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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玛尼店里,人头攒动。挤挤挨挨的打折货架在店中列开,一簇簇几万元、几十万元的衣裙随随便便挂架上,真好似不要钱白送一样。这名小老太太,穿着极寻常普通,通身没有一样首饰,挑剔起来没完。
导购员拿了一件又一件。这老太太却没一件满意,随手往沙发上乱甩。
“这绝对是买不起阿玛尼,来捣乱的。”宝羚凑在李蓓蓓耳边笑道,嘲讽地瞟那老太。
“嘘,没准儿是开票的。”李蓓蓓在宝羚耳边说。蓓蓓打量着。这小老太太虽说白发胜雪,嗓音赛乌鸦,然而有种雍容不凡的气度,皮肤保养极佳,白皙而富有弹性,身段颇优雅,一双眼睛灵活漂亮,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儿。不过,老太太此刻的行径却与优雅大相径庭。
老太正在对导购员破口大骂。整个阿玛尼店里都是老太太的骂声。
挺势利的导购们紧张地低下头,局促不安。沙发上突然站起一位瘦高英俊的男人,大概三十出头。眉宇间却有股不低伏尘世的傲气和困倦,一脸不耐烦,但眼神中却对老太太非常宠爱。他指着老太挑选过的那整整一排货架,皱起眉头,泼皮无赖那般,对导购员说:“从这儿——到这儿,全买了。”
常有人形容男人的声音像低音提琴般好听,看来竟是真的!
他那双睫毛很长、形状很好看、但是很凶恶的眼睛,似乎瞧什么都不顺眼。然而,当他望向老太太时,眼神便灵动起来,饱含着情感,这双眼睛后面仿佛有一泓深不可测的水。
“他是干什么的?”李蓓蓓忍不住想。“估计不是好人呢。”
她经过他身边时,似乎是不经意,其实是认真瞧了他一眼。他眼皮低垂地望着某一处,但是,从他那局促僵硬的肩颈、从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都能看出,他一直在关注着她。
蓓蓓走到货架那边,和宝羚谈论衣服。她听见宝羚在说话。她心里却想:“他还在看我吗?”她拨开密密麻麻的衣架,透过衣服间的间隙偷偷望过去——
啊?他已经走了!
“我不喜欢这个男人。”酸毛杏突然说。“我也不喜欢你表妹。”
蓓蓓被这家伙吓了一跳。这家伙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没用的东西,你少废话。”蓓蓓心说。
“谁告诉你,我没用的?”酸毛杏反问。
“那你有什么用?”蓓蓓打蛇棍随上。
“不能说。”
“滚!”蓓蓓说完,等了一会儿,在心里悄悄叫:“酸毛杏?”
“死菜了。”酸毛杏阴郁地说。
“滚!”蓓蓓娇斥。片刻,她在心里说:“酸毛杏?”
酸毛杏不说话了。蓓蓓使劲拍了拍口袋。酸毛杏好像真的死菜了。
蓓蓓想:“还自称男人呢,真是个小心眼的男人。”
酸毛杏没有回答。这个小心眼的家伙生气了。
蓓蓓继续陪宝羚逛王府精品廊。
刘宝羚是蓓蓓的表妹,在筹备自己的婚礼。宝羚从县里来北京,是为她心爱的新郎买西服。
依刘宝羚看来,请伴娘竟大有讲究。首先要请漂亮的,喜筵一定要花团锦簇,伴娘这么重要的环节决不能掉链子,而且伴娘不好看,男方也会以为新娘子娘家没人;其次,伴娘不能美过新娘,否则风头压过新娘子,大家都看伴娘,不知道谁是喜筵的主角了。所以宝羚思虑盘算再三,决定找蓓蓓。
宝羚认为她自己和蓓蓓,在熟识的女孩们中最漂亮。两人棋逢对手,还算惺惺相惜。宝羚暗中角力,断定蓓蓓的漂亮不过出自那股时尚前卫的气派。可仅仅半年不见,蓓蓓通身上下的穿戴,竟寒酸如县里最普通的女孩,气焰也就没了。宝羚越发暗喜,难得找到这样平淡清秀的女伴,正好烘托出宝羚的高贵和美丽。
李蓓蓓一见面,便感到宝羚气焰比往日高涨。碍于亲戚的情面,她不得不陪宝羚逛商场。
而且是逛奢侈品商场。
经过那些曾很熟悉的店面,蓓蓓异常沉默。
不是不失落的。
逛店的人中不乏时髦女郎。有人干脆穿着时装,珠光宝气,眼神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原来也是这样看别人的吗?”蓓蓓望着一位不可一世的美丽女郎,忍不住想道。
这女郎的目光扫过蓓蓓的脸,就象从一具塑料模特上面移过去似的。仿佛这儿所有的人在这位女郎眼中,都是打折货物。
“这儿全他妈是小三儿,哈哈哈。咱们女人花自己钱,谁舍得呀!”宝羚把她丰满的胸部紧紧贴在蓓蓓身上,把美丽的小头歪过来枕在蓓蓓肩膀上,嗔怪地看着蓓蓓的眼睛,好像在问:你怎么不高兴呢?
