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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无心几人收到屠龙贴时,已近腊月。
风无心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见到父亲了,有一种难过的想念。此时的折剑山庄,枫溪林内已枯叶满地。那些光秃秃的树干不再遮天蔽日,也没办法将土地染成殷红,任由温暖的阳光流遍大地。
现在的风无心,希望在屠龙大会上能见到父亲一面,就迫不及待地想往沧州去。
“我爹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终日不见人影。我就留书与他告别,我们一同往沧州去吧”,当他们从雷府出来时,看到大路对门府衙的门吏正劝说一位伛偻的老妪离开。雷少云难得见一次门吏对寻常百姓这般轻言轻语,顿觉有些蹊跷。
“孔老太,这……我们真做不了主,知府大人不想见您。”纵然门吏极力压低声音,还是被雷少云听到了。
“我明白了,不为难你们了。”老妪的表情非常难堪,仍是一直站在门口不肯离去。门吏也不去搭理她。
“老婆婆,您站在这做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不白的冤屈?”雷少云继承了雷家行侠仗义的风骨。
“哪有什么冤屈啊!我儿子做了大官,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老妪挤出一个笑容对付雷少云,尴尬地左右踱步,“我得去找他……”
雷少云看着老妪闪躲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问道,“刚刚我听闻,他们叫你‘孔老太’?难道您是孔知府的……”
老妪突然双眼泛起泪花,点头小声道,“我的确是孝文的娘。”
雷少云义愤填膺,怒道,“您都到州府衙了,他怎么不出来迎接您啊。还不让您进去。我去找他。”
“别……”老婆婆还没来得及拦住他,雷少云已经冲上府衙的辇道。
“雷公子,您这是?”门吏恭敬地问道。
“我要找知府大人。”雷少云说完径直走入州府,门吏也不敢拦他。老人看着雷少云心中忐忑,生怕血气方刚的少年惹出什么事端来。
熟门熟路的雷少云径直到了府衙大厅,却见孔孝文正专心批阅公文,不由怒斥道,“知府大人,您的母亲都到州府了,您不去接她就算了。怎么还不让她老人家进来呢?”
孔孝文又抬头看着雷少云良久,脸上有一丝说不出的哀痛,然而很快有恢复平静,低头继续批改公文,淡淡地说道,“我母亲早就过世了。她……她不是我的母亲。”
“过世了?”雷少云心慌道,“莫非是那个老太诓我?”正不知该如何收场时,孔孝文突然将桌案旁的一只香囊丢给他,“把这个还给她,让她不要再来了。本官有公务在身,公子请回吧。”
雷少云看着这香气已经散尽的香囊,又对孔孝文作揖,转身走出州府。
州府大门,雷少云看着一脸期待的老妪,将手中香囊递到她手上,问道,“老婆婆,您是不是搞错了。知府大人说他母亲很早就过世了……”
想不到雷少云还没有说完,老太太的眼泪已经不自觉的流了下来,“他果然不认我了,也罢。”然后看着雷少云微笑道,“谢谢你,好孩子。”
雷少云焦心地问道,“老婆婆,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住在河南府辖治的孔家庄里。他出生不到一个月,他爹就跟别的女人跑了。公公婆婆死得早,当时我抱着襁褓中的他,投奔娘家,却被娘家人又把我赶了出来。为了养活他,我只好去做了娼妓,花钱给他请老师,供他读书……”哽咽的老妪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道,“别人总骂他世代娼妓,说他混迹于肮脏的女人之中。小的时候,他总会在我面前哭诉,可我没有其他本领……后来他登科及第,我们整个村子的人都在狭隘的山道上等他,可是他没有回来……也再也没有回来。他经常给我寄很多银子,可……做娘的,只是想看儿子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这个香囊,是他进京赶考时我特意给他缝制的。想必是他嫌弃我的出身……如今……如今,也罢。”老人慢慢收住了眼泪转为微笑。
