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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寿元年九月十六,是邓弥十岁生辰之日。
邓弥起得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早,她在井边打水漱洗完,神清气爽回到屋子里,坐定在一面铜镜前,拿起角梳准备梳发的时候,隔壁屋内还静悄悄的,一点儿声响都没有,秦嬷嬷睡得正沉。
当邓弥第三趟从小院门口折身回来时,秦嬷嬷才刚出屋门伸了个懒腰。
秦嬷嬷见了她,大为惊讶地问道:“你怎起得这样早?”
邓弥心里很快活,一双眼都透出了喜悦的光亮来:“嬷嬷忘了阿弥是九月十六生的吗?每年的这一天,阿娘都会来看我的!”
秦嬷嬷望着她那张初春娇嫩花儿般的小脸,忍不住笑了:“嬷嬷怎么能忘呢?小阿弥是夫人的心肝宝贝,自然更是嬷嬷的心肝宝贝,嬷嬷忘了谁的生日也不能忘了你的啊!但是,阿弥你起得真的太早了,洛阳离这儿远着呢,足有两天的路,走到一半,夫人就该找客栈住下了,再怎样,也不会一大清早就赶到这西莲寺来呀。”
邓弥自己想想,秦嬷嬷没有说错,可她就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立刻见到阿娘。
认真算起来,从上次匆匆而别,到今日为止,中间竟间隔了快八个月了。
邓弥掰着手指头,数到第二只手时,眼里的神采很明显地黯淡了,她失落地咕哝道:“不知阿娘在洛阳忙什么,好像都忘记了阿弥似的……”
“傻孩子!”秦嬷嬷笑着,张臂将她揽进了怀里,“今日是你的生辰,夫人一定会来的,安心等着吧。”
于是,邓弥一直在等。
从日出等到日中,然后眼睁睁看着太阳一分分西斜,红彤彤一轮,落在了远山头。
秦嬷嬷正午时张罗出了一席的好菜,邓弥不肯吃,执意要等她的阿娘来,等着等着,最后满席的菜就都凉了。
瞧着日薄西山了,邓弥还在院门口朝远处的小道上张望,秦嬷嬷心疼她,热了一碗肉汤端给她:“阿弥啊,吃了这汤好垫垫肚子,别空等着。”
或许真的是空等。
山风涩涩的,吹得邓弥的眼睛疼,她揉了揉眼睛,转过身看到了秦嬷嬷苍老而关切的脸庞,邓弥站在那里,迟疑地接过了那碗热汤,然后垂下了眼,细声地问:“嬷嬷,我阿娘是不是……不会来了?”
七个多月的音讯全无,其实秦嬷嬷心里也没底,但邓弥还这么小,她实在是不想教她失望:“会来的,肯定会来的,许是路上遇到什么事,给耽搁了?”
邓弥默默不应,低头端着碗回屋子里去了。
失落和伤心填满了邓弥的一颗心,她没有胃口,肉汤拿进屋里,搁在案上,一口都没动过。
邓弥从生下来就一直住在西莲寺后,哪里都没去过,她甚至都没有到过山下的村子里,六岁时开始读书认字学琴,是秦嬷嬷去村上请了中年的文士李夫子来教她,邓弥很聪明,尤其琴弹得很好,李夫子非常喜欢这个弟子,因此教授种种技艺都格外认真,最后托夫子的福,除了善弹琴曲,邓弥还练得了一手好字——只是邓弥常常觉得很对不住李夫子,因为李夫子教了她五年还不知她是个丫头。
邓弥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颜色一年到头都是灰扑扑的,真没意思,她喃喃揣测道,“阿娘是很想生一个儿子吗?”紧接着,她就开始变得悲观起来了,“然后阿娘在自欺欺人的十年之后,终于意识到女孩就是女孩,所以她……她不要我了?”
这个想法,首先将邓弥自己吓傻了,她一个人呆呆坐着,惊恐张大了双眼,在整颗心慢慢冷下去的时候,她握紧拳头站起来,咬牙坚定地说:“不会的!阿娘那么疼我,不会不要我的!”
不就是个生日吗?阿娘年年都陪着过了,一次不陪又怎样,小事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邓弥想通了,瞄到案上的汤碗,原本是想喝碗汤犒赏自己,可惜汤已经冷透了,转头在屋里找有趣的玩意儿,环顾一圈,目光落定在了案头的琴上。
“不如鼓琴自娱!”
主意打定,邓弥定定心,坐到了琴案前。
要说一点不在意,怎么可能呢?邓弥还是想不明白她的阿娘为什么不来看她了。
好好的曲子,弹奏的音律虽无偏差,可琴境沾染了心绪,竟渐渐变得哀愁沉闷了。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鹿鸣》一曲,“铮”地断在了第三章第六句上。
邓弥听到身后传来清雅的吟咏声,喜出望外,急急回头唤道:“阿娘!”