“傻蛋。”蓓蓓没情绪地推开宝羚。宝羚却依旧粘着蓓蓓,啪啪地嚼口香糖,宝羚不失时机地吐出一个粉色的大泡泡:“姐,你说对吧?”
“瞎说。谁说全都是小三儿?至少还有咱俩,还有帅哥啊。我现在一无所有,只剩好色了。”蓓蓓没精打采地说。
逛啊逛……
姐妹俩正在范思哲店里逗留,宝羚使劲捅蓓蓓,笑道:“来了来了。”
只见男人陪着老太进来了。他懒洋洋落后半步,跟在兴冲冲的老太太身后,魂不守舍的样子。
蓓蓓用眼睛慢慢剥掉他的衣服,欣赏他那匀停的高高的身材。然而,他身上亚麻色的休闲西装,白色的高尔夫球裤,却又都是那么熨贴随便,让人忍不住忘记了他身体的存在。与他一比,周遭那些疲态百出的男人,陪着太太、女友或是秘书来购物,他们简直就是一只只移动的麻袋了。
片刻之后,发生了同样的事情。男人凭借着掷地有声的一句“这一排全买了”再次替导购小姐们解了围。
老太太一时又撒娇又是沮丧。她一屁股跌坐沙发上,带着哭腔说:“跟你逛街真是没劲。”
男人好像并没注意到这句话。他微笑地挨着老太太坐下,温柔地哄道:“这儿买完了吧,咱们接着去下一家。”
“不去!”老太太猛地将脸扭向一边。男人宠爱地看这白发苍苍的后脑勺,足足看了几秒钟。他微微一笑,温柔地说:“不去也行。要不,先把选定的衣服都试试?”
他说着,不由分说,温柔地搀起老太太。老太太嘟起嘴吧,晃着肩膀甩开他。男人便冲导购小姐挤挤眼睛,使个眼色。导购小姐连忙挽起老太太另一只手臂。于是一左一右,连挽带拖,他们将老太撮了去了。这小老太太几乎脚不沾地往试衣间去,嘴里还说:“你尽是向着这些娼妇。你真讨厌死了!”
这时另两位导购小姐眼疾手快地取下那一整排的衣服,抱在怀里,眉花眼笑地也往试衣间去了。
宝羚闭紧嘴巴,下死力拽着蓓蓓出了店。宝羚又是笑又是点头,四下乱看,表情娇羞,刚想说什么,却又笑倒在蓓蓓身上。笑够了,这才用小指擦着眼泪说:“我算明白了什么才是‘购物’!”
“你觉他是什么人?”李蓓蓓说。
“你怎么这么激动?”宝羚老练地说。
“我哪有激动!你不也挺激动的么?你说他是什么人?”
