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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云舒这些日子来一直高烧不退,身上的伤口虽然慢慢结了痂,但背上几处深可见骨的鞭痕却依然不见好转。几日来,并无人过问她的死活,唯有宫人紫漪衣不解带服侍左右,为她换药擦身,不辞劳苦。
初时,叶云舒尚有些顾虑,日子久了,不由得渐渐对紫漪生了亲近之心,她本就是个心软之人,而今便觉得自己以前对紫漪有诸多偏见。这小宫女平日看似冷冰而木讷,不善言辞,实则却是个外冷内热的温柔之人。只是,自那日以来,紫漪再也没有追问过叶云舒脖子上佩戴的这枚铜锁的来历,叶云舒自然也不会贸然去问,两人各怀心事却只字不提,仿佛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
这天晚上,紫漪又偷偷来给叶云舒换药,两人并无多话,叶云舒静静躺着,紫漪静静给她的伤口涂抹着药,屋内诡异般的寂静,除了烛火摇曳发出的噼噗声,便只有两人彼此的呼吸之声。叶云舒昏昏欲睡,她的身体还很虚弱,背上依旧无时无刻不在叫嚣着痛楚。迷迷蒙蒙之中,叶云舒陡然觉得背上的手加重了力道,有尖锐的东西刺进了她的伤口中,让她浑身一个激灵,那像是……女子尖利的指甲?
叶云舒一惊,她依稀记得紫漪并没有留长指甲……是谁过来了?
她费力地转过头,却看见杨璇玑正半蹲在她的身侧,手上端着一碗乌黑的药汁,仿佛是小心翼翼地在给自己上药。叶云舒心头一惊,突然想到,那紫漪能每日过来照顾她,自然是听从于杨璇玑的吩咐,便勉力侧身抱拳,低声道:“帝姬折煞奴婢了。”
杨璇玑却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唇边含笑道:“你身上有伤,莫要乱动。”她放下药碗,坐在叶云舒的身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那日我未能及时阻止慎刑司用刑,心里面实在是愧疚得很。”她的声音低了下来,“慎刑司虽然是皇姐在执掌,但若我去求皇祖母和大院君,或许,你便不用受这等苦楚了。”
叶云舒低低道:“是我自己不懂宫规闯的大祸,触怒了岷王殿下,实在是咎由自取,岂敢叫殿下为奴婢费心。”她的发丝垂在两肩,掩住了她平日里的硬朗之感,颇觉得有些楚楚可怜,“殿下让紫漪姑娘来照拂在下,在下心中十分地……”她话说得急了,不免咳嗽了起来,两肩微微耸动,有些接不上气来,骤然地,一个温暖的怀抱环住了她,叶云舒心里微微一怔,却发现自己已经靠在了杨璇玑的怀中,一阵桂花露的幽香钻入她的鼻子,叫她有些发晕。她愣愣地说不出话来,隐约觉得自己与闵柔帝姬这般亲近似乎是有些不妥,然而浑身筋骨酸痛,实在无法挣脱对方的怀抱。
杨璇玑目光温柔地望着她,亲切说道:“三少夫人将你举荐给我时,曾说你绝非池中之物,将你夸得天上地下世无仅有呢。”
叶云舒的脸一红,低声喘息道:“子沅君与我是总角好友,同窗多年,自然谬赞些。”
杨璇玑点了点头,稍待,又沉吟道:“那日,其实,你若是给三少夫人传个话,想必她定会进宫来想办法救你。”她仿佛漫不经心地拢了拢长发,微微一笑,“三少夫人她在太后面前颇有些体面,也很讨诸位太妃太嫔的欢心,她的话,皇祖母和皇姐还是要听的。”
叶云舒低声说道:“在下一人生死而已……岂能连累好友……”她轻叹了一声,“人生在世,唯一义字,绝不可……不可背信……”
杨璇玑莞尔,赞许道:“叶先生宁可生生受这一百鞭,也不肯用内力来抵挡,便是不想叫人生疑,因而牵连三少夫人罢。”她轻轻握住叶云舒的手,明眸流转,婉转间万种风情,忽而嗤嗤一笑,“叶先生果真是个妙人儿也。”
叶云舒却不答话,杨璇玑句句试探,她岂是不知?但如今身在龙潭虎穴,唯有步步为营,眼前这个闵柔帝姬,想必也是胸中沟壑万千,城府极深。念及此处,叶云舒心中不免感喟:子沅君,但愿你没有把身家性命押错宝,然而从来狡兔死,走狗烹,杨璇玑或许可共患难,只怕是难同富贵啊。
杨璇玑见叶云舒默然不语,不觉又嫣然道:“我许你入宫来,自然已将你的生平查得一清二楚。你是谢大人的高足,当然不会是一般人。否则,柳卿又怎会举荐你入宫来相助于我?”她敛容正色,道,“我素来敬重士子,对叶先生的文韬武略亦有耳闻,虽然先生如今不得已屈居宫闱,我却从未将你看作是宫人奴婢。只是这深宫之中,从来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虽有心亲近先生,却也要防着周围的耳目,因此才冷落你月余不曾理会,还望先生能够海涵。”说罢,起身拱手一拜。
叶云舒连忙回礼道:“殿下处境为难,在下这些日子看得明白。”
杨璇玑含笑道:“叶先生可是为了谢大人才入的宫?”她看着叶云舒的神情一变,又道,“谢大人死于非命,却反被人构陷,她出师未捷身先死,偏偏还落得声名俱裂,以致于母上想将她篆名于太和殿上,还受到多方阻挠,实在叫人唏嘘。”
叶云舒静默了许久,方缓声说道:“在下原本想得也过于天真,以为只要能入京面圣,就可以为老师申冤复仇,而今入得宫中,才发现陛下未必不知道真相,只怕也是有诸多的不得已罢了。”说着,她默然地垂下头,再不发一言,眼神之中却仿佛是绝望般的沉寂。
杨璇玑却按住她的肩头,一字一顿地说道:“天无绝人之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哪。叶先生,你说呢?”
