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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志孤兀地笑笑。
邓弥看他那神情,隐隐坐立难安。
刘志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朕过于宠信宦官,非贤君所为?”
邓弥不敢指摘君主行径,当提及这个问题时,她本能地抵触。
然而,不等邓弥张口辩解,刘志的话匣子再一次打开了:“有大功则大赏,为何不对?一心为朕卖命的人,朕不予恩赏,将来还有谁肯真心帮朕?朕十五岁入主南宫,受梁冀掌控多年,朝上官员无不唯他马首是瞻……”
恩赏是没错,但也应该有个度。
邓弥本想忍忍作罢,可一想到单超家族所做所为,就不免义愤难平——
梁氏覆灭后,单超封新丰侯,食邑二万户,加封最高武职车骑将军,仗着这天大的荣宠,单超的侄子单匡也捞了个济阴太守当,单匡任职期间,诬陷上书指斥他贪钱的兖州刺史第五种,并将其发配至家族势力所管辖的朔方,要不是第五种的部下和有仁义的侠客追至,杀了押解衙役救走第五种,这位正直的官员恐怕就要死在朔方了。
“……有功则赏,朕做错了吗?”刘志扬声,收紧手掌道,“朕就是想要几个对朕唯命是从的人而已,朕可有做错?”
邓弥终于忍不下去了:“错!你当然做错了!”
刘志望着倏然站起的邓弥,皱了眉:“你说什么?”
话已出口,邓弥咬咬牙,干脆豁出去了:“我说你做错了!我且问你,你还记得兖州刺史第五种上书所言是何事吗?”
刘志垂眸想了想,答:“他说,济阴太守单匡半年贪钱六千万钱,上奏要求朕将单匡法办。”
半年……六千万钱?这单匡未免太胆大妄为了!
邓弥倒吸一口凉气,稳稳心神,继续问:“那,那你是如何处置此事的?”
刘志没说话。
“你说不出来,是因为你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放任不管,根本没有处置!”
“朕……”
“单匡贪钱六千万你都不管,还由着他将兖州刺史发配朔方,你不知道朔方太守是单超的外孙吗?一家人,一丘之貉!你这不是摆明了让兖州刺史去死吗?”
“朕没想过让第五种去死。”
“想没想过有什么重要的?反正你就是这样做的!”邓弥越说越生气,“你只看得见‘有功则赏’,却将‘有错该罚’的道理忘到了脑后!单超纵容家人为所欲为,你不但不治他的罪,还在他死后赐予皇家陪葬品,风光大葬!你……你这样做,也太令天下百姓寒心了!”
刘志愣了愣,像不认识似的凝视着邓弥。
邓弥给那眼神看得背上发冷,但还是鼓足勇气说道:“看什么看,我说错了吗?你本来就做得不对,身为帝王,装聋作哑到这种地步,难怪百姓们会骂你。”
“怎么,百姓们都在背地里骂我吗?”
“还用得上背地里骂?他们都是像我此刻一样,明明白白地骂好吗?”
刘志再愣愣,然后就低下头笑。
邓弥定住,浑身血液蓦地都凉了,她白着脸,匆忙俯首跪拜:“邓弥万死,请陛下恕罪!”
刘志无声的笑变作了哈哈大笑,他没理睬邓弥,从跪着的她身边走过去了:“你果真是嫌命长啊。”
闻言,邓弥悲绝。
“你是认为,朕真的醉得不知人事了?”
邓弥伏跪不敢动,牙齿都在抖:“不、不敢……”
刘志在身后问道:“你知道单超为什么会死吗?”
“……”
“截杀朝中官吏,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衙役,那也是大罪,何况第五种负罪在身,被人救走,无异于戴罪潜逃。朕当然知道第五种无辜,所以正月大赦天下,令他不用再过东躲西藏的日子,他此刻安然无恙,早已回家养老去了。朕变着法子赦免了第五种,单超怎能甘心?他又急又气,致发病而死。”
“啊?”
刘志抬抬手:“行了,别跪了。朕恕你无罪。你过来。”
邓弥像吃下了一颗定心丸,爬起来,小心翼翼靠近刘志身边。
“那单超,好歹是助我诛除梁冀的有功之臣,朕待他不能太无情,死后的风光于万事无挂碍,给了他又如何?”刘志说到单超,就不免想起另外四侯,稍微一多想,也是怒其不争,心中添堵,“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家伙,朕许以高官厚禄,是希望他们好好拱卫皇权,他们却……呵,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样的事太多了,根本管不过来。”
邓弥思量再三,觑着刘志的神情,小声地问:“管不过来,便不管了么?”
刘志又不语,闷头喝酒。
要不是顾忌着一条小命,邓弥真想推心置腹和眼前这位天子谈谈。
街巷之中有童谣在唱:“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
别说朝上官员好坏参半,就连察举制选上来的所谓“德行兼备之才”,也掺水掺得惨不忍睹,完全为世家大族垄断,沦为互相讨好、吹捧的手段了。
邓弥暗暗哀叹,如果管不过来就不管了,这大汉的气数,早晚是要到头的。
“朕只有一双眼睛,哪里看得过来?总想着日子还长,谁忠谁奸,日久见人心,可以慢慢地挑。”
隔了好一阵子,刘志翕动嘴唇说了这样的话。
邓弥讶异:“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刘志萧索地笑:“朕……没你想的那样差。”
邓弥尴尬至极。
两个人一站一坐,面对着面,寂寂无话。
稍稍清醒了几分的刘志,喝着喝着又神思恍惚了。
“哈哈哈,朕吹笙给你听啊?”