“这畜生!”雷少云握紧拳头,想要冲进州府,却被老妪拉住了,“我求你,不要再去找他了。只要他过得好,做个好父母官,我也就知足了。”老妪连续说了好几次“我求你”,雷少云才作罢,点头答应她。
待到那老妪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大道的尽头时,雷少云才从恍惚中回过神——因为他嫉妒这样的慈爱,家教甚严的他终日面对父亲严厉而胆颤。听父亲说,母亲是一名大夫,悬壶济世的她死于瘟疫。
姜离是个孤儿,他不知道被母亲疼爱的滋味,却满足于师傅的教诲和师兄弟们的相伴。而云曦,母亲在生她的时候难产而死,所以她只会记得父亲和善慈爱的笑容。
唯有风无心怀念并依赖母亲的慈爱,多少次于寒夜为他捡起滚落在地的棉被……那刻骨铭心的伤痛折磨了他十余年,经年的积怨成了他的梦魇。
松鹤楼的马厩内,窝在草堆里取暖的马儿不情愿地被拉出冰寒的天地中。他们驱马走在冷清的城道上。
已是寒冬腊月,人和马儿都添了上一层衣裳。
北城门持戟的门卫用棉条裹住脖子,将脸面藏在大毡帽下,整个人缩在笨重,被雪花缀满的蓑衣内。
云曦蜷缩在阴暗而温暖的车厢内,偶有风雪穿进微动的门帘进到里面来。从窗帘布的缝隙中,见那天光从白转暗,而周边也没了脚商的叫卖声。颠颠晃晃的暖被中,云曦慵懒地睡去……
行到戌时,天色已晚,雪如细小星辰纷纷坠落。马上的姜离眺望着山道绵长,树影茫茫,想已来不及到下一村镇投诉,就索性找个地方落脚休息。风寒露重,马儿也会受不了。
姜离拾一些干柴生了火,便与雷少云出去找草料,在用麻布搭一个简陋的暖窝。而风无心则在原地守着云曦和财物。
待两人走远,风无心爬上马车,见到云曦正在躺靠在车内休憩。狭小的车厢内,弥漫着云曦温热的发香。
她的容颜始终烙印在风无心的心中,两枚星目隐藏在流苏般的长发后。风无心看着她蜷缩的模样,怕她着了凉,脱下自己的枣红色的锦袍想披在她的身上。云曦闻有动静便醒了,坐了起来揉眼睛。风无心坐在她的身边,将锦袍披在她的身上。睡意朦胧的云曦将头靠在风无心的肩窝上。风无心装起胆子,慢慢地用右手勾抱着她的肩。
“可能是冷了吧”。风无心这么想着,手稍微用力,将她搂紧一点。
风无心低头看着云曦,她那微乱的发梢半遮掩着美丽的脸庞。风无心看了车窗外的雪,渐渐大了。他放下卷帘,车内一片灰暗,只有少许的火光透过布帘的细缝进入车内,映着云曦迷人的身线。风无心只觉心中燥热,心跳加速,参杂着幸福和犹豫。他渐渐低下头,左右拨开云曦的刘海,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云曦没有反抗,只是嘴唇微动,依然安睡。风无心又渐渐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左眼睑,她感觉到云曦闭着的眼睛微微一动。风无心又慢慢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左脸,渐渐往云曦的嘴角挪动,右手也渐渐地下移到云曦的腰上。
当风无心的嘴移到云曦的嘴旁,云曦突然伸起右掌立放在自己的嘴角,挡着风无心的嘴唇。左手去拍了一下风无心在她腰窝的右手。风无心才安分下来,却将她抱得更紧,生怕她逃跑一般。
“无心,无心……”突然,风无心听到姜离的声音,“那臭小子不是叫他好好在这边吗看着曦儿吗?难道他们两人都跑了?”