叶云舒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妙龄女子,仿佛从这位平日里纤柔沉静的闵柔帝姬眼中看到了一丝少有的决绝和凛冽,心头猛然一震。杨璇玑又轻声说道:“若能得先生襄助,实在是璇玑三生有幸。”她把头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仿佛耳语一般在叶云舒的耳畔缓缓说道,“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叶云舒瞪大了眼睛,却见杨璇玑嫣然一笑,神情又化作和风细雨般的温柔腼腆,指尖轻抚过叶云舒的脸庞,柔声说道:“云娘且放心,你的来历,在这宫闱之中,除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无第三个人知晓。”
叶云舒正要答话,杨璇玑突然神色一变,她的眼角扫过窗口,随之欺身向前,竟将叶云舒搂在了怀中。叶云舒惊诧不已,杨璇玑却是低低一笑,鼻尖几乎碰触到叶云舒的面颊:“云娘,我真心待你,却不知你心中待我如何呢?”她用手指点了点叶云舒的朱唇,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侧和脖颈,激得叶云舒一个激灵。杨璇玑却是继续戏谑而暧昧地笑着,柔柔道:“云娘真是生得美貌,我看着心里便喜欢,以后你便近身服侍我吧。”她轻柔地抚摸着叶云舒乌黑的长发,“在这宫闱之中最是孤独寂寞,若是有你作陪,想必会快活多了。”
叶云舒已然晕头转向,不知道这闵柔帝姬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杨璇玑却已袅袅盈盈站起身,又给叶云舒掖了掖被子,柔声道:“你好好休息,慎刑司这里我已经求过皇姐了,她这回也算是网开一面,答应放了你。明日一早,我便差人接你回去。”
叶云舒只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大梦,浑身已经大汗淋漓,唯有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又听见环佩玎珰,杨璇玑已款款地走出门去,唯留下一抹袅娜的背影,以及一室清甜的幽香,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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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璇玑笑盈盈地走出蚕室,只见紫漪正端着一盆水木然地站在门口。杨璇玑淡淡一笑,缓步走了过去,对紫漪道:“来了多久了?”
紫漪低头道:“刚刚才到。”
杨璇玑眉梢微微一挑:“都看到了甚么?听到了甚么?”
紫漪摇了摇头:“不曾……”话未说完,下颌却被杨璇玑捏住,她眸光一暗,沉声道:“紫漪,你真是越来越不老实了,看来不给你点教训不行啊。”她面色微沉,“你以为我是瞎子么?方才瞥见你走到窗口,你还要狡辩甚么?”
紫漪颤抖着身子,眼中几乎要落下泪来,低低道:“殿下赎罪。奴婢方才真的是刚刚才到,在窗口瞥见殿下正同云娘……”她说不下去,咬着下唇,低声道,“奴婢怕打扰了殿下,便回避了,其余的,真的既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
杨璇玑放开了她,忽而咯咯一笑,她眼中满是探究,继而,拢了拢长发,悠然道:“紫漪,从明日起,你的工作由云娘代替。”
紫漪震惊地抬起头,却见杨璇玑正冷冷地看着她,不紧不慢地说道,“至于你,便不用贴身服侍我了。到外院做个洒扫浣洗的宫人便可以了。”
紫漪颤抖地几乎端不住手中的木盆,终于,直直地跪下身,垂头道了声:“谢殿下恩典。奴婢遵命。”
杨璇玑的脸色骤然变得阴冷无比,目光阴鸷地盯着跪在面前的宫人,久久不发一言。终于,她冷哼了一声,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唯剩下紫漪孤身一人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如一片枯败的叶子,在夜风之中瑟瑟作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