刘志红着脸在德阳殿里转圈圈。
帝好乐律,最善琴笙。
但是邓弥犯困,实在没精力去听,她坐着不动亦不言。
“来,朕吹笙给你听。”
倏忽间伸过一只手来,轻轻拉住了邓弥的手,邓弥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惊忙跳将起来,避之不及地推开了刘志。
邓弥僵立着。
刘志懵然张大了双眼:“你怕我?”
然后没等邓弥反应过来,刘志竟像个小孩童似的,一屁股坐到地上哭起来:“你怕我?你竟然怕我?呜呜呜……”
“不是,不是啊陛下!你、你听我解释——”
“你怕我和你断袖?”
邓弥愕住,想去扶刘志的手忽地顿在半空。
刘志泪眼朦胧,掷地有声道:“我不是断袖!”
邓弥也不知怎么搞的,听到他这句话,立马想起了殿外的张让,她的脸不自觉就朝殿门的方向侧了侧。
刘志特别敏感,发现她的小动作以后,非常生气地嘶吼:“我和张让不是那种关系!”
邓弥讷讷:“我没说……”
“我十五岁入主南宫,身边一个人都不认识,当时张让和我年纪相仿,心性也很合得来,我是主他是仆,他关心我,我们便走得近些,仅此而已!”
刘志坐在地上抹眼泪。
邓弥只觉得自己此刻做什么都是错的,但看到当朝帝王哭得那样伤心,当作看不见,不安慰绝对是不行的。
“陛下,我真不是那个意思。”邓弥伸手去扶刘志,柔声解释说,“我自小寄居寺庙,一个人清静惯了,最怕拉拉扯扯之类,还望陛下谅解方才的无礼行径。”
刘志抽噎着站起来,喃喃地说:“顺烈皇后也曾信以为真,还利用这层关系,威逼张让暗中来监视我……”
邓弥费力扶着一个东倒西歪的大男人坐好,累得直犯喘。
“我……朕,朕喜欢女人,朕是喜欢女人的!”
邓弥这辈子最恨别人喷她一脸酒气。
这人要不是刘志,没准一巴掌已经招呼上去了。
邓弥捏拳忍住,陪着笑脸,摸过巾帕来给刘志擦湿透的领口:“是是是,陛下英明神武,盖世无双。”
刘志直直地盯着眼前清光似月的秀净脸颊,眼里渐渐升起一层雾气,他笑了笑,轻声地说:“你比你姐姐好看。”
邓弥抬眸看他一眼,全作醉话来听,嗤笑道:“陛下真是醉了,姐姐乃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弥从未见过有比她更美的人。”
“你姐姐艳媚入骨,当然是很美的,却不如你眉眼英朗,别有一种风情。”
邓弥觉得这话听上去怪怪的,不由得停下动作。
抬头对上的,是一双水雾氤氲的桃花眼,显得迷离,又显得多情。
邓弥心头猛跳,骇然后退。
巾帕掉在了地上。
刘志飞快抓住了邓弥的手,着力一带,翻身将她压在几案上,他用另一只手撑住身体,嘴角勾起了一抹笑:“你长得很好看,第一次见你,朕就这样觉得了,比寻常的少年更为柔美软媚……朕若是断袖,绝不会放过你。”
刘志的脸一分分欺近,邓弥吓得不敢动,连呼吸也屏住了。
“朕真的很喜欢你,阿弥……小月亮。”
小月亮?!
邓弥瞪大了眼,心通通直跳,很用力,很大声,似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般。
刘志的眼神愈发柔情款款:“而你要是生作女儿身的话,朕非常愿意废了你姐姐,让你当皇后。”
邓弥彻彻底底被吓傻了。
刘志衔笑松开手,从她旁边拎走了一坛酒。
邓弥的脸色好久都没能缓过来。
“朕吹笙给你听。”
刘志执意要做这样一件事。
吹笙,觉得不好听,又去弹琴,弹了半曲,觉得乏味,再扔下琴,大声唱着古歌开始跳舞……
邓弥渐渐迷糊地睡过去了。
熬了大半夜,醒来时,脖子酸痛。
天已经大亮。
尹泉在轻敲殿门,邓弥转头看,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刘志。
开门让尹泉进来,尹泉着两个小黄门将刘志架起,放到龙榻上,动手为他解带擦洗换衣,邓弥站在一丈开外的及地幕帐下,背过身打了个哈欠,和尹泉打声招呼就离开了。
刘志的里衣脱了一半,模模糊糊唤了一声“邓弥”。
尹泉连忙凑近前答应道:“陛下,柏乡侯刚才走了。”
刘志慢慢睁开眼,侧首低声说了一番话。
尹泉敬喏,遂躬身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