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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病床上，低着头，和她的脚趾头一起玩耍，根本没有发现门外有四个人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这样的表现被韩医生说成“她的视线已经很少会因别人的打量而转移了”，在我耳里听上去却是“她的反应越来越迟缓了，已经开始陶醉在自我世界里神游。”可我认识的熙有这种表情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了。不就是过分投入地观察自己身上的一部分而已，不过就是又搞了一把她擅长的“虚无主义”，为何被他们说得这么不正常！
曾几何时，熙和我讨论过“虚无主义”的话题，然而我们所说的“虚无主义”只是借用了哲学上的名词并非与哲学本身扯上了什么关系，话题是从询问意见说开的。
很早我就发现，只要有其他人在，熙就从不会直接表明自己的立场，并非是躲躲闪闪周旋在他人之间的圆滑世故，而是真真正正的绝不说话，持保留意见。我对她喜欢保持沉默的毛病大为光火，有一天，终于忍不住跟她撂牌“你是懒得发表意见，还是觉得跟他们说了也是无济于事，还是说你从来就没对任何事情有过意见？”
“我可不是老好人。”
“你从来不表明立场，不主动，即便是被点名发表意见，你也不会满足他人的需求。外人看上去你就是对任何事情都能接受的样子，能忍，包容心很强，我倒觉得是漠不关心，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味儿。方便我表达，暂时叫你的这种外在表现为‘虚无主义’。”
“虚无主义，19世纪俄国，除了科学真理外不相信任何事情，怀疑主义哲学。”
“和巴扎诺夫无关，我是想说你的表象，像是活在虚无空间里边。”
“只要不破坏我喜欢的东西，不危害漂亮的东西，不损坏我的生存逻辑，我觉得都过得去。跟你说的废话没必要也跟别人说。”
听了熙说的这话，虽然有被她视为朋友的高兴，却并未因被她划为“自己人“而感到飘飘欲仙。
“这么说你是懒得发表意见，我明白你既然有不同的见地，为何不说出你的观点，这种一味的沉默有时会让人，好吧，让我，感到你的卓尔不群，难免会认为你骨子里很清高。当然这种心理失衡状态，我有很好的校正。”
“难得你今天这么坦率。”
熙拍我肩头的动作，激起我有意的反抗“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既然我改变不了事情的发展方向，不是被需要的绝对条件，既然有人比我做得更完美，更有天赋，那我的存在，我的意见，我的立场根本不重要。”
“那就是喜欢龟缩在旁边当看客！”
“在我看来，任何事情都是能者多劳，或者能者代劳，‘没有金刚钻就别揽这个瓷器活‘。就像是画画、搞音乐什么的，没有天赋做到最好，那么学来就只是当陪衬，浪费时间做无用功，还不如做自己最在行的事情。既然有人在这个领域做得拔尖儿，那就用不着多余的人去覆盖性劳作。我这可不是说的‘唯天才论’，而是‘维护天才论‘。蠢材不要碍手碍脚，有天才就不劳蠢材们费力气了。”
“狗屁！万一自己最擅长的，在别人那里却是最不入流的呢？”我焦急着结束了谈话，跑到别处去。
当时在“维护天才论”这点上，我和熙的逻辑是一致的，所以自己才匆忙结束了话题，其实当时我根本找不到反驳她的观点。但事后几年，我仔细回想起这天的事才发现自己最后的那句话已经走到了正确的边缘：人不可能尽善尽美，人外人，天外天。一个人的力量太单薄，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反而是大众的力量够强大，够可怕，能淹死人。
我从韩医生手里接过熙的病例，快速地看了一遍。
姓名：熙性别：女病案号：420223
年龄：28婚况：未婚
职业：舞台创意出生地：C市
名族：汉国籍：中国
入院时间：2011/2/314:34病史采集时间：2011/2/316:56
问诊：
主述：浑身痛，身体里有虫子存在，到处游走，撕咬肌肉。
