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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大雪初霁,朔风凛冽,茫茫一片银玉世界,给人以衣不胜寒之感;然而娇阳东升,普照大地,仿佛在少女的粉脸上淡抹了一层胭脂,显得分外妖娆。三五成群的麻雀时而立于光秃的树梢,时而飞向碧净的天空,叽叽喳喳,无有休止,点缀着这冷清的世界,给它带来生息活力。
在同安通往泉州的大道上,走着四个年轻人,看模样是去泉州采办年货的乡下小贩,他们便是文秉才、岳平、何三姑、何五姑易容扮装的。
两对情侣结伴而行,其精神畅爽自不用说,尤其是岳平与二何,初为平倭功业效力,心情甚是激荡,一路上话儿特多,如那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同安城北戚家军大营去泉州一百来里,不知不觉间泉州城已隐隐可见,但却是夜色降临灯火初上时分了。
进了城,文秉才熟门老路,带着岳平、何氏姐妹,穿过几条横街,在万隆珠宝店附近寻一家客店住下。
次日天明,文秉才步至万隆珠宝店,找到了充当坐探的王老汉。这王老汉原是文秉才父亲船上的船工。他见文秉才仍是上次来时的商人打扮,自是认识,将他带至卧室,说道:“少爷一去两三个月,有眉目了么?”
文秉才道:“乌南国那厮送夜明珠去南京孝敬徐公公,绕道景德镇,订制了五只红瓷花瓶,是给萨摩王做寿用的,不知花瓶运到了没有?”
王老汉道:“我也听说花瓶的事了,只是还没运到。少爷放心,只要货一到,老汉就去客店禀告少爷。”文秉才于是回客店静候消息。
闲着无聊,文秉才带岳平、何氏姐妹在城内兜了一圈,又去城外游览名胜。这日至晚方回,见王老汉已在客店等候。
众人进了上房,文秉才道:“王大叔何时来的?有消息么?”
王老汉道:“来不多时。今天午后景德镇的花瓶已经运到,乌南国叫一个小头目带几个伙计,明晨护送花瓶到同安去,是以老汉赶来告诉少爷。”
文秉才道:“好得很!王大叔去万隆重珠宝店告个假,说家里有事,便来客店歇息,明晨我们到大道上恭候他们。”王老汉去而复来。
天刚黎明,万隆珠宝店的两辆马车出了泉州城,行走在通往同安的大道上。行了三十里,眼前呈现一片松林,那小头目道:“经过松林,弟兄们小心了。”
一言甫出,林内跳出四个汉子,旋风般地卷至,拦住了马车,不问青红皂白,举剑便斫。来者非他,正是文秉才等人。
小头目喝道:“何方蝥贼?青天白日,竟敢在此拦路抢劫!”
文秉才冷冷笑道:“岂止拦路抢劫,还要你们的狗命!”一剑当胸斫去。
小头目与那些伙计,只是些三四流角色,若对付几个真正拦路抢劫的盗贼,自是不在话下,此刻却遇到武功高出其多多的文秉才等人,便三下五除二,立即了帐。
文秉才向林中一招手,王老汉跳了出来,赞道:“少爷武功益发精进了!”又道:“三位也十分了得。”
文秉才道:“王大叔你看着马车,我们来处置尸体。”
四人将尸体拖进林中,扒下衣服,用雪搓净衣上的血迹,迅速地换在身上,从容走出松林,跳上马车。王老汉与岳平各驾一辆车,继续赶路。
申牌时分,到了同安城下,王老汉久在万隆珠宝店,会说一口倭语,当下叽哩哇啦,意思是:“我们是万隆珠宝店的,快开城门,东乡大掌柜命我等给大王送寿瓶来了。”
城楼上有个倭寇小头目,曾去过万隆珠宝店,他伸头一看,见是王老汉,便命倭兵开了城门,放众人进城。
王老汉驾车在前面引路,不一会儿到了一处高大房屋前。那房屋门前有一对石狮子,看光景是县衙,于是王老汉停了车,跳下去,与守门的倭兵叽哩哇啦地说了一遍。
那倭兵通报进去,俄顷转来,说大王命即刻进见。文秉才等随王老汉走至厅堂,见萨摩王傲踞于上,齐叩拜请安。
萨摩王用倭语道:“东乡大掌柜何以没来?”
王老汉也用倭语道:“启禀大王,东乡大掌柜眼疾未愈,行走不便,再则也怕目标过大,招惹官兵,是以未能亲自前来。东乡大掌柜特命老仆与几个伙计护送寿瓶至同安,临行时东乡大掌柜说,大王寿诞正日他亲自前来拜寿。”萨摩王点了点头,命人即将寿瓶抬进厅堂。
须臾倭兵抬进五个大木箱,打开来,一色的大红绸缎裹着,揭揭绸缎,赫然五只红瓷花瓶,其高如人,每只花瓶上都有一个金色的“寿”字,光亮可鉴。萨摩王大喜道:“好花瓶,好花瓶!”