“那你觉得呢?”宝羚反问。
“你先说。”
“凭什么呀,你先说!”宝羚拿小胯顶了蓓蓓一下。
“卖身葬父,一个不得已把自己的肉体出卖给老女人的男孩。”蓓蓓意味深长地微笑道。
“唉,真是一个可怜的男孩。”宝羚说。姐妹俩手挽手地甩着胳膊,踢着脚,唱起了《菊花台》。两人走三步,退两步,别提多么愉快了。
姐妹俩愉快地继续“点货”。逛到这一家,她们抬头望着店牌。奢侈品的世界真如走马灯,蓓蓓不来这里才不过一年,这次就连蓓蓓也说不出这品牌的来历了。
李蓓蓓大喇喇走进去,拿起放在茶几上的展品,把这顶帽子戴在头上,对着镜子看。
宝羚刚才试了一双鞋,这时忙跑过来,伸出指头捅了捅蓓蓓的脑袋。
姐妹俩都觉得这帽子特别傻,一块哈哈大笑起来。
蓓蓓把帽子横过来戴戴,又竖过来戴戴。她用侦查的目光四下溜了溜。没有导购小姐注意她。她低声说:“没脑子的人才买这个呢。我要在这帽子里留张字条:此帽可识别弱智。”
“没错,戴上显得更没脑子了。”宝羚说。她掏出手机给蓓蓓拍了一张。
蓓蓓戳宝羚的肋骨。宝羚举起手机来给蓓蓓看,自己却转开脸去笑。蓓蓓低下头默默地笑,笑得直抽。
突如其来地,两个姑娘听到身边有男人低沉的声音:“玩够了吗?”
姐妹俩失去了动作和表情,她们慌忙抬起头来,却在镜子里看到了三颗脑袋。
这三颗脑袋正好构成了一个“品”字。蓓蓓看到有一只修长的大手伸到自己头顶,把帽子摘走,戴到了构成“品”字的最高的那颗脑袋上。
这不正是那个男人么?那个能把老女人买死的“怪胎”;那个虽怒时而若笑、即嗔时而有情的“坏蛋”;那个很可能卖肉葬父的“好孩子”。
“人长得丑,不能怨帽子。”这男人面无表情地说,他伸出双臂温和地、却是不容置疑地把两名女孩分到两边。他独自对着镜子,上上下下地欣赏自己。
原来这竟然是他的帽子!
要是两边没有这两名碍事的女观众,他兴许早摆出许多令人难堪的pose了。
然而不得不承认,这顶圆边小礼帽,戴在他脑袋上,确实显得非常别致、卓尔不群。
但是,蓓蓓感到,他其实在用镜子不动声色地窥视她。蓓蓓只觉自己成了一颗糖,而他在用目光一点一点地舔她。
于是她带着一点轻视,往镜子里瞧。他们四目相投了。他的眼光凶巴巴的,似乎无声地说:有教养的女孩,不该随便动别人的东西。
她用眼睛反唇相讥道:你没资格管教我呢。
这时,由店铺深处,传来乌鸦一般的叫声:“哎呦,实在逛不动了。今天就逛到这儿好不好哇?”
只见那小老太太哭丧着脸,满是哀求和撒娇的神色,拖着脚走了过来。老太几乎一下就倒进男人的臂弯里。男人越过老太的头顶,对抱着一摞鞋盒的店员,交代了送货地址。他调整了一番自己头上的帽子,使那顶帽子看起来像旧社会的江南穷苦农民戴的毡帽。随后,他温柔地搂着老太太,出得店门,扬长而去。
“哎哎哎,你看见他后脑勺翘着那一撮毛了吗?”宝羚又是咬牙,又是笑,又是喃喃咒骂。“出门没洗头。老娘们如狼似虎,把那男的吸得都没劲儿洗澡了。”
“你站床边儿,亲眼看见了?啧啧,巴不得去给人家洗澡吧?”
“嘁!”宝羚说。“哎,你知道么,听说这种男的都穿透明内裤。先让看个够,才……”
“你看见了?我也要看嘛……”蓓蓓喜笑颜开地说。
“他看上你了。”宝羚说。
蓓蓓心头一动,却双手揣进牛仔裤的尾兜里,低下头坏笑:“他要是让我看透明内裤,我带你一块看。”
宝羚举起粉拳,捶了她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