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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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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早,昆阳君府东院着大火的事传到窦府,窦景宁心急如焚赶过去,先在廊下撞翻了端水的邓康。

    水泼湿了半身,邓康甩着手,皱眉道:“行,一早上先是姑姑后是你,然后不知道等会儿还有谁,我这一盆热水不晓得什么时候能端到屋里去。”

    窦景宁不管这些,抓住他急问:“邓弥呢?”

    “哎呀,你真的是……我叔从来吉人天相,能出什么事嘛!”邓康推开他,弯腰捡起了水盆,指着前面的院子说,“喏,那边客房。”

    邓弥在自己家里,再怎么住也住不到客房中去。

    偏偏窦景宁关心则乱,没有工夫想这些,也没有耐心听邓康啰嗦,直奔客房而去了,去得不巧,刚进门看见的一幕就叫他愣住了。

    邓弥在给个男人喂药。

    而这男人,他恰好认识,更恰好是他的心结。

    窦景宁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出现得很尴尬,整个人进退两难。

    邓弥转头看到他,有几分意外:“你怎么来了?”

    “我,我听说昆阳君府夜里着了大火。”窦景宁支吾着,慢腾腾走上前,瞄眼瞧一只手被绑挂在胸前不得动弹的青年,有些不待见,“有的人,不是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吗?为何今日又有缘再见?”

    杨洋静默不言。

    邓弥诧异,她看了看杨洋,接着蹙眉站起,咄咄斥道:“窦景宁,你不清楚事情的始末就免开尊口好了!他为何会在这里?因为昨晚有人杀我,如果不是他拼命救我的话,我早就是个死人了。”

    窦景宁愣怔失语。

    正在这个时候,邓阳听说邓弥的救命恩人醒了,过来探望,很凑巧地缓解了气氛。

    邓阳是很好相处的人,早年嫁作人妇,现今寡居照抚独子,她性情温和,待人很好,杨洋救了邓弥,又和邓弥差不了几岁,她自然而然地将杨洋当作弟弟看待。

    “这药,可得趁热喝。”

    见邓弥端着的药碗里还剩一半,邓阳笑着接过,也不介怀什么,端去喂杨洋喝下了。

    药喝完,邓阳搁了碗,又向杨洋说道:“听母亲说,你伤得不轻,这些日子,你就安心在此休养吧,陛下惊闻昨夜之事,派了百数羽林过来护卫,相信那些刺客是不敢再来的。”

    邓阳的话并无任何不妥,她本就不知杨洋和昨夜的刺客有关联。

    然而,邓弥和杨洋却因为详知内情,各有各的惆怅,都沉默了。

    邓康端了热水来。

    邓弥卷起袖子,弯腰将布巾拧干,拿去替杨洋擦脸。

    杨洋始终垂着眼。

    窦景宁看着邓弥悉心照顾别人的样子,心里特别不舒服,转身就出去了。

    邓弥原本是没有注意到他出去的,但是邓康眼尖,碍于有旁人在场,他靠近拽拽她的衣袖,附耳告诉她道:“景宁哥是生气了。”

    邓弥愣一愣,看邓康。

    邓康说:“别人大清早来看你,怎么你也该当面去道句谢呀。”

    邓阳从邓弥手里接过布巾,含笑说:“这里有我呢。去瞧瞧窦公子吧,你着实是太冷落他了。与人交友,他人待你真心,你亦该诚意待他人。”

    邓弥又看杨洋,杨洋对她笑笑,她于是转身走出屋子去。

    窦景宁情绪低落,一开始是在廊下慢慢走的,但在听到邓弥叫他的声音之后,他就走得很快了。

    邓弥跑上前拦住他:“窦景宁,你没听——”

    “我听见了。”窦景宁不问自答,冷脸道,“不过是不想搭理罢了。”

    邓弥感觉道谢的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站了一会儿,又可笑又可气地往回走。

    窦景宁忍耐不住,在她身后追问道:“邓弥,你真的很喜欢那个人吗?”

    邓弥僵立。

    “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

    窦景宁听她说起过那个人,一个故人而已,相识于年岁幼小的时候。

    从最初那一刻起,两个人就是天差地别的两种人,如果不是因为机缘巧合下遇到,永远不可能有交集。

    窦景宁酸心质问她:“九岁来的年纪,你记他记到了现在,念念不忘总想着他,你情窦初开也开得太早了吧?”

    这样的言语,即便是气话,听上去也是很刺耳的。

    ——这天底下,大概不会有比窦景宁还愚笨的人了!

    刹那间,心上情波万叠,更似有无涯之戚。

    邓弥气得颤抖,她捏紧了拳头,带笑回头,故意负气相争:“对,你来晚了!杨洋就是我不喜欢你的原因!窦景宁,你可以走了,以后都不用再来。”

    回到客房,邓阳正和邓康往外走。

    邓阳说:“都出去,让杨公子好好休息。”

    邓弥站着不动。

    杨洋看见了,微微弯起嘴角:“现在还不想睡,让阿弥陪我说说话吧。”

    于是,独独邓弥留下了。

    邓弥颓唐坐在杨洋旁边,一脸沮丧。

    杨洋问:“你怎么了?和窦公子吵架了吗?”

    邓弥摇头道:“吵架算什么,我以后都不想见到这个人。”

    杨洋忍不住笑了:“这必然是气话了。”

    “好了,不提他。”到底说起来会忍不住多想、多伤心,邓弥努力让自己转移注意力,她侧过身问杨洋,“说说你,你以后该怎么办?我……我希望你留下来,不要再回去了。”

    杨洋听她这样说,有些出神,好一会儿才低声回答道:“不能不回去。”

    邓弥急了:“他们都说了,奚夫人和那个什么主人不会放过你,你还回去做什么?送死吗?你留在洛阳,留在我家,我是渭阳侯,我阿娘是昆阳君,我们有能力庇护你!”