云曦睁开眼睛,一把将风无心推开,慌忙理了理衣服和头发。刚要出去时,姜离已掀开了门帘。
“曦儿,他没有欺负你啊?”姜离看着风无心坏笑道,将手中的木枝捅了几下风无心,“你臭小子安分点。”
“没有……”云曦摇头轻声道,稍微看了一眼风无心,火光映着这大男孩的侧脸,秀气却令人心安。
“给,曦儿。”雷少云表情有点僵硬,拿着一块面饼给云曦,顺手丢了一块给风无心。娇生惯养的公子爷哪这么风餐露宿过,寒风在他脸上吹出一层灰白的死皮。
“谢谢雷二哥。”云曦蹲在火堆旁取暖,一口口咬着干硬的面饼,而火堆上正煮着姜离拿手的肉汤。
四人席地而坐,风无心刻意挨着云曦。有了麻布的遮掩,火气被留在这半开放的布帐之中,足以御寒。
“想想也很久没回家了。屠龙大会之后,就差不多该回家过年了吧。”风无心用木头捣弄着火堆,使它更旺盛一点。
“都要过年了,都不知道爹去了哪儿……如果他不回家,我该回哪儿去?”云曦将头埋在棉袄内,每一次说话口气都化成一缕缕青烟。
“去我家!”风无心和雷少云同时说道,然后相互看了对方一眼,雷少云看着风无心有点奇怪的眼神,顿时有点尴尬,急忙转移话题,“折剑山庄我倒是没去过。”
“我也没去过,无心哥哥到时候如果要麻烦你。”云曦将盛着肉汤的碗捧在手中,浓稠的汤汁甘甜味美。
“哎呦,我看无心这小混蛋还求之不得呢,哈哈哈。”姜离将随身携带的黄酒烧热之后,一饮而空,“唉,明日得再去打点酒吃。”
“过年开封府和河南府一定很热闹吧,毕竟都是京城之地。折剑山庄也是那般模样,一年四季是枫溪林里凋零的红枫树和那日晷,让我知道岁月是怎样悄悄流走的。”风无心依旧捣着火堆。
“过年啊,的确。开封各处张灯结彩,还有庙会,灯会,还能去猜灯谜。除夕那天会比较忙。到了除夕夜,沈娘会从西川回来,和萱儿一起包水饺等着我和师傅回去吃饭,到了大年初一,我就带着萱儿去逛庙会,猜灯谜。”姜离满脸洋溢着幸福和期待,将手中的肉汤囫囵吞进——常年的走镖的他,这肉汤也吃得腻了。
雷少云的脸庞被火光照亮,两靥灰白色的死皮渐渐脱落,“河南府还好。除夕夜我爹会办一场大宴,邀请松鹤楼全体伙计还有他的朋友……说实话,我也从来没有和爹一起单独吃过饭,最疼我的爷爷在开封府很少回家。”雷少云苦笑了一下,侧脸看着漆黑的树林,“过年也就那样吧,也很少有期待的东西了,也不知道……”
“听姜大哥这么一说,好像开封比较好玩耶。无心哥哥,雷大哥,不然我们‘四兄弟’今年过年就去开封玩好不好……反正我已经不能回家了。”云曦之前说得挺开心,说到后半句时,口气中显出一点失落。
“一言为定!”这是一个轻松的许诺。
抬望眼,那漆黑的树影和天空并成一色,周边布满了雪光如夏日的萤火虫。
姜离拿出看家本领,将枯草和麻布弄成简易却绵软的床,四人席地而眠。风无心紧依在在云曦旁边。
冬夜的树林安静得只有火苗跳动的声音,闭上眼,全世界都昏黄色的光芒……
夜半,风无心听到云曦轻微的啜泣声。他将手放在云曦的手臂上时,云曦也渐渐转过来。风无心用袖口擦了擦她的眼泪,然后一把将她抱进自己的怀里,将她的被子和自己的弄在一起。他透过云曦的衣服能清晰的感受到她的温度和绵软的身体。
梦中的云曦,也在轻声啜泣。风无心慢慢冷静下来,他知道现在她还是忘不了慕容一鸣,还有不知所踪的父亲。风无心静静地抱着他,随着她轻微的啜泣声渐渐睡去……
十二月十号,风无心一行人到了沧州。
再过两天便是屠龙大会了,但沧州的气氛如同漫天的阴云般诡异。姜离四处打听,威远镖局的镖队因风雪重重而耽误了行程,没能及时达到聚义庄。
奇怪的是,雷家在沧州宅邸门庭若市。折剑山庄风渊还是没有出现,依旧让风淬代表。而云府,则直接不参加,只是派鸣凤银庄几个管事的过来有账算账,不管江湖中事。
雷家的宅邸位于城东,络绎不绝的车马拥堵在朱门前。
