,居然开口说喜欢她?!
会不会搞错了啊?
可是话说回来,像他这种惜字如金、谨慎小心的人,怎么可能不经大脑就乱说话呢?除非他是认真的。
汪梓洁飘到石晋床边,俯身就着晕黄的夜灯,打量着他连沈睡时都显得太过刚毅的俊美面容,看着看着,终于不能自己的伸手触碰他的脸颊。
她手指沿着那轩昂的眉宇、狭长紧闭的双眸、挺直的鼻梁轻轻描绘而下,最后停留在那张宽薄坚毅的唇上。
尽管透明的灵体无法实际触及到他,但不知为何,她的指尖却窜过一阵麻痒如电流的感觉。
她不是没谈过恋爱,也不是没喜欢过人。可是她以前所交往的对象,都是懂得风花雪月、甜言蜜语、有情调的男人,而眼前这位却全然相反,沉默寡言、不苟言笑、规律如机器人一般,跟她的理想对象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尽管如此,她却常常为他那双如刀削般冰冷无情的黑眸,而失神心动。
有时候,她觉得他好冷漠,好像全世界的事情都与他无关,让她想逗他,逼他瓦解那张冰脸﹔有时候,她又觉得他好寂寞,让她想伸手抱抱他。
这表示她爱上他了吗?汪梓洁有些困惑,但心头因欲念而泛起的甜蜜令她忍不住扬起甜甜的笑。她倾身凑上前,以唇贴上了他的。
一个透明的吻。汪梓洁想着,轻轻闭上眼,用心想象着那触觉和温度,并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居然因为凉薄无感的空气而加快了。
这如果不是爱,那么至少是喜欢了吧!很喜欢、非常喜欢的“喜欢”
汪梓洁漾起笑窝,满足地睁开眼,却对上了一双幽深难测的黑眸,惊讶地往后跃离床畔。
“早安。”沈如古钟的嗓音低低划开空气。
“吓我一跳。”汪梓洁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小鹿乱撞”而且这头小鹿可还真不小啊,撞得她心口直发疼。她捂着心口,直瞪他。
石晋也凝望着她,眼瞳由棕色转为墨浓,像深不可测的黑潭,几乎要让汪梓洁透不过气了。
他干嘛这么这样直盯着她不放,她家的小鹿都快关不住了,还看!
汪梓洁脸颊热烫,开始有些恼怒了。
石晋的眸光掠过淡不可闻的笑意,但在未被察觉前,他安稳敛去,慢条斯理的开口指控。“你偷吻我。”
“啊?”汪梓洁一愣。
“你偷吻我。”石晋面无表情的重复。
他居然偷学她平日逗他的招数?!
“怎样?!我就是偷吻你!不行吗?”汪梓洁很快回神,气恼他的无动于衷。
要学就学全套,她平常逗他有这么凶神恶煞吗?好歹也给点笑容苏!
“行。”石晋眸里露出了暖意。“只是为什么?”
“你管我!我喜欢、我愿意、我爱!”汪梓洁重重一哼,转过身子不理他。
小气的男人!连个透明、没感觉的吻都要计较。汪梓洁扁扁唇,却藏不住心头在意,侧耳细听着身后的动静。
她多希望他能像大众情人型的男人一样识趣,说几句甜言蜜语,但回敬她的,却只有一片寂静。
笨蛋石晋!他在干嘛,这家伙昨天不还跟她告白吗?怎么斗嘴几句后就不管她了?