现病史：失眠，曾有幻觉、幻听出现，身体检查和精神系统检查均未发现异常。精神检查，仪态端庄，意识清楚，智力正常，言答切题，表情紧张，胆小多疑。本人否认生病，只承认身体里有寄生虫存在。
症名：偏执型精神分裂
“你的意思是说，病情严重了？“
“恩，前天开始，出现了妄想和的情况。“
“？“对于这个学术用语我理解不了。
“就是说，病人出现了认为自己的想法被他人得知的情况。”韩医生见我还是不能很好的理解补充到“这么说吧，就像是脑子里边接了一个自动化的喇叭，当他们一开始进行思考，脑子里所想的就会立刻通过喇叭广播到脑外，当然这个过程只是病人自认为的状态。也就是说，病人认为自己只要想，其他随便谁都会知道，当然也可能是特定的人知道她想的东西，这得看病人的心理逻辑是怎么设定的。事实上，是精神分裂的最大特征。“
“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上次我来的时候，熙就已经出现这种症状了，可能比这个更早。“我这才理解了他的话，并想起上次熙对我说了类似的话“对了，对于妄想这个，我觉得熙也是很早就有了，上次来的时候，她说的话，让我觉得应该有什么人在找她的麻烦，如果不是事实，那就只能解释为妄想。”
“看来，她的自控能力相当的强，不然我们早该察觉了。”韩医生的话就像在表示这不是我的责任，而我听上去更像是撇清关系。
我清楚的明白自己每次都不怀好意地扭曲韩医生的话，是了，我对和熙相处不好的人有敌意！因为，只要韩医生一靠近熙，熙就又叫又哭。
伯父坐在病房旁边的靠椅上，刚点上的烟才吸了两口立刻又灭掉了。伯父应该是心烦才会不自觉的想抽烟，刚抽了几口就突然想起医院禁止吸烟才会立马把香烟又给灭掉的。
阿姨则倚在门边，一动不动的透过玻璃窗看着屋里独自玩脚趾的熙，脸上露出母熊走丢了小熊一样的悲伤。
“接下来，该怎么做？”我打破沉默，把问题抛给韩医生。
“继续服药，心理辅导，这个病要的就是多给她一些关心，尽量满足她的要求，多跟她说说话，重新让她建立起安全感，学会相信人，总之就是打开心结，这样就会好起来。”
“这样要持续多久？”阿姨转过身看着韩医生。
“这个不好说，得看病情的发展而定。”医生的说话方式通常都很模式化，一切权责都尽可能推得一干二净，就像是上手术台前签的同意书一样，活了是医生医术高明，死了是因为不可抗拒的自然力，或者是因为你病入膏肓的缘故。
“有没有更有效的方法？”我知道所有人都等着这个问题，只是没人敢主动提，阿姨和伯父大概是怕问了也白问，而韩医生应该是怕自己开口说就有故意诱导病人家属做没必要的治疗，落得个某图钱财的坏名声。
“不是没有，只是从医学角度出发，并不是最好的治疗手段。”
“有效果的方法还是可以考虑的。”我继续表达着我的看法。
“EMCT，无抽搐供氧电休克。”韩医生显得有点迟疑“通俗点来说就是吸氧麻醉后全身通电，不用太担心，这个安全系数很高。这是精神科常用的物理治疗法，适量的脉冲电流刺激使得大脑皮层广泛性放电，这个太专业了，不用懂，反正这个方法能促使脑细胞发生一系列生理变化反应，从而改善病情。”
“你所说的是不是中世纪神学院用的那种方法？”我脑子里出现一些文献里边描述的场景，视觉化的还有电影里边的片段。那些神学院的教士把他们认为不正常的人摁在木台上五花大绑，直接过强电，病人抽搐、抖动、失禁、口吐白沫，然后昏死过去，浑身冒着烟，发出一阵恶臭。而我不能接受的是，那张脸，竟然是熙，露出一副死鱼，盯着我看，那是在临死前向我求救的眼神！
韩医生显然看出我开始排斥“你说的那只是EMCT的起源，现在运用的技术早就改良了，不像你说的那样残忍、恐怖，现在更科学，更人性化。”
“做！”伯父站了起来“说说具体的，后遗症、疗程什么的，随便说点……”他明显在强作镇定。
“一般6次一个疗程，但是最好不要超过12次，超过12次对人体的伤害太大，通常会持续一定时间的记忆力衰退的情况，刚做完出来那天，可能有点食欲不振，吃东西呕吐什么的。”
“这样是不是恢复的几率更高？什么时候开始？”伯父是坚强的男人。
“我安排一下，尽快吧。”韩医生说完后往办公室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