雷少云几人刚到门前,李管家早就匆匆而来,神秘地拉住雷少云暗声道,“老爷知道您和姜离走到一起非常生气。少爷您赶紧进去赔罪吧。老爷还说,今天有事不接客。您叫他们先回客栈吧。”
雷少云听了李管家的话,脸上泛起难色,“他们都不是外人。李叔,你帮他们安排一下客房啊,我去见父亲。”
“少爷,不是的。是今日客人太多,雷府的客房已经满了。”李管家故意放大声让风无心他们听到,惹得雷少云下不来台阶。
“没事啦,我们回客栈住也是一样的。少云,你先进去找你爹吧。两天后见。”姜离总能感受到李管家恶意的目光和不友善,转身离去。
“姜大哥,你等等。”雷少云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咬牙瞪着李管家,“这是我们雷府的待客之道吗?”害得李管家害怕地低着头,絮叨道,“都是老爷吩咐的。”
雷少云径直冲入雷府大厅,对着衣着严谨的雷龙告状,“爹,你知道刚才李叔是多么没礼貌吗?竟然把姜大哥他们赶走。”李管家瑟瑟发抖地跟在他的后面,寻思着,“雷家上下一向惯着这小少爷,如今得罪了他……”
雷龙用目光示意李管家退下,用温和且不可抗拒的口气对雷少云说道,“以后爹爹不许你跟姜离和云曦混在一块。”
“爹,姜大哥从小与我一起长大,情如兄弟。曦儿亦是世妹。”雷少云犹豫了一下,咽了咽口水道,“请恕孩儿不能答应。”
雷少云一向温尔儒雅,克己礼让,熟读圣贤之书。雷龙见雷少云竟为此二人驳自己话,勃然大怒,呵斥道,“你知道云曦做了什么事吗?你知道姜离的身份吗?逆子,你用什么口气跟爹说话!”
“抱歉,爹,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雷少云对父亲的感情已从敬重转为害怕。
雷龙看着独子委屈的模样,心中顿时一阵酸楚,急忙降低自己的姿态,轻声道,“少云,你先下去休息吧。有些事,你之后就会知道了。”
雷少云作揖退下。
“这孩子从小就没了母亲,总是这么乖巧听话……放心,爹一定会让你万众瞩目。”雷龙寻思着。大门前,洪武会的使者已经到来,他紧紧攥住袖中的信条,“大哥,你终于有把柄落在弟弟手里了。不是弟弟狠心,弟弟也很尊重你。只是这武林盟主之位,弟弟是非坐不可。”
夜半之时,客栈内,本已就寝的姜离突然惊醒。一种奇怪的感觉侵袭他的脑海——好像什么都在他的身边,却又好像都要离他而去。
一缕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房间,零星的飘雪渐渐止住。
姜离披上厚重的棉衣,来到房间外廊的美人靠,飕飕寒风刮擦着他粗糙的脸庞。
黑暗的街道上还有些许人流,有把火游街的更夫,和一些为了生计挑灯卖货的小贩。客栈大门依有灯火,还有一桌客人正在吃酒。
他的目光从天上到地下,在从地下到两侧——原来云曦和风无心也在廊上。
云曦的房间在二人中间,三人相视而笑,又相顾无言。
三人望着月亮在云中穿梭,想必没有云衣,月亮也会冷吧,像是迫不及待地往下一朵云里窜。
“好像有点冷。我累了,进去休息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记得是更夫再一次敲锣时,云曦首先打破了沉默,将衣领竖起拉紧,转身进了房间。风无心和姜离也相视一笑,随之合门就寝。
心中潜藏的不安让姜离迟迟难以入睡,辗转反侧而出汗,“如果可以,什么事都冲着我来吧。不要伤害我身边的朋友,师傅和萱儿。”
月亮刻意躲着寒风进了云内,大地失去了那件银裳。
窗外的风呼呼作响,但已和屋内无关。那点着炭火的炉子能为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提供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