    “你不明白,命这种东西,真的是从一开始就注定好了的。”

    “我不信命,也不要你信!”

    杨洋看着她,慢慢说道:“你与我,是不一样的。”

    “没有不一样!生和死,都靠自己掌握,不想死,就自然有不死的法子!”邓弥不认同他的悲观,“你觉得我不死是天命吗?根本不是,是因为你及时出现救了我。”

    杨洋笑言:“其实,这也是早就注定好的。”

    “什么?”

    “你救我两次,深恩难报,我唯有,粉身碎骨,以卫阿弥。”

    ……粉身碎骨,以卫阿弥?

    邓弥惊惘,眸光颤动,眼下泛起了红:“这是,你们江湖人的道义?”

    “不,只是我自己的夙愿。”

    杨洋说完这句话,邓弥更觉得心中凄怆。

    静坐了半晌天光,邓弥攒眉长叹:“洛阳城里有一个人,和你长得非常相像,起先时,我以为他是你,后来有人告诉我,那是杨太常的侄儿,我便知道,他绝不可能是你了。听人说,他温文尔雅,学问很好,尤擅丹青,我后来始终在想,若是给了你相同的身世,你也一定会成为这京城世家子里出类拔萃、很好的一类人。”

    杨洋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或许你说得对,命这样东西,是从出生那一刻就注定好的。”

    “阿弥,我说的……大概不是你理解的这个意思。”

    邓弥惑然望向他。

    杨洋闭上双目,幽声道:“杨馥,他是我的孪生弟弟,我们的出身没有差别。”

    “……什么?”

    “所以不是出生的那一刻,而是每个人的命数本就不一样。”

    邓弥讷讷:“杨洋哥哥,你、你是说?”

    “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告诉你整个故事。”

    ……

    那的的确确,是很久以前的一段旧事了。

    “长安十二夜的主人姓东方,据他自己说,他在家中行十二,所以大家都呼他为东方十二,他年轻的时候亡命天涯,后来干脆以杀人谋生,他创立了十二夜,要手底下的人做到和他一样,从接下任务的那一刻开始,在第十二个夜晚结束之前必须完成它,其他的人,都没有这样的自信,所以,十二夜是块金字招牌,从不缺生意。

    “十九年前,十二夜接待了一位女客人,女客人说,她要洛阳杨里那个快出生的孩子,她会在一个月以后回到长安,如果她没有回来,请东方十二杀掉那个孩子,然后她留下了整箱金子就走了。十二夜买通了产婆,孩子一生下来就被抱出了杨府,但令人意外的是,杨夫人怀的是双生子,没过多久,痛晕过去的杨夫人醒来,生下了第二个孩子,这个孩子是杨馥,而被抱走的那一个,正巧是我。

    “十天之后,杨夫人诞下双生子的消息才传到长安,东方十二觉得情况有点超出他的预想,正犹豫要不要派人去将另外那个孩子劫来时,女客人在奉天被围杀的消息就传到了他的耳中,女客人不会再回到长安了,不用再节外生枝了,东方十二非常高兴,当即就决定践行对女客人的承诺,杀掉那个孩子……

    “东方十二的妻妹奚夫人,丈夫为仇家所杀,遗腹子出生半岁早夭,东方十二正准备掐死孩子的那一刻,奚夫人看见了,立刻阻止了东方十二,在得知事情的始末后,她对东方十二说,反正客人已经不会来了,这个小婴孩她很喜欢,不如留下给她做儿子。

    “……东方十二是个固执的人,百般恳求和劝说,他才松了口,不过他没有完全答应奚夫人的要求,他说,这个孩子,可以活着,但是,原本要死的人不该拥有享福的命,他不能做奚夫人的儿子,待他长大,他要为十二夜做事。

    “东方十二给了我一个名字,‘麒麟’,奚夫人不是很喜欢,她为我取了一个名字叫‘杨洋’,她从来不叫我麒麟,因此我是十二夜里唯一一个有名有姓的人。我小的时候,有师兄故意逗我,说我的娘亲就是奚夫人,我当真了,却不敢去问,一直以为奚夫人对我好,是因为我是她生的孩子,大概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所以她才不肯认我。十一岁的时候,奚夫人偷偷将我的身世告诉了我,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晓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之后,我特意来过很多次洛阳……

    “杨家书香门第,几代忠臣,我趴在墙头上,往杨府里观望,看见相敬如宾的爹娘,爹高大文气,娘端庄娴婉,还有弟弟……弟弟十二岁就经书满腹,才比宋玉,锦绣文赋作得连少师、少傅都夸赞不已。我原本以为,我是可以回去的,正大光明做杨家的后代,但是,当我犹豫之后,第二次去找产婆,她却死了……

    “产婆死了,没有人能证明我是杨家的孩子,我很难过,奚夫人却告诉我,就算产婆还活着,杨家也未必能接受一个手上沾染过血腥的我……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和杨馥,到底是不相同的人了,我永远,也不可能回得去,因为……不会有人相信这个故事。”

    旧事曲折,可惜的是,十九年后,已无人能为它证实真伪。

    邓弥心中悲怆,但又不肯甘心:“不试试,怎么知道回不去?”

    窦景宁静然立在窗外,听到屋内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奚夫人的话没有提醒错,我这一生,真的只能是这样,不会再有任何改变,除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