欣喜间起身就要扑入对方怀中去,但容仪端庄的贵妇人盯着邓弥身后那张琴,抬手令其停住了。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衣装华好的妇人眼波沉静地转到邓弥面上,“这首《鹿鸣》,是欢快的宫廷乐歌,你就弹成这个样子吗?”
邓弥嗫嚅想要解释。
然而妇人瞧见了案上的汤碗,根本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你是在怨恨我?”
邓弥惊骇失色,忙低头跪下,慌张伏身道:“阿弥不敢!”
妇人看着她,沉默了一瞬,“京城里有事脱不开身,所以来晚了。”妇人伸手原想去将小小的人儿扶起,转念一想,作罢了,“我此次来,是要接你回去的。但走之前,我有话要嘱咐你,你需认真听,认真记。”
阿娘没让起身,邓弥就仍旧跪着,她直起腰,依然是低着头的:“是。”
“你是在西莲寺出生的,满月后移居到寺后这个小院来,从小到大,我没对你说起过你的身世,不是故意想隐瞒什么,而是家中那些事,知道了对你没有好处。但是,今时不同往日,我既然决定带你回洛阳,就有必要把大致的情况和你说一说。
“你爹邓香,生前官至郎中,而我是弘农郡霍家的女儿,小字‘宣’,我们结发后共生育了四个孩子,你是最小的一个,在你之上,你还有一个大哥和两个姐姐,他们分别是邓演、邓阳、邓猛。邓家乃名门大户,李夫子应该跟你说起过南宫云台二十八功臣的事吧?你的祖上,便是太傅高密侯邓禹。”
——什么?!
邓弥极为震惊,她想都不敢想,助光武皇帝一统天下、重兴汉室江山的“云台二十八将”之首的高密侯,竟会是自己的祖上,她不敢轻易出声,但所有的心思都透过表情显现在了脸上。
“你没听错,高密侯禹公是你的高祖。”宣夫人扫了一眼她惊白的脸,继续说道,“如此按辈分算来,你也正是和熹皇后邓绥的侄孙女。”
临朝称制十六载,恩施天下,流化四海的……邓绥邓太后?
邓弥再次震惊了。
然而不等她缓过神来,她的母亲紧接着又告诉她:“你姐姐邓猛,是当今皇帝陛下刘志的贵人。和平元年太后崩,倚兄、姐之势专_制内宫,本就不得陛下过分宠爱的梁皇后恩宠更见稀少。你姐姐年少伶俐,姿容美艳,这两年在宫中,可谓是圣宠优渥。陛下爱重阿猛,故封你兄长演为南顿侯。我不敢说,阿猛将来的地位会像和熹皇后那样尊贵,但她现在的身份,的的确确十分贵重,仅在梁皇后之下,非常为陛下所钟爱。”
姐姐是皇帝陛下身边最受恩宠的贵人。
邓弥恍恍惚惚,有点儿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她搞不懂,既是名门之后,为什么要把她远远丢在荒僻的西莲寺里,可阿娘不主动说,她就也不敢多嘴去发问。
宣夫人盯着邓弥看了一会儿,走上前抚了抚她略显冰凉的脸颊,低低叹了口气:“阿弥,我带你回洛阳,我要你以男儿身份回去,回去之后,你需谨小慎微,千万别教人识破。”
邓弥遽然愣住,下意识抬起头惊问道:“为……为什么?”
邓弥想,难道阿娘是真的不喜欢女孩吗?
如果是,为什么还要辛苦养她到十岁?直接从一开始丢到后山去喂狼不就好了?
宣夫人凝望着邓弥一双渐渐潮湿的眼,显得犹豫难言,她向她微微笑了一下,弯腰扶她起来:“洛阳是个复杂的地方,宗室贵戚里的女子,多逃不过被赐婚的命运,阿娘希望,能将你留在身边,看你平安地长大。”
次日清早,秦嬷嬷扶邓弥登上了马车。
宣夫人关闭了院门,招秦嬷嬷近前询道:“备给李夫子的礼可送过去了?”
秦嬷嬷点头:“托寺里晨起采买的师傅捎下山了。”
“这些年,劳李夫子辛苦,将阿弥教得这样好。”
“夫子用心,阿弥自己也聪明。”
宣夫人淡笑不语。
“夫人请上车去吧。”
“嗯。”
正欲举步,忽地忆起一事,宣夫人脸色陡然变了,匆匆按紧了秦嬷嬷的手,蹙眉转头悄声问道:“这数月间,有无生人来过?”
“没有。”
“上次那个少年人……”
“伤好以后就走了。”
“没有再回来过?”
“没有。”
宣夫人悬起的心这才落下了,她垂首沉吟片刻,后十分郑重地握住了秦嬷嬷的手:“奶娘,回了京城,请一定好生照顾阿弥。”
秦嬷嬷的眼角攒起了深深的笑纹:“有老身守在‘小公子’左右,夫人足可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