过了年,嘉靖四十三年,正月初十日,这一天是倭寇巨酋萨摩王的五十寿辰。戚继光早已派一支人马堵往泉州至同安的要道,防止乌南国来同安,坏了大事;现下正在调兵遣将,准备乘其不备,夜袭同安。军令一下,各哨营收拾停当,整装待发。
掌灯时分,戚继光升帐,道:“众将官听令:参将胡宜春领兵三千,带上登城器械先迫近同安城下,攻北门;游击将军刘凯、陆方各领二千人,围攻东、西门;游击将军王大刀领五千人,伏于南门外道旁,待倭寇逃出南门,斜刺击之,务必擒毙倭酋萨摩王。本辕自提大军随后接应,听我号炮一响,立即攻城,不得有误!参将钟离通固守大营,以防倭寇来袭。”众将官领令引人马去讫。
戚继光用兵颇合法度,兵法云:“围城必阙。”围城时只围三面而留一缺口,放城内一条生路,免得守敌作困兽之斗,然后在城外设伏兵袭击,正好令敌自投罗网。
且说胡宜春率三千人马,人衔枚、马摘铃,疾驰同安。行至离城半里处,听到城内谯楼正打一更,遂传令人马暂停,等候中军号炮,即刻攻城。
二更时分,忽听得冲天炮响,胡宜春挥兵抵达城下,急命官兵肩扛云梯,手持筤筅,蹚过护城河,架梯登城。
官兵们一手扶云梯,一手持刀枪、筤筅,矫捷如猿猴,迅速攀登。因是萨摩王寿辰,倭兵大都喝酒去了,守城的人不多,骤见官兵攻城,甚是惊慌,有几个沉着的,来推云梯。胡宜春身先士卒,用筤筅向倭兵戳去,那倭兵立即倒下。胡宜春手援雉堞,一跃登上城头,将筤筅挥舞起来,扫倒一片。这筤筅系将一二丈长的毛竹,用快刀截去嫩梢细叶,四面削尖枝节,锋利如刀,与狼牙棒相似,一名叫做狼筅,为戚继光自行创制的兵器。话说这当儿,又有十几名官兵登上城头,配合胡宜春向左右展开,瞬息之间,尽歼此处倭兵,迅捷地夺下城楼。胡宜春一面命官兵放下吊桥,一面下城打开城门。三千官兵蜂涌入城,猛虎般地向前杀去,呐喊声震天价响。
却说掌灯时分,在同安城县衙宽敞的厅堂正中屏风上,贴着一个硕大的金色“寿”字“寿”字下一溜摆开五只景德镇红瓷花瓶;萨摩王身着大红寿服,端坐上方,接受寇目们的拜贺。
寇目们贺道:“敬祝大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千秋万岁,永霸海疆!”萨摩王含笑受礼。
拜贺毕,在厅堂摆上酒宴,待萨摩王落座后,寇目位纷纷入席,于是觞觥交错,吆五呼六,大杯饮酒,满口嚼菜。一时唾沫飞溅,盏盘狼藉,他们作梦也没想到,官兵将至。
突然,一名倭兵跌跌撞撞地跑进厅堂,道:“报,报,报!大事不好了,城北门已破,戚家军杀进城来啦!”厅堂上群寇顿时哗乱,叫苦不迭。
萨摩王内心虽然惊恐,表面上却强作镇定,说道:“弟兄们不要慌乱,依次从后门退出,带领各自的部属,前去迎敌。”众寇目见大王如此吩咐,便陆续走出县衙。
二更时分,文秉才、岳平、何三姑、何五姑、王老汉正与倭寇的一个小头目在一处饮酒,忽听到五声冲天炮响,知是祝寿的礼炮,未曾理会。片刻之后,远处传来阵阵厮杀声,他们连忙跑上大街,正逢北门败退下来倭兵,急问道:“出了什么事?”