汪梓洁终于沈不住气的转身,却险些撞上一堵宽阔的胸膛,她仰起俏脸,石晋俊美的脸庞倏然压低,薄唇贴上了她的。
天啊!他竟主动吻她?!汪梓洁瞪大杏眸,原本透明飘渺,该是毫无所觉的她,居然感到一股汹涌阳刚的气息如海涛袭来,鼻间彷佛窜入了他好闻的男性气息,而嘴唇上也似乎感觉到他温热的唇。
石晋狭长深邃的黑眸,闪烁着柔和的光芒,静静瞅着她的,彷若磁石般,完完全全将她吸引进去,那感觉是如此深刻、如此震撼,直直撼动了她的灵魂深处。
尽管触不到真正的他,她的心跳却被暧昧火热的氛围所激跃着。在这短短的几秒钟里,时空彷佛停止了流动,凝滞成一刻永恒。
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在她的记忆中,没有任何一个吻可以与之媲美。当石晋退开身时,她觉得好像自身有一部分也被他带走,就此不再完整了。
“我们扯平了。”石晋坚毅的嘴角,勾起漂亮的弧度。
“扯平?”汪梓洁捂着唇怔愣地重复,好半晌才明白他的话语。
扯平是互不拖欠、毫无关系吗?
瞪着石晋背身站在衣橱前的挺拔背影,汪梓洁心头滑过一抹失落。
不过那淡淡的若有所失,很快因为石晋逐渐赤裸的景象而被抛诸脑后。
那片赤裸的背,呈现着色泽均匀的古铜,宽厚结实的颈背以下,彷佛每一束肌理都经过长久的锻炼,完美的紧绷、无一丝多余的赘肉。
纯棉的合身黑色运动衫自他头上套下,衣襬滑过挺直刚正的背脊,令她莫名地泛起一股轻颤,也同时遮蔽了大好美景。
唉唉唉!真是太可惜了!汪梓洁在心里猛叹息。
这辈子,她头一次发觉,真正阳刚的男性体格真的会让人脸红心跳!不但教人想摸几把,还让人想感受一下被这种英伟男子拥在怀中的滋味。
“怎么了?”
石晋的声音打断了汪梓洁脑子里,正热辣延烧的十八禁画面。
“啊?呃”“在想什么?”石晋不自在的询问。
见他终于表现出一点关心,汪梓洁明媚的水眸忽然一转,又冒出鬼点子。
“嗯石晋。”她靠近他轻唤着,带着情动沙哑的柔媚嗓音,足以酥了男人的骨、蚀去男人的魂,汪梓洁毫不心软的施展起妩媚天赋,只见她俏脸绯红,一汪桃花杏眸,水亮亮地闪着火花,直瞅着他,唇角也勾着若有似无的笑。
“嗯。”眉心微攒,石晋轻哼着,不为所动。
“答应我一件事情好不好?”汪梓洁更进一步赖着他,媚艳的小脸上挂着明显的算计神情。
“你说。”反正她现在这架势摆明是吃定他了,石晋察觉到一股陌生的柔情自心头泛起。
“我”汪梓洁才要开口,忽然觉得眼皮沉重,懊恼地打了个呵欠。“真可恶!我才睡醒,怎么又要睡?!”
哪个笨蛋又替她多打一次针了?
“怎么了?”
“没事,我赶紧说好了。”葯效一发作,不用一分钟,她就会消失,汪梓洁揉揉眼,努力保持住最后一丝清醒。“等我醒来之后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石晋没料到这就是她的要求,他眼里闪过一丝愕然。
“好不好?你回答我,我要在睡着之前听到你的答案”她越来越无法抵抗葯力,身影已经逐渐透明,心上不知道为何感到不安,彷佛忧虑这一睡去就不再醒来,她的神情显然急促了起来,只想要他一个承诺。“好不好?”
石晋来不及回答,她已经完全消失在空气中,只留下淡淡的光影浮动。
“可是你还有这个玑会去告诉他,你爱他,或恨他”
汪梓洁进入休息状态后,石晋照着平日的时间表作息,却怎么也摆脱不了汪梓洁娇柔甜美的嗓音,和如泣如诉的悔恨,最后他终究被干扰了心绪,在上班途中转了方向,直奔医院,回神的时候,已经伫立在特别病房前。
人是到了,可是站定在门前的脚步却迟迟不动,心里瞬时平静下来,脑海里迅速掠过这些年来的一切爱恨纠葛。
究竟爱他或恨他呢?
在这一刻,他已经有了答案。对于一个太陌生、太冷血的父亲,不管是爱还是恨,都已不再强烈。
他曾经敬爱着父亲、渴望得到他的疼爱,可是算命先生的一句话,就粉碎了他的渴求。
从七岁被送出石家后,他被迫在一夕之间尝尽了各种感觉,被遗弃、被同侪取笑、孤独、寂寞。年复一年,面对想念却不能见面的父亲,他只能从照顾他的人口中得知父亲的状况,或从报章杂志上,探看他的消息。
渐渐的,他对父亲的敬爱随着长大而消磨,转变成浓烈的恨意,恨他为了算命先生的一句话,誓言不到他十八岁,不再见他。
在怨恨和绝望里,他独自吞忍下来,也沉默下来,明白了什么是无力感,明白他的抗争有多渺小无用。他开始学会冷眼看着周遭一切,不愿再信任谁,也不愿再踏出自己的世界。
直到国中那年,他认识了项敬之,被他毫无心机的热情所逼迫,怎么对他不理不睬、冷面相向也吓不走,最后他终于成了他生命里的第一个好友,也因此,因缘际会的认识了蒋承礼、温望非和耿仲平。
他们每个人都各自有自己的故事,故事背后的伤痛和脆弱,使他们成为更亲密的好友,尽管平日打闹不休,却无损他们之间的情谊。
而他也从他们身上,学会了另一种人生态度,过去的伤害虽然依然,但他已经能够不再把自己的人生浪费在怨恨、自怨自艾中。
斑中毕业后,他考完联考,填了南部的大学,次日就背着行李,摆脱掉父亲派来照顾或监视他的人,孤身南下,拒绝在十八岁生日的那天与他见面。
尽管最后父亲终究用了强烈手段,逼他相见,但他心里打从十八岁生日的那一日起,就对自己宣示,他的人生从此之后完全属于自己的,再也没有人脑控制他的去处。
这些经历,让他在往后的人生,成为那样一个完全遵循规律生活的人,他想把时间和世界平稳掌握在手心里,他需要那种毫不脱轨的规律,让他确认自己不会再被人突然背叛或抛弃。
之后几年,他陆续和父亲见过几次面,但也是寥寥可数,算来距离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他不否认,汪梓洁的话让他一度动念,第一次主动想探望父亲,但此刻,站在病房门口前,他只觉得可笑。
虽然她全然出自于关心,但其间的曲折,又岂是那么简单的探望就能解决呢?
石晋终究还是从病房门口离去。或许,等他哪天能面对父亲时再说吧。
“石先生。”
石晋走在长廊上,准备转到汪梓洁的病房“顺道”探望她时,却被人喊住。
“漏了东西没拿吗?”他转过头,一名眼熟的护士笑瞇瞇地和他打招呼。从第一次探病之后,石晋开始在生活里多加了一条习惯,就是在汪梓洁固定休息的时间里,偷偷来医院探望她,也因此和该时段值班的护士多次打过照面。
“什么东西?”石晋反问。
她的话没头没尾,石晋心里却泛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咦?我以为是难道你不知道吗?病人转院了!”护士小姐惊讶地问,她可一直以为这个冰山帅哥是汪小姐的情人呢。
“转到哪?”石晋心中不安的感觉逐渐扩大。
“汪小姐的家属已经决定带她出国就医,一早来办理出院手续,还是我们科主任亲自当随行医护人员,听说是九点多的班机,差不多也开始登机了。”护士小姐看看手表猜测着,她头一抬已不见人影。“石先生?”
对着像风一样,忽地消失在长廊上的身影,护士小姐终于亲眼目睹大自然的奇景“冰山位移”在亚热带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