倭兵道:“快逃,戚家军杀进城了。”
文秉才等人十分兴奋,也顾不得许多,沿街放起火来,高声喊道:“戚家军杀进城了,快逃啊!”就在此时萨摩王已带领心腹头目与亲兵,窜出城南门,纵马飞驰,奔向漳浦。
在北门大街上,三个寇目领着六千髡头跣足的倭兵,正迎战官兵,拼死抵抗。胡宜春陡然遇到两倍于己的倭兵,一阵厮杀之后,伤亡六七成,仍不见援军到来,只得带领剩下的九百余人退出北门。
众倭寇见萨摩王已经逃走,也不去追赶官兵,折转身来,向南门而逃。胡宜春见倭寇退去,率兵直追至南门方向。等戚继光率大军到达同安,倭寇已空城而去,是以没遇到任何阻挡,顺利进城。
戚继光十分纳罕:这是怎么回事,遂设行辕于县衙,派出探马去各门探听军情。不久,各路将领及文秉才等人陆续至行辕复命。
刘凯禀道:“末将奉将军令攻打东门,时近三更,听号炮响,便破门入城,未见倭寇阻战,遂至行辕缴令。”
陆方道:“末将奉令攻打西门,号炮响后,见城楼倭兵已退,是以破门入城,现下缴还令箭。”
王大刀道:“末将奉令伏于南门外路旁,袭击倭寇。听到三声号炮响后,等了良久,也不见有倭寇逃出,遣探马近城一看,城门已然洞开,视道上车辙、脚印凌乱,想是倭寇已逃,便率众进城到行辕复命。”
文秉才道:“我等五人奉将军之令,混入城中,作为内应,但听号炮声响,四下放火,扰乱倭军。二更时分,我军已杀入北门,是以不敢待慢,沿街放起火来,此时我军在北门受阻,眼看倭酋萨摩王逃出南门,料想有王将军在南门外伏击,便不去理会。适才见将军进城,特来回命。”
戚继光听到“倭酋萨摩王逃出南门”之语,大怒道:“胡宜春哪里?”
胡宜春向前参拜道:“末将在。”
戚继光命令左右道:“将他推出辕门,斩首示众!”
众将震惊,环跪于厅下,求情道:“胡将军自讨寇以来,初随俞大猷将军,后随将军,亲冒刀箭,英勇杀敌,从无畏缩,屡建战功,请将军念及于此,暂息雷霆之怒,姑且饶他这次,令他立功折罪。”
胡宜春原是福建总兵俞大猷部下爱将,以智勇双全而闻名。克复福建平海、兴化后,戚继光升任福建总兵,俞大猷调任广东总兵。俞大猷入粤时,将胡宜春荐给了戚继光。俞大猷为抗倭名将,戚继光在福建副总兵任上,俞大猷曾是戚继光的上司,是以素为戚继光所敬重。众将所以抬出俞大猷,是望戚继光能爱屋及乌,宽恕胡宜春。
戚继光冷笑道:“诸位想是不服,故而替他求情。本辕命他听号炮声响,即登城夺关。王将军未至南门,我号炮未响,他已攻进城去,违我军令,折我兵将,致使倭酋逃遁,难道不该军法行事么?”
胡宜春跪于厅下,分辩道:“二更时分,末将实是听到号炮,才攻城的。”胡宜春的两名牙将也都说听见了号炮声。
戚继光拍案而起,怒气冲天道:“二更时分,我大军离城尚有十里,发的什么号炮?”
文秉才道:“鼓打二更,正是众寇目向萨摩王行贺寿礼之时,倭兵放了五枚冲天炮竹,大概是胡将军一时攻城心切,误以为是号炮了。”
戚继光沉思一会,想道:胡宜春自剿寇以来,一直冲杀在前,从未违过军令,这次或许是误听号炮了。再者,如若处置不当,日后见到俞大猷,如何交代?于是怒气稍减,说道:“即使是误听号炮,身为带兵将领,也不应有之。这次看在众将求情的份上,权将脑袋寄在汝项上,拖下去打四十军棍,以戒而后!”
胡宜春道:“谢将军不斩之恩。”
胡宜春挨了四十军棍,皮开肉绽,连哼也没哼一声。他并不埋怨戚继光,只是自责:我误听了号炮,违反了军令,贻误了军机,打几棍子是理所当然的事,就是杀头,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此时有两个寇目因酒喝多了,一时没有逃脱,趴在厅后廊庑下,被戚继光拍案之声惊醒,是以听得一清二楚,只吓得浑身颤抖,大气也不敢出,想道:好利害的戚继光!好硬朗的胡宜春!
胡宜春用刑毕,戚继光传令众将搜查城内,毋使倭寇漏网。众将去讫,戚继光自领亲兵寻查县衙。
月色已经西沉,繁星明灭点缀着夜空,戚继光手提长剑,由亲兵挑灯引路,步入后院,在假山花木间各处搜索。忽见两个黑影在视线中一晃,即隐于前方的假山石后,亲兵们欲待追赶,戚继光一摆手,轻声说道:“随他去吧。”亲兵们莫明其妙,不知一向痛恨倭寇的戚继光,何以陡然发了善心?正是:
虚实原为用兵道,
金钩暗下钓元鳌。
将军帷幄施奇计,
倭寇巨酋难